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情之一字
良久,廳內三人皆不言不語。
方行衣撫摸着手中的笛子,原來這柄玉笛的來歷如此,她六歲之時巧合之間打開機關,那瞬間彈出的有如秋水般清冽的刀鋒險些劃破她的喉嚨,她并不在意,歡喜萬分,這樣一把神兵利器,正合了她的心意。
那時方大俠夫婦早已亡故,她自然不知玉笛來歷,只當母親遺物,随身攜帶。
就連滿十歲的時候,依照方家規矩,她自可挑選一把佩劍以作兵器。劍為君子之佩,方家百年,乃是江湖第一鑄劍世家,方家子弟,人如劍,劍如人,她卻只選了這柄玉笛作為畢生之伴。
那樣一名江湖異人,救人不過舉手之間,言語頗為悲世之感,就算是岑亦話間描述,已然不是俗人,為何她會要那件聚寶盆?
不知不覺,思慮又爬上了她的眉頭,手指微微敲着下巴。
仿佛過了許久,久得明燭都燒得流滿了燭淚。
假姑娘終于出聲,打破了這樣靜寂的沉默,贊嘆道:“随風而來,随風而去,悲天地之苦,憫世人之難,好一位紅塵奇女子!如何教人不向往?難道除卻姓名,竟不知她的來歷嗎?”
岑亦嘆道:“事後,方大俠與裘萬仞莊主并家父也曾暗中尋訪,卻無半點消息,遍尋東華山一帶,竟無一人識得那女子。”
假姑娘搖頭只嘆可惜。
岑亦又道:“月前,立冬之日,柳相思孤身至鑄劍閣,遞上玲珑劍,她道:‘十七年來恩怨生,解鈴還須系鈴人。’”
解鈴還須系鈴人……方行衣細品此句。
一時,竟參不透這話中深意。
不由長長嘆口氣,道:“既猜不透,那便不猜了,有事明日再說。”随後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站起身道:“不打攪大莊主歇息了。”
岑亦看着她搖頭笑,明明是自己困得不行了,還要編排一句。
方行衣大步走到門口,随手拉開房門,不想到寒意森森的門外,竟站着阿語。她手中端着一個托盤,盤中是一個還冒着滾滾熱氣的湯盅,顯然是才至門口,正想敲門,不妨方行衣這麽突地開門,倒唬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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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穩了穩心神,不着痕跡地似怨似恨地瞪了方行衣一眼,方行衣無所謂得摸摸鼻子,甩開袖子就大步走開了。倒教阿語尴尬萬分地站在門旁。
假姑娘眼尖,看見了阿語的形容,顯得亦發的楚楚可憐,心裏嘆息一聲,也站起來躬身道:“公子,屬下也告退。”
岑亦點點頭,假姑娘便恭敬地退下。
此時,屋內門外,只餘岑亦同阿語二人,阿語一雙宛若清泉的眼睛,此刻卻掩在長長的睫毛之下。
岑亦微笑着道:“阿語,門外冷,進來吧。”
阿語這才動了動身體,端着托盤進來,又将那盅湯放到桌案上,“師兄,我見你晚飯吃得不多,便去炖了點湯。”
湯盅上依舊熱氣袅袅,散發着誘人的香氣,顯而易見是費了一番功夫細細料理而成。
岑亦卻無心細品,他如何不知這師妹心中所想,只是他注定要辜負這番情意了。
他柔聲道:“阿語,溫師父過世之後,我便一直将你當做親妹,你現已長大,我不能耽誤了你的終身,你可有中意之人,師兄定會好生将你出嫁,絕不教你委屈。”
阿語聽此言,募得手一抖,似遭受了極大的打擊,眼睛裏面霎時嵌滿了痛苦,她不可思議地看着岑亦,眼眶裏的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師兄……我……師兄是嫌棄阿語了嗎?”
岑亦微笑道:“怎會,阿語懂事乖巧,師兄怎會嫌棄?只是女子終究是要嫁人的,難不成師兄能留你一輩子不成?”
一輩子……若是真是一輩子……她也不會這般心痛,從第一眼見到師兄,她便芳心暗許了,這麽多年,她曾多少回在夢中披上嫁衣,嫁給這滿心歡喜的人,她的心,她的眼,從來沒有過其他人。中意的人,可不就是他麽?如今,他笑着說要将自己嫁掉,他的笑,是那麽的殘酷,簡直就是在狠狠地剮着她的心。
她本低垂着頭,等到頭擡起之時,早已經淚流滿臉:“師兄,我不嫁……”
岑亦那本一直微笑的神态也不禁有些發愁一般的收斂了,就算刀鋒逼近,亂箭橫飛,他從不曾皺一皺眉毛,只是面對女人的淚水和滿腔的深情,他卻實在無能為力,不禁有些嘆氣着道:“阿語,唉……”
阿語咬咬唇,心底突然生出一絲恨意,若不是那方行衣,師兄這般溫柔的男子,他定然不會教自己這般傷心,她不能永遠做這個“師妹”,看着岑亦為難的神色,她突然暗下決心,猛地撲進他的懷中,淚流不止:“師兄,師兄,我喜歡你,你不要将我嫁掉,好麽?”
這下岑亦早已經是一個頭兩個大了,唯有苦笑地道:“阿語,你難道不知道我早已有婚約,如何能承受你的心意?”
阿語咬咬唇道:“師兄,你喜歡方姑娘嗎?”
方姑娘?岑亦突然愣了一愣,終于回過味發覺那是指的方行衣,那個倔強地有些別扭的姑娘,小時候便要強的不行,有時候他都不知道為什麽在人前總是彬彬有禮的自己,會對她做出些惡作劇,教她氣得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好像是從他知道那個要強的小姑娘也會有柔情似水的一面,卻不是因為他,而是另一個人,直到得知那人将要娶別人的時候,他看見她躲在角落哭得天昏地暗,那時,他的心中便別生了一種異樣的情感,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滋味。
阿語看着師兄一時皺眉,一時明亮的神情,心似掉落在一處無底的深淵,直直地往下墜,“師兄……你喜歡她嗎?”
她又小心翼翼地開口,死死地盯着他的嘴唇,若是……她的呼吸都變得沉重。
喜歡?嗎……
岑亦自己都說不清,好像他自小便知道自己要娶她,至于喜不喜歡,他不會想那麽多,世人只知玉面公子翩翩有禮,岑家勢力龐大。卻不知他要肩挑起那百年世家,他的沉重和艱辛,老莊主去世之後,人多不滿十來歲的少年主持江南武林,他要變得強大,強大地教世人仰視,才不負岑家的門楣。
兒女私情,他從不會想那麽多,也沒有心去想那麽多,阿語真的将他問住了。
阿語見他久久不回答,終于面上現出了一絲笑意,“師兄,你不喜歡她是不是?”
不喜歡嗎?
不知道何時起,他開始想念她,想念她嘲笑地叫“岑小姐,你倒是會裝模作樣……”那微微譏諷的面容,想念那一時生氣地通紅的面龐,想念他偶爾露出破綻,教她占了上風時,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他不會不喜歡她的,甚至樂于永遠和她在一起。
想到這裏,他推開阿語,鄭重地道:“阿語,從前我将你當做妹妹,将來也會,她終究會是我的妻子。”
阿語的臉色突然臉色刷白,幾乎站都站不穩,她咬咬嘴唇,她不甘心,與師兄相處無數時光,那樣美好那樣安心,難道還比不上一個甚至連女兒摸樣都沒有的方行衣?甚至她曾經幾乎要害死他,他也從無半句怨言,難道這一切只因為那一紙婚約!
眼淚似流不盡,心痛地簡直讓她不能控制自己。
岑亦深深地嘆一口氣,又想說點什麽,話到嘴邊卻發現自己終究什麽都說不出口。
突然,外面一陣吵嚷,隐隐傳來“死人了!”“有鬼……”之語。
倒是那吵嚷解了岑亦的窘困,他立刻站了起來,急急往門邊走去,走了兩步,又覺不妥,回身道:“阿語,你在這裏,莫要出門!”
阿語流着淚,死死地咬着唇,點點頭。
那般心酸柔弱的模樣,岑亦心中一片愧疚,卻依舊轉回頭,急急向聲音響起的方向——客棧的前廳而去。
他才踏出兩步,卻見到旁邊的房間沖出一個身影,像離弦的箭一般神速地向前面沖去,幾乎同時,一聲叫喊伴着一個身影向前面的人追去:“阿姊,等等我,話說完再走不遲啊!”
是方家姐弟二人。
方行衣本在房間和方于望說話,方于望自鬥寶會散了之後,又不見了蹤影。方行衣也不着急,之前他們在岑亦房間說話的時候,方于望從外面回來,卻是從房頂回來的,他瞧見盯着西院的幾個暗哨,動了個壞心眼,耍了那幾個不知來路的探子一把,将他們齊齊困了起來吊在客棧的門前的樹上才罷休。
回來的時候恰巧見到了方行衣同阿語在門前那一幕,便死皮賴臉地跟去她的房間打趣,“阿姊,大哥說,你要是再不回去成親,他就要親自出來把你捆也要捆回去了。”
方行衣翻翻白眼:“哦。”
見她沒反應,方于望不甘心地又道:“阿姊,那阿語又溫柔又可愛,整天跟着姐夫,你就不吃醋?”
方行衣又聳聳肩,“跟着就跟着呗,又不是跟着我。”
方于望再接再勵:“阿姊,就不怕姐夫喜歡上她,将來你要哭鼻子了。”
方行衣突然捏着小道士已經長出了幾莖嫩胡須的下巴,左看右看:“啧啧啧,老三,沒想到你一個牛鼻子也管起了俗家事,我就知道你師父那茅山老道老不正經,連你也教壞了。”
方老三打掉方行衣的手,笑得更加燦爛:“我又不是和尚,怎麽會管不得俗家事,阿姊,莫要害臊嘛。”
方行衣被他攪得頭昏腦脹,正想趕他出去好睡大覺的時候,突然聽得幾聲尖叫傳來,又聽得死人之語,趕緊踹門就出去看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