第11章 (11)

才輪到霖遙。

其實她并不想上廁所,只是洗了一把冷水臉,整個人清醒了許多。

臉上的皮膚是沁涼的,仿佛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全部打開。

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咬了咬唇,泛白的嘴唇,短暫的顯出些許血色,随後又恢複蒼白。

這麽多年,她從未這麽認真地在鏡中看自己。

她知道自己并不好看,也無獨特的氣質,在英國這麽多年,結交的朋友甚少。

他們都說,她總給人一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感覺。

她性格寡淡,所以這麽多年來,能接受她這種脾氣秉性的人,少之又少。做朋友已是艱難,更別提戀人。

她教會了周愛萍用微信,兩人每次視頻的時候,周愛萍總是旁敲側擊,詢問她身旁是否有伴,或是有可能發展的異性。

她的回答總是讓周愛萍失望。

她一直孤零零的。

兩年前她已過了三十歲生日。在這個年紀要找一個伴,更加不容易。

她每每和周愛萍提到沒有合适的人,周愛萍總是感嘆,說“世事豈能盡如人意”,暗示她別把标準放得太高。

她隔着幾寸的手機屏幕點頭應允,內心在苦笑。

她哪有什麽标準。

這張臉本就不夠美麗,如今歲月也已悄悄在上面留下印記,她又有什麽資格去要求別人如何如何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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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身就不夠好。

如果她足夠好,足夠優秀,甚至足夠孝順,就不會獨自在外漂泊那麽久,始終不肯回家。

霖剛在中風的第二年去世,之後每年聖誕節,周愛萍都來英國,陪霖遙一段時間。英國氣候與家鄉大相徑庭,周愛萍其實住的并不舒适,但為了見女兒一面,她不曾抱怨一句。

C市有太多對霖遙來說不好、不堪的記憶,霖遙想忘記,周愛萍亦不想讓她想起,同樣,也不想讓她見到那個女人。

這次回國,是因為一個婚禮。

聶雨帆要結婚了。

霖遙在一個月前收到請柬,燙金的,很精致,而且是純手寫,字體飄逸。聶雨帆說,是她老公親筆書寫,親自郵寄,滿滿真誠。

既然如此,再不去,就說不過去了。

霖遙不想讓聶雨帆以為自己還耿耿于懷當年那件荒唐事,況且那麽多年了,她始終,還是要回去一趟的。

有些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她無法否認,也無法徹底遺忘。

她想學着真正的放下。

從倫敦到C市,十多個小時的航程,霖遙下飛機時已滿是疲憊。也是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這麽多年來,周愛萍為了她,數次往返大洋兩端,是出于多大的耐心和愛。

這次回國,她沒有告訴周愛萍、聶雨帆外的任何人,甚至連小叔都沒有。

她終究是要再次回到倫敦的。

世事變遷,年輕的時候,她又怎會料到,那個陌生的國度,想象中的城市,最後竟會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

周愛萍自然是來接機的。

霖遙上次看到她,還是一年前,到了周愛萍這個年紀,衰老的速度總是成倍增長。霖遙給了她一個擁抱,不敢直視周愛萍那張布滿皺紋和滄桑的臉。

獨自走過了很多年,經歷了許多事,不管曾經熬過多麽艱難的日子,如今,霖遙在國外已紮穩根基。有車有房,每個月給周愛萍寄的錢也越來越多。

她自以為用金錢能慰藉周愛萍寂寞的心,卻在看到周愛萍含着眼淚的雙眼時,明白過來,她終究是不孝的女兒。

霖遙先在家窩了三天倒時差,這個月份,C市已經很冷,霖遙本想開空調,卻發現,自己房間的空調已經壞了。

也難怪,這麽多年沒用了。

周愛萍慌裏慌張地解釋說:“這些年都沒開過,要不你到媽的房間來,我們一起睡?”

霖遙微笑着搖頭,第二天就去商場買了一個新的。

周愛萍責怪她浪費錢,霖遙但笑不語。

多幸運,她不再是當年那個為了幾十塊錢拼了命打工的霖遙。

可惜,卻又不見得,比當年幸福多少。

聶雨帆自然是在B市結婚,霖遙之前十多個飛機坐怕了,反而選擇了火車。

城市建設與鐵路運輸發展的速度太快,乘高鐵從C市到B市,時間已經縮短到了三四個小時。

火車站依舊擁擠,在人擠人、人推人的浪潮中,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那次邂逅。

霖遙搖搖頭,連自己都感到荒唐。

其實她在國外的時候,很少想到他。開始時是因為學業,後來忙于工作,女孩獨自在外,什麽都要靠自己,她只顧着忙,別無他顧,連思念都是。

她不知道是自己像動物一般,有趨利避害的本能,刻意回避還是怎樣,總之,在漫長的歲月裏,他越來越少被她想起,有時,她甚至有些恍然,連他的樣子,都記不起。

這些,可能代表了什麽,又可能,什麽也說明不了。

昏昏沉沉的度過近五個小時,終于到達B市。

B市氣溫比C市低很多,寒風呼嘯,一出室內就扛不住,好在霖遙訂的酒店有專車接送,不然她大衣長靴,凍死是早晚的事。

B市比霖遙記憶中更冷了。

趁着第二天晴空萬裏,霖遙去商場買了件長至小腿的羽絨服,外加厚厚的絨毛雪地靴,雖然到室外依舊冷,但總歸不至于有生命危險。

霖遙逛完街在星巴克買熱咖啡喝,剛坐下來,聶雨帆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我在試婚紗,你要不要過來看看?”

霖遙愣了愣:“你明天都結婚了,今天試婚紗?”

“我突然覺得之前那件好醜不行啊?”

霖遙幾乎能想象聶雨帆在電話那頭嬉皮笑臉的樣子,自己也不自覺笑出了聲。

真好,聶雨帆還是那個聶雨帆,任性的好像不把全世界放在眼裏,但是冥冥之中,又有什麽東西變了。

她們都不再是從前的那兩個小女孩。

半個小時後,霖遙見到了聶雨帆。

歲月對美人總是格外寬容,聶雨帆的容貌不見得滄桑多少,反而是多了幾分成熟妩媚,甚至比從前更美豔。

聶雨帆的老公叫張成,也姓張。過去張昀的事情霖遙已經快記不清,他和聶雨帆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最後沒有走在一起,她也不曾想過過問。

世事變遷,世間的一切都不是靜止的,感情更是如此,上一秒熱烈的愛着,下一秒,說不定就拔刀相見,恨不得把對方掐死的,也不在少數。

三人一起用了頓晚餐,席間各自聊了聊近況,聶雨帆得知霖遙現在在做PR,半是震驚半是贊嘆。

“我記得三年前和你通過一次視頻,那個時候你還在那家廣告公司!”

霖遙點頭:“機緣巧合,就跳槽了。”

“在享譽全球的大公司做PR就是不一樣!霖遙,你現在整個人都不一樣了!”聶雨帆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說實話,你以前,讀書的時候噢,真的……蠻土的。”

霖遙毫不介懷的爽朗的笑。

那時她貧窮,性格卻是驕傲的,在聰明漂亮的兩個舍友面前,整個人都是卑微到塵埃裏的,只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學習上,哪有時間去想怎麽打扮?

前些天她翻過去留下的少有的幾張照片,看到的時候,自己都笑了。

不好看,滿滿的質樸味道。

一頓飯吃了四個小時,兩人都很有默契的沒有提當年的事,甚至連季梨這個人,都沒有提及。

大概在幾年前,霖遙無意在Facebook上發現了季梨的狀态,也曾通過其他的高中同學偷偷看過她的主頁,內容很豐富,看得出來,她每天都很開心,但是無論哪條狀态裏面,都從來沒有提及過紀凡的名字,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霖遙內心希望他們依舊在一起。

然而,倘若如此,以他們相識這麽多年來看,恐怕早已結婚生子。可霖遙沒有從任何渠道得知結婚的消息。

到告別的時候,霖遙還是沒忍住問聶雨帆:“你有季梨的消息嗎?”

聶雨帆搖頭:“沒有。已經很長時間了,大概三四年了吧,我一直都聯系不到她。好像她這個人,整個都人間蒸發了。一開始幾年,我們每年都會聚一下,她每次都是……一個人來的。”

說到最後,聶雨帆小心地打量着霖遙的臉,看到她的神情絲毫未變,終于松了松神經,嘆了口氣:“霖遙,我也是聽季梨以前班裏的郝薇薇說的,她說季梨和紀凡早就分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 如何重遇已經想好,不知道下章能不能寫到。

☆、齊雨

霖遙無可否認,聶雨帆的那個消息對她來說,确實是一個重磅炸彈,然而這個轟然作響後,她恍然發現,她的生活,并沒有因此出現任何變化。

還是過了太久了。

人一旦上了三十歲,常有對事對人,都力不從心的感覺。

而且,生活中需要她操心的事,還有太多太多。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忙碌,成了生活的常态。

就連時隔多年的首次回國,也是半帶着工作性質的。

霖遙早前因工作原因,在Linkedin認識了一個叫Rainie的中國女生,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是Rainie也是C市人,與霖遙年齡相仿,全家在高中時移民美國,常居LA,前些年被公司派回中國總部,回到了C市,目前在做一個關于環保的項目。

霖遙本身對這個項目很感興趣,又難得和Rainie投緣,Rainie也有意願和霖遙公司談下去。正好霖遙回國,兩人早早約好時間,務必見一次面。

霖遙很久沒回C市,對C市這麽多年的巨大變化還沒完全适應過來,甚至連餐廳都是Rainie訂的。

到達餐廳的時候,霖遙有些意外的發現,這是一家純正的中式餐廳,而且帶着濃濃的古典風味。從裝潢到服務員的衣服,無不體現着中國的傳統之美。連名字都別有味道,叫“淵”。

餐廳格局多以小包廂形式,霖遙剛進門,前臺的服務員就面帶微笑地詢問:“請問小姐幾位?”

“兩位。我朋友到了。”

“請問小姐朋友姓什麽?”

霖遙愣住了,Rainie在社交網站上的名字都是英文的,認識了那麽久,霖遙從未想過去詢問Rainie的中文名。在這樣的餐廳,想來,Rainie也不會登記英文名的。

“姓齊。”

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極溫婉的聲音,霖遙回頭,看到一個穿着米色長裙,身材婀娜的女人向自己走來,略施粉黛的鵝蛋臉上帶着一抹微笑。

“霖遙,你好,我是Rainie。一直忘了和你說,我的中文名是齊雨。”

這頓午餐用的很愉快,齊雨和霖遙想象中的一樣,待人溫和真誠,聽她說話讓人感覺很舒服,如沐春風。

道別的時候,兩人已經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齊雨主動提出要帶霖遙在C市轉轉,看看這些年這座城市的變化。

齊雨很有心的準備了一份禮物,遞給霖遙:“最近在研究做小點心,做的不好,多多包涵。”

霖遙看着包裝精美的盒子,笑了。齊雨的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亮閃閃的鑽戒,霖遙目光觸及到,說:“你先生一定很幸福。”

齊雨的長發被風吹起來一些,她用手撫住,笑了出來:“我也才剛訂婚。雖然這是我第一次結婚,不過前人之言多消極。婚姻生活複雜多變,家庭事業兩項兼顧,還能處理好,難之又難。”

“但願你可以。”

齊雨微笑點頭。

這天晚上,霖遙在爺爺奶奶家吃飯。

周愛萍對霖遙的終身大事始終介懷,因而霖遙這天說要出去見一個朋友的時候,周愛萍心裏就有些疑窦。等到看到霖遙回來時滿面春風,禁不住悄悄問她:“那個朋友,男的還女的啊?”

霖遙無語扶額,苦笑:“媽,你別草木皆兵好不好?是女的,工作上新認識的朋友。”

在座的大人都笑了。

其實霖遙知道,在三十歲前,她還沒有找對象,各家明裏暗裏免不了一番議論,可到了這個年紀,她常年遠在國外,事業有成,優雅得體,他們自知和她并不處于同一水準,有些話,只得爛在肚子裏。

而且霖遙現在看得越來越明白了,其實很多事,真正在意的,都只有自己。有些話,別人也只是随口一說,畢竟各人有各人的苦楚,各家的煩惱,都只會關上門來談。

況且,世事難料。一向尖刻的大伯母也老了好多,堂姐從前那位看着老實的男朋友,剛訂婚就被發現在外另有佳人。大伯母幫着堂姐罵完負心漢,又把堂姐數落了一句,一邊又慶幸還沒把女兒嫁給那人。

堂姐也是五年前才結的婚,對方是高中同班同學,家境普通,是個醫生,戴着一副黑框眼鏡,霖遙第一次見他,禮貌地叫“堂姐夫”,那人也只是含糊的應。

大伯母對他起初是不滿意的,這麽呆蠢的人,做事不夠圓滑,在醫院那座白色巨塔上,如何站的住根基。可今年堂姐作為高齡産婦,有幸生下一對龍鳳胎,大伯母喜歡的不得了,連帶着看堂姐夫,也是順眼了不少。

這些話,都是吃完飯在花園,小叔告訴她的。

說起忽然回國都沒有提前打招呼這回事,霖遙幾乎都要忍不住羞愧地低下頭。

“對不起,小叔。”

她雖知道難得回來一趟,一定是要看望親人的,然而,她這次回來,是悄然無聲的,并不想大張旗鼓。她不知道劉紛然是否知道這件事,總之,當年,她拿着當年劉紛然給的那筆錢,讀完了研究生,之後的費用,全是靠自己掙回來的。她運氣好又勤奮,中間遇到過伯樂,沒過幾年就還清了那筆錢。

霖遙很早前就打定主意,這輩子,不會和那個家再有任何瓜葛。

當年的那件事,在她的心口戳出了一個大大的口子,即使她堵得再嚴密,也總覺不時有陣陣冷風呼哧呼哧地吹進來,生冷的疼,到麻痹的程度。

小叔還是一貫的寬容,不會去多說什麽,只是無限溫和地笑着:“沒想到當年我們在這個花園裏說過的話,一語成谶。”

“是啊,誰能想到……”霖遙的目光望了望不遠處的那戶人家,燈火通明。

她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包煙,抽出一根,熟練的用打火機點燃,吐出一個煙圈。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霖遙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小叔指了指她指尖的煙:“抽煙。這個煙,很兇的。”

“好多年了吧。”霖遙不想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立馬換了一個,“小叔,你不知道,我現在喝酒可厲害了!絕對和大伯有的一拼!”

她燦爛的笑,熱情洋溢的說着,好像恨不得告訴全世界。

這個樣子,讓小叔忽然感到一陣心酸。

他沒有再深入什麽,只是看着霖遙微笑:“好啊,在你回倫敦前,我們叫上你大伯,一起喝一次。”

他的話音剛落,天空中突然迸發出一團火光,随着一聲巨響,兩人齊齊仰頭望天。

漆黑的夜空中,無數的煙花在一瞬間綻放,點亮了整個寂寞的夜。

原本在屋裏的人都跑了出來,驚嘆着欣賞着漫天煙火。

小叔轉過頭,看着霖遙。

她正專心地凝望着天空,嘴角上揚着,從她的眼睛裏,他能看到點點的火光,像星辰一般閃耀。

那樣漫長的時光,他恍惚覺得,霖遙又變回了當年的那個小女孩,辛苦、隐忍,但是仍會為生活中一些細微的光芒而吶喊喝彩。

等到她長大後,他從未在她眼裏,看到過這些東西。

其實他很想問問她,現在的她,是否有一點快樂。

在家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就到了和齊雨第二次約會的地方。這次齊雨開着車來的,用一天時間帶着霖遙逛了小半個C市。

沒有整天泡在商場裏購物,也沒有不停的找地方吃吃喝喝,只是慢悠悠地重新體驗這座城市。不得不說,走過這一遭,霖遙才知道,十年的變化有多大。

“齊雨,要不是你,我一定懶得出門,天天在家,熬到假期結束,年假放完。”

“很正常,人都有惰性的。”

霖遙接過霖遙遞過來的熱咖啡,喝了一口。

咖啡是加糖不加奶的,她只提過一次,齊雨就記在心上了。

“你一定沒有,我記得你說過,你是工作狂。”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生活中,我不見得有多勤快。”齊雨笑笑,“可能平時工作太忙,不上班的時候,只想好好休息,誰上一覺,連男朋友都不想見。好在我男朋友也是這樣的性格,所以從來沒有因此産生什麽矛盾争執。”

齊雨談起未婚夫的時候,整個人依舊很平靜,霖遙想,或許,這就是愛情最真實的樣子。

霖遙晚上去大伯家的酒店吃晚飯,齊雨說把她送過去之前,順道路過接一下自己的未婚夫。

“他的公司就在前面,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他和你一個高中,說不定你們還認識。”

霖遙未把後面那句話放在心上,這麽多年過去了,高中同班同學的長相樣貌,她都記不清了,她幾乎能斷定,自己的記憶裏,不會有這個人。

出于禮貌,霖遙坐到了汽車的後座,恰巧堂姐在微信上找她聊天,齊雨在講電話,她便一直低着頭,直到車在某處停穩,車門打開,坐進來一個人,霖遙才驀然擡起頭。

“你好,我是霖遙。”

霖遙對着剛坐進副駕駛的男人,禮貌的開口,卻看到那人的脊背,在一瞬間僵直了。

作者有話要說: This is life. 這兩章寫的還蠻順。

☆、受傷

這段路開了不久,遠沒有霖遙想象中那般漫長,或許是因為她整個人完全處于呆滞與游神的狀态,連坐在前面的齊雨和紀凡說的話也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想,時間真的是個神奇的東西,它治好了紀凡,卻沒有治好她自己。

如今的紀凡,看到她能完完全全裝作一個陌生人的樣子。十年未見,意外重逢,沒有一點點驚詫的表現,待她真的恍若初見。

他側過頭和齊雨說話,還是那樣英俊的側顏。鼻梁高挺,眉峰淩厲,歲月反而讓他面部的輪廓平添了幾分堅毅。

下車的時候,霖遙幾乎是落荒而逃。她朝着齊雨點頭致意道別的時候,眼神無意中瞥到紀凡,他的目光停留在別的地方,霖遙從他臉上看到的,只有冷漠。

這一刻,她發現自己很想問他,這些年,都過得怎麽樣,為什麽沒有和季梨在一起,為什麽莫名其妙成為了齊雨的未婚夫。

只是,她沒有資格,也沒有立場問出口。

霖遙心情因此有些低落。低落的原因絕不是因為紀凡待她的态度,而是因為她終于發現,時過境遷,她終不能把他這個人從她生命中完完全全的抹去。

愛他,是她的宿命。

大伯家的飯店現在越來越紅火,生意越做越大,大伯早就退休了,堂姐一個人倒是弄得風生水起的,分店都開到臨市去了。

周愛萍和霖遙說過,她缺席了十年在這間飯店的家庭聚餐。

而今天,她終于重新坐到了這裏,撲面而來的,竟是遙不可及的回憶。

霖遙摸了摸雕花的木門,當年,她就是在這裏當一個小小的服務生,傻傻的用蹩腳的英語和外國人解釋,為什麽魚香肉絲裏面沒有魚。

然後,紀凡就那麽突兀的出現了。

她總能和他在任何地方,突然的遇見,只是那樣的遇見,每每帶來的,都只有不幸與劫難。

霖遙強撐笑顏吃完了一頓飯,感覺自己的臉都快垮下來。和親戚一一道別,安排好周愛萍乘二伯家的車回家後,撒謊說有朋友叫她出門,先不回家,轉頭就坐上了一輛出租車。

幾乎是在關門的同一時刻,眼淚就滾落了下來。

出租車司機被她這個樣子吓到了,趕忙把抽紙遞了過去,急着問:“姑娘這是怎麽了喲?長得這麽好看一張臉,可別哭崩了……”

霖遙接過紙巾,一邊擦着眼淚一邊搖頭,低聲地嗚咽,就是說不出半句話來。

二十分鐘後,車在一家燈光昏暗的酒吧門口停了下來,霖遙給了司機一張一百塊,說了聲“謝謝”,也不管司機在後面喊着“找零找零”,就頭也不回的跑走了。

她只想喝一杯。

在倫敦的時候,她經常一個人去喝酒,到各種各樣的酒吧,安靜的或是喧鬧的,除了喝酒,其他什麽都不做,也從來只是一個人。她并不感覺到寂寞,借酒消愁這種事,本來就該一個人做,人多了,那種心碎難過,如鲠在喉的感覺就體會的不徹底。

她在折磨自己,她知道怎樣能讓自己更痛,所以往那個傷口不停地撒上一把一把的鹽。

錯失過友情、愛情與親情,原來她早已堅信,不可能再幸福。

酒吧裏面和外面完全不同,剛到門口就能聽到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一走進去,整個人好像都要被人群吸進去。

霖遙皺着眉,擠過那些舞池中瘋狂扭動身軀、搖頭晃腦的年輕男女,直接往吧臺走。

旁邊的小青年那句“我的”還沒說出口,她就當着他的面把調酒師剛調出來的一杯雞尾酒一飲而盡。然後要了兩瓶威士忌和一打啤酒,把其中一瓶威士忌給他。

“賠你的。”

說完,直接轉身離開,那個小青年愣住了,莫名其妙的聳了聳肩。

霖遙找了一個昏暗的角落坐下,啤酒緊接着送了上來。

她喜歡喝酒的感覺,冰涼的液體順着自己的喉嚨直直地淌下,整個人仿佛浸透在冰封的河水裏,沁涼透骨,那種深入骨髓的痛讓她如此沉溺,以至于在很多很多的時刻,她都不想醒過來。

這十年以來,她的酒量逐步漸長,在英國的朋友說她是當PR練出來的,她每每都笑。他們只是從沒了解過她的另一面,只有每一次徹底的醉過,她才能在下一次給自己灌下更多、更烈的酒。

酒是個好東西,煙也是。

但是霖遙已經很久沒有醉過。

在今天重遇紀凡以前,她以為,一切都在慢慢變好。

可命運,從不肯放過她。

越到午夜,酒吧裏的人越多,三教九流的人都有,霖遙饒是坐在相對僻靜的角落,也難免會惹得幾個人的注目。

短短一兩個小時,已經有四個人來搭讪,莫名收到五杯雞尾酒。

霖遙的表現,除了冷漠,還是冷漠。

一般的人見此會識相的走開,但是偶爾也會出現幾個不懂察言觀色的,偏偏不信這個邪,本着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氣魄,一定要撞一次。

霖遙拒絕了旁邊的男人三次一起喝酒猜拳的邀請,那人卻反而坐的越來越近,霖遙雖已是半醉,但基本的意識還是在的。

在那人的手觸碰到她側腰的那一瞬間,霖遙忽然站了起來,猛地踢了他一腳。

“離我遠點!”

那人先是在劇痛下彎下腰揉了揉被踢到的痛處,等那陣痛緩過來後,直接抓起旁邊的空酒瓶往桌上猛地一砸。

只聽“砰”地一聲後,酒瓶碎裂,在整個喧嚷的酒吧裏,那一聲絕對不算什麽,也沒有引起其他客人的注意,那人愈發大膽,像被踩到尾巴的貓,沖着霖遙一邊大吼“我Cao你媽的小表子!”,一邊就要作勢撲過來。

霖遙反應已是很快,敏捷地一躲,卻還是被他抓住了頭發。危險一觸即發,首當其沖的就是他手裏碎了一半的酒瓶,霖遙下重口,用力咬住男人的手腕,男人吃痛,大叫了一聲,松開了手,酒瓶應聲而落。

男人被激怒了,擡起腿狠踹了霖遙幾腳,抓住她頭發的手未曾松開,另一只手狠狠地連續打她巴掌。

這樣大的動靜終于吸引了周圍的人群,不多時,酒吧的保安趕了過來。到場的時候,霖遙和男人兩方都已傷痕累累,霖遙整個人都昏死了過去,不省人事,臉上都是血跡。這陣仗看着吓人,馬上有人報了警,同時叫了救護車。

十分鐘後,霖遙被緊急送往附近醫院救治。

她之前就是醉酒的狀态,又傷得這麽重,醫生試着和她說話,詢問她的名字和聯系人,她的口中,卻始終只模模糊糊地說着兩個字。

紀凡。

霖遙剛回國,手機卡是新買的,誰的電話都沒有存,通話記錄她每天删除,因此是空的。醫生無奈之下,只能翻動她的随身物品,最終在她的錢包裏,找到了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很模糊的人像,因為失焦的原因,只能模模糊糊地辨認出是個男人,而且是個個子很高的男人。

照片的後面寫着一個英文名和一串電話號碼。

這是目前唯一一個可以找到霖遙家人的機會,醫生讓護士撥通了那個電話。

紀凡接到電話的時候,剛送完齊雨回到家裏。

他今天很累很累了。雖然并沒有做什麽事情,只是單純的和齊雨吃了一頓飯。

他想,或許是因為又遇到了那個女人。

紀凡揉了揉太陽穴,努力回想起今天下午在齊雨的車裏聽到她聲音的那一刻,他是怎樣的心情。

是驚喜,憤怒,還是痛苦?

面對她,他從來分不清自己的情緒。

他很想問問她,她到底想怎麽樣?是不是事隔那麽多年,終究不打算放過他,

難道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不夠她釋懷心中的怨恨?

她就那麽恨他?

紀凡的眼睛微微發酸,意識也随着淩亂的思緒變得有些模糊,所以當陌生的聲音問他認不認識一個叫“霖遙”的人的時候,他以為自己在睡夢中。

“霖遙小姐在酒吧出了嚴重的傷人事故,現在在第二人民醫院,警方也在調查這件事,麻煩你來一趟。”

直到挂斷電話,紀凡整個人都是呆愣的狀态。今天他才與她重遇,聽齊雨說,她剛回國,無聲無息的,連劉紛然都不知道,如果她這次回來是為了繼續報複他,報複那個把她抛棄的家,又何必使用這種伎倆?

他和劉紛然欠她的,自然,她想要什麽,他們都會雙手奉上。

這麽多年,劉紛然一直試圖靠近她,給她最好的東西補償,可是,她卻一直在後退,堅定地把他們推開。

所以今天,她又準備做什麽?

紀凡只覺得有點好笑。

他從齊雨口中聽到了她的很多事情,當年那個貌不驚人,總是不聲不響的小女生,經歷過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竟也帶些傳奇色彩。

他忽然發現,原來她一個人,就能走的那麽遙遠,那麽堅定,早已不需要任何人的攙扶。

可是他始終放不下她。

紀凡自嘲地笑笑,打開手機通訊錄,找到一個名字,撥通電話。

“周宸一,幫我一個忙。”

☆、自問

霖遙幾乎是從回憶中掙紮着醒過來的。睜眼第一個看到的人是護士。

一個看上去挺年輕的姑娘,戴着白色口罩,眼睛小小的,單眼皮,有點像周冬雨。

那個護士看她醒了就走出了門,沒過多久,一個穿着深藍色長外套的男人走了進來。

那面孔好生陌生,但又仿佛在哪裏見過。一時間,霖遙腦子裏的思緒百轉千回,直到那個男人對她露出一個微笑,說:“好久不見霖遙,我是周宸一,你還記得嗎?我們在十年前有過一面之緣。我也是實驗的。”

霖遙說不驚訝是假的。

堪堪十年過去,好像記憶中的人變得和從前都不一樣了。以前在讀書的時候,周宸一就是白白淨淨的書生氣質的男孩,現在舉手投足之間,都散發着成年男人的氣質,連面目,都變了很多。黑了一點,但依舊俊朗。

“我還記得。”她頓了頓,揉了揉額頭,“不過……你怎麽會在這裏?”

周宸一的神情有微妙的變化,彎了彎嘴角:“先別說這些了,你還剛醒……”

“告訴我……”

她堅持,甚至連聲音都有些顫抖。

周宸一輕輕嘆了口氣。

其實她心裏早就有了一個模糊的答案,但是那樣确鑿的猜測,到了嘴邊,又說不出來。

太疼。

“你叫了他的名字。錢包裏,還有他的照片和電話。”

“然後他讓你來了。”

霖遙輕笑,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紀凡他……不願意來吧。他覺得,這是十年後,又一個騙局。”

周宸一始終沉默。

“今天謝謝你,你先回去吧。”

周宸一看着她的樣子,覺得她好像快要哭出來。

“等會會有人給你做筆錄,醫生說你的頭部受到撞擊,要再留院觀察一天。需要我打電話給你家裏人嗎?”

霖遙搖搖頭:“我沒事,不必讓他們擔心。”

“可是……”

他還想繼續說話,她卻忽然擡起手,做了一個制止的動作,周宸一看到她輕輕閉上了眼睛,睫毛顫抖:“拜托你,讓我一個人……”

他頓了頓,說了一個“好”字,在轉身的瞬間,看到她用雙手捂住了臉。

出醫院的時候,依舊寒風吹徹。

周宸一剛一坐進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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