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因緣

夜已深,雪已停,萬籁寂靜,彙賢居西院廳堂中燈火輝煌。明亮的燭火透過窗格上的油紙映照得窗外一叢青竹葉上的積雪,都似染上了一層金輝。房檐上滴滴答答掉下幾捧堆雪和冰棱,不時發出“噗噗”聲。

房內只有三個人,岑亦坐在書案之後,面上依舊是那三分笑意,好像他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是這樣的面容,不急不緩,從容淡定。

爐火燒得正旺,暖洋洋地幾乎教人昏昏欲睡,方行衣靠在座椅之上,一只腳踩着椅子,一只腳半耷拉着,捂着嘴巴打了個哈欠,又揉揉鼻子。

岑亦幾乎用溫柔地像一縷春風一般的話語道:“行衣,困了就先休息吧。”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從容和風度,在面對眼前這個人的時候,總是添上了幾分無奈。對此,似乎任何事不曾犯難過的岑大莊主,都頗為苦惱。

方行衣揉揉太陽穴,不理他,只對着恭站着的假姑娘道:“什麽動靜都沒有啊?”

假姑娘點頭答道:“沒有,就連黃百萬那三個愛争風吃醋的小妾,呵呵,都安靜極了。”

鬥寶會在衆人各懷心思之中散了,城中幾乎人人都在議論今日百寶生家出售的那些奇珍異寶,就連吳六那株假珊瑚樹都被議論地有鼻子有眼的,說書先生似乎親臨現場一般,那些寶物被他們娓娓道來,不知又要掀起多少迤逦傳奇。

唯有那最後的傾世異寶,沒有一個人提及,簡直一絲絲風聲都沒有聽見,當時在座的一十八人,除了主人百寶生和阿羅,其他人都想得到此物,少一人知道,便少一個對手。他們是不會透露出去的,至少現在不會。但是各人回去,各懷心思,現在,正是山雨欲來之時,只是這樣的平靜将會維持多久?

若是教別人知曉了這樣一件東西就在洛陽城中,就在滿月堂!這滿城的雪,不怕染上滿城的血……

想到這裏,方行衣突然抖了一下,她不是膽怯,而且——恐懼!沒有什麽,能比得上貪欲催動的瘋狂更加可怕。

“你放心。”岑亦看出了她面上的懼色,道:“事情才開始。”

至少,現在他們每一個人都沒有把握拿到那件至寶,而能全身而退。所以,他們會等,等別人先出手,每個人都在互相觀察,方行衣肯定,這小院四周,起碼有三個人在盯着這裏,別人那裏,也會只多不少。

取得寶物便要取得血琥珀,現在,他們都在參詳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麽。至少,有了希望,總比沒有希望的好。除非,有人又愚蠢又沖動。

假姑娘突然有些欲言又止,面色怪異。

岑亦道:“賈先生,有話但說無妨。”

假姑娘終于面帶疑惑地問道:“公子,那聚寶盆,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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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姑娘并不在廳中,若不是親眼目睹的那樣的景象,誰都會生疑。但如果岑亦都相信了那是真的,誰又會不相信呢?只是這樣的東西,怎麽會教世人窺見,又怎會落到豪富競買的高臺之上?

岑亦笑了,他笑得有些灑脫的意味:“是真是假,有什麽重要的。”

不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方行衣募得擡頭,問道:“你見過柳相思?”方于成一封信讓她卷入這場麻煩,這個柳相思到底是什麽人?

岑亦嘆氣道:“行衣,我比你大六歲。”

方行衣皺皺眉,不知道他為什麽說起這個。

“六歲,六歲的孩童,雖未明事,也已經懵懂開智,十七年前,你出生那天,我也在場。”岑亦悠然回憶着。

那天,是八月十五,月滿當空。只是十七年前的江湖,并不如那一輪圓月那般圓滿祥和,刀鋒劍雨,動蕩不安。多少人一夕之間家破人亡,多少人睡夢中妻離子散,多少血流成河,多少冤鬼嚎啕,而這一切,只因為當時的一個大惡人。

此人詭計多端,本事高超,更兼一雙生花妙手,将易容之術使得惟妙惟肖,又會将各人的話語學得絲毫不差,就連最親近的人,也會被迷惑。更善于蠱惑人心,一時竟聚集門徒達萬人之衆,成為江湖一大毒瘤惡患。

因為這人,江湖無一日安寧,人人自危,父母兄弟相疑,夫妻離心離德,血肉親情蕩然無存。

當年,方大俠夫婦為了除去此惡,細心謀劃三年,剪除此人羽翼,破去他的勢力據點。終于在十七年前的八月十五月圓之夜聚集十多名江湖豪俠,在東華山布置了陷阱引他入甕。

不想此人雖心術不正,卻意志過人。門徒逃散,餘孽被江湖義士殺除殆盡,已然是全軍覆滅,而他也被玄鐵所制的鐵門陣連環鎖鎖住孤身難戰之時,竟拖動萬斤鐵球,連創數人,連玄鐵連環鎖幾乎都要被他破開。

而那十多名豪俠最後在制住他之後,活着的竟只餘區區四人,那餘下四人,便是方行衣的父母,岑亦的父親岑老莊主,還有萬仞莊的裘萬仞。剩下四名豪俠莫不是正義之士,豪氣沖天,從無所畏懼,就算是血流殆盡也不會動搖半分除惡之心。此刻不禁也悚然動容,那般強烈的心智,就像是一場疾風掃過衆人心底,震住了所有人的神智,一時,竟無一人敢上前阻攔。

想到此人為惡至此,此時不除,後患無窮,江湖更是再無風平浪靜的一日,多少血肉深仇将無處得報,多少枉死冤魂怨深難就。方夫人不顧八月的身孕,提劍便沖上前去,就連當時在她身側的方大俠都阻攔不及。只見她縱身一躍,連連使出她的成名絕技奪命劍招索雲龍十二勢,身手靈活地如同一條上天入地的神龍。

方大俠見夫人如此沖動,只得一跺腳一嘆氣,急急上前接應。那一刻他們夫妻二人,是何等的風姿,那夜的月色放佛是為了映照這般義薄雲天的江湖豪俠,在那不斷揮舞的劍招之中,寒光厲厲,銀輝似水,月色也被奪目劍光襯地黯淡無光。

裘萬仞和岑老莊主也頓時回神,齊齊上前助陣,那惡人終于節節敗退,無計可施。

不想那惡人見方夫人身懷六甲,不顧其他人,只連連攻她腰腹,方夫人為分心腹中胎兒,劍勢見緩,惡人看準破綻,一掌将方夫人打退數步,方夫人本想提劍再戰,無奈早已連戰數場,精疲力竭,又被驚動胎氣,登時要發作生産。

頃刻,方夫人痛苦倒地,掌傷加之胎動,一時心膽巨顫,口吐鮮血便昏死過去。方大俠心神俱碎,愛妻傷重,胎兒難保,本想上前探看。

哪知岑老莊主使出的疏風鐵扇被惡人擋下,那惡人竟然使出借力打力的推雲掌,将疏風鐵扇的招式擊回岑老莊主身上,老莊主萬萬不想自己打出的招式竟然反撲,想回避已然來不及,五髒六腑霎時震得一顫,也倒地不起。

被老莊主藏在一旁的岑亦一見父親身負重傷,不管不顧立刻沖上前去,被惡人看見,掌風立刻對他劈去。

方大俠見岑亦周身被掌風籠罩,眼看就要被擊倒,登時飛身回顧,護住當時還是六歲的岑亦。

惡人心底狹隘,盡然連一個六歲小童都不放過,也正是如此,他肋間露出破綻,裘萬仞調虎離山,引他注意。方大俠霎那間一聲怒吼,似乎将所有氣力都要頃刻用盡,直直将手中寶劍竭力刺入惡人心脈,惡人仰天長嘯,巨吼聲竟震得林葉紛紛而落。

那一夜,惡人臨終之時的長嘯,竟似久久不散,如同噩夢一般萦繞在東華山頂。

方夫人一時昏死,一時清醒,那胎兒,似被惡人臨終之時的怨氣萦繞,久久生産不出。而岑老莊主也身中一招,卻是要害之處,口吐鮮血不止。

一時,方大俠同裘萬仞竟無計可施,岑老莊主重傷,方夫人即将分娩。

江湖之士殺人除惡自然拿手,對婦人生産卻無分毫經驗,除了渡氣助她之力,方大俠急的唉聲嘆氣。方夫人痛號一夜,将将天明之時,已然快要油盡燈枯,眼見得将要一屍兩命。方大俠痛苦不已,七尺男兒竟也淚垂滿面。

不想,那時刻晨曦微現,風清露白,衆人正傷悲之時,突聽得一聲長長的嘆息之聲:“既生時不易,為何要自尋死路,可悲可悲……”

這是一女子之聲,雖似年輕,聽來卻有幾百幾千年以來的沉重,方大俠同裘萬仞兩人心中一凜,江湖能人異士無數,此聲音聽來清晰可聞,卻又似遠在亘古天際,在這血染風塵之夜将去之時,是誰來這東華山颠嘆息。

在二人愣怔之時,卻又聽那嘆息傳來:“多少性命一夜消去,卻在這般天明之時,又即将出生一個新的生命,舊惡已去,新生将至,這也算是人間生生不息,萬物繁衍之道。”

随着話音一聲聲臨近,林木之間,突地見一個綠衣女子走出,踏着晨間林霧,面貌雖不極美,卻有一股出塵之氣,恍如神女。只是那眉間,盡是無數悲天憫人的愁苦。

當時方大俠抱着幾乎彌留之态的方夫人,已然是同泥雕木塑,唯有裘萬仞上前一步,問道:“姑娘此言,莫不是能有救人之法?”

女子嘆息道:“我既然經過此處,眼見如此之事,豈無憐憫之心?”随即從衣袖中取出一粒丹藥,道:“今日出門倉促,只有此物,想來救人,應是足夠了,你一分兩份,與他們服下吧。”

雖不知此女來歷,只是不知為何,她身上就有一股教人親近信任之感。那丹藥清香怡人,聞之令人精神一震。方夫人已然是七魂去了六魄,岑老莊主也是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權且一試。裘萬仞連連道謝,将藥分開,運力送入二人口中。

不想,果真有奇效,片刻,二人便悠悠醒來,雖然氣力未痊愈,卻已然清醒許多。方大俠大喜過望,方夫人一炷香之後,便産下了一名女嬰。岑老莊主也看來無恙。

女嬰哭聲響亮,震得大戰之後滿目驚心的東華山颠恰如破開的舊世迷霧一般,霎時注了滿山的晨光。

女子抱起嬰孩,嘆息道:“此女出生之地滿目血光,只怕……唉!我又何必說此喪氣之話,人之一生,善果自種,惡果自生,随緣便好。”

卻又取下懸在腰間的一把碧玉笛,道:“新生之兒,無可相賀,此物乃是友人相贈,只是并非我有緣之物,不如送與她,也好不負友人之心。”

方大俠連連推辭,見她并不收回,只得道謝收下,卻又取出鑄劍閣的至高信物玲珑劍道:“姑娘施援手救友人并內子小女性命,方某感激不盡,若姑娘以後有為難之事,只管憑此物至鑄劍閣,不管所為何事何物,鑄劍閣定當鼎力相助。”

裘萬仞亦是。

女子卻略一遲疑,後又微嘆道:“既如此,我便收下了,紅塵路遠,人生變幻,我如何敢托大說自己從無求人之時?”

話音已落,岑亦深深嘆一口氣。

依舊是燈火重重,依舊是暖爐融融,岑亦講完這一段往事,便端起茶盞,微微飲了一口,那時他不過稚齡小童,那一段往事卻是永不相忘。

方行衣已然是呆住了,她不禁問道:“那女子,便是柳相思?”

岑亦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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