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琵琶
雞鳴數聲,天将曉白,那凜冽了一夜的雪終于又似乎停了下來了,街面上的積雪又厚了幾寸,趕早掃街的仆役正清掃街道。
竹枝掃帚劃着石板街面,劃出一聲一聲極富韻律的聲響,青布馬車走在街面上,馬蹄噠噠,粼粼有聲。
誰也沒有去在意這樣清早出現在街道上的馬車,而馬車內的人,此刻也沒有閑情逸致去觀賞這冬日清晨的街景。
岑亦端坐在車內,除了馬車微微的颠簸,竟自巋然不動,那往日親切含笑的神态,此刻分毫不見,這般和煦的人這時瞧着竟然有種教人不敢呼吸的冷峻。那注意力也不甚集中,似乎在冥想,又似乎在沉思。
假姑娘看着岑亦冰封般的神色,心內暗暗嘆息,輕喚道:“公子。”
假姑娘換了一聲,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委實他沒有遇見這樣的境況,也沒有這般的體會去開解他。
“劉珖為何會來洛陽?”岑亦沉默許久,開口便是這句。
假姑娘愣了一下,才道:“中山王秉性灑脫,想來随性而行也未可知。”
秉性灑脫,她便是歡喜劉珖這般脾氣,才極投緣的吧。
假姑娘不妨一句話,岑亦的面色亦發的晦暗,只好又道:“二公子游歷江湖,喜交四方,她與中山王,也不過是義氣之交而已。”
義氣之交,哼,那真是不一般的投契,他都不曾見她笑得如此開懷過,難道在她的眼裏,自己竟連那些江湖中萍水相逢的陌路人都不如麽?
岑亦想着,不妨面上也帶出了酸溜溜的神色,“她同我在一起,真就那般不快活麽?”
假姑娘又怔了一怔,看着岑亦此刻的摸樣,竟有些答不上來,他雖女子打扮,卻終究不是真正的女人,怎能處處了解女人想的是什麽,何況是方行衣那樣脾氣秉性無一絲女兒心的女人。
良久,他才道:“公子,二公子與尋常女子不同,不如公子細細揣度她的心意,不可操之過急,許能讓她識得公子的一片苦心。”
假姑娘這話着實有些直白,待岑亦細細品味,才覺察出有些不妥的意味,馬上尴尬地咳了兩聲,道:“一夜未眠,真的有些累了,回去再說。”
車外正提着一柄馬鞭趕車的杜仲撓撓頭,公子往日與人周旋,三天三夜不曾入眠依舊精神抖索,昨夜不過一夜未睡便累了,難道最近真的思慮過重,回去要細細禀報老夫人,叫公子好好休息一段時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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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說岑亦一行回彙賢居不提,只說方行衣與文七二人喝了一夜的老酒,出了巷口又被冷風一吹,那酒勁亦發的上來,登時二人就東倒西歪地邊走邊扭,直到雪後的清晨一縷明媚的陽光透過厚厚的雲層,将滿街的碎玉亂瓊照耀地光芒閃爍的時候,方行衣才抹抹面龐,又打了好幾個噴嚏,心中卻是惬意松快不少。
這幾日的籠罩在心頭的那層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爽快也去得幹幹淨淨。
她擡擡頭,發現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西市的坊口,随即揉揉太陽穴,教自己清醒清醒。
文七也擡頭,這洛陽城他不知道來了幾遍了,閉着眼睛都能摸熟路徑,此刻空空蕩蕩的街坊,只有幾名清理積雪的仆役的西市,有些不知所以,卻又馬上笑道:“正好,我知道不遠處有家食肆,做的好餃耳,趕早還有極香的油佐,幾裏地都能聞見那香味。”
方行衣一看他笑得那模樣,又是一身的金絲銀泥裝點的閃閃發亮的錦緞華服,端地一副好吃貪耍的纨绔形狀,也又不由樂開了:“吃了一夜的酒,吃什麽餃耳,我帶你去瞧瞧好耍的。”
随後神神秘秘的踱步上街,大搖大擺的走在前面,一副賣關子的摸樣。
文七心頭一樂,知道方行衣那眉毛都飛起來了的的笑意,必定又要算計他,卻也不以為意,馬上屁颠屁颠的跟了上去。
方行衣走到一間此刻還是店門緊閉的店門口,一旁高高懸挂着琵琶形的招牌,上書着“撥雲彈月”,下方的幾條系着的五彩絲帶正随風飄來蕩去。
文七笑嘻嘻道:“我不知道你除了吹得好笛,還會彈琵琶,當得上真正的風流子弟了。”卻又想到有些不妥,看着方行衣依舊笑眯眯的摸樣,好像又覺得沒有什麽不妥,随後恍然想到人家是個姑娘家,早先自己不曉事,拉着她去了好幾次望江樓,還同她喝了幾次花酒,昨日那重逢的歡喜馬上變成了無邊的尴尬,瞬間有些不自然地摸摸鼻子,嘿嘿笑了兩聲,岔開話道:“人家還沒開門呢,咱們過會再來?”
方行衣搖搖頭,笑道:“過會就來不得了。”
她雖懶得追查昨日那三條尾巴是誰給她接上的,總歸和這幾日的事情有關,等會街上人多了起來,指不定有愛管閑事的人黏上來。
便擡手不客氣地大力敲了幾下,那店門被她敲着震山響,撲撲撲地還掉了一陣的灰。
不多時,便聞得裏面幾聲悉悉索索的聲響,随後是一陣急急的腳步聲,最後“吱呀”一聲,一個披着棉襖,長得畏畏縮縮的中年男子沒好氣地拉開店門,道:“敲塌了房子了!哪個不長眼的光棍大清早的尋我晦氣!”
一擡眼,卻看見笑眯眯的方行衣和文七,馬上愣了一下,随後哭喪着臉對着方行衣道:“我說公子,就算你急着修好那把琵琶,也不能這麽敲我的門啊,敲壞了我不得耽誤功夫去修嘛。”
方行衣不管他的哭腔,依舊笑地可親的摸樣,道:“我說了今早來取的,修成了沒有?”
那老板嘆了一口氣,讓開了身子,讓他們二人進來,又道:“好了好了,我要是不修好,您不還得天天清早來敲我的門啊,您稍後。”
說完打了個哆嗦,裹了裹身上的棉袍,進了後堂。
不多時,果真取了一把新簇簇的琵琶出來,那之前斷了的弦柱,壞了的琴弦,甚至剝落了的海棠漆畫都變得文采輝煌起來,還在枝葉間點綴了幾顆露珠一般靈動的水晶珠子,此時一瞧,果然是華麗的緊。
文七都贊嘆了一聲:“好琵琶!”
老板對自己的手藝那是得意的不行,聽了這一聲贊,也立刻挺腰擡胸起來,道:“那是,要說這洛陽城中,誰還能把那麽一把破破爛爛的琵琶修得一絲不差,還真就沒有幾人。昨日公子送了來,我可是緊着連夜修好的。”
方行衣樂呵呵地道了聲謝,又取了一旁一個木盒子中一堆撥片中的一枚玳瑁指甲,打算撥弄幾下試試音色。
老板忙小心道:“公子小心,那漆畫不好幹,我用火燎了下,外面幹了,裏面還不曾幹透。”
方行衣只好小心地随手撥了一下,果然聲如流水,絕不艱澀,贊道:“老板好手藝。”
老板馬上喜不自禁地搓搓手,道:“公子昨日給的是訂金,既然滿意,那麽……”接下來就不言而喻了。
方行衣忙點點頭道:“嗯嗯嗯,滿意滿意。”
卻動也不動,只還是那副眉開眼笑的摸樣,又裝模作樣的撥弄了幾下琴弦,“唉……這般好的琴,那麽一糟蹋,我還以為只能扔了呢,沒想到老板不僅修好斷弦,連音色都調的這麽好,還重上了漆畫,果真個中能手。”
老板笑得臉都要開成一朵花了,“公子滿意就好,滿意就好,就不知……”又搓搓手,還伸了只手抿了幾下。
文七看着方行衣那副眨眨眼,搖頭晃腦假惺惺的摸樣,又看老板又為難,又賠笑的樣子,樂得肚皮都要開了,忙別開頭捂着嘴暗笑。
方行衣笑得牙根都要露出來了,道:“老板修琴的手藝這麽高明,不知道還會不會修別的東西?”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老板訂金也收了,琴也修好了,還被人家抱在懷中彈來撥去的,要是惹得這個連着兩天早上都來敲得他店門鬼哭狼嚎的少年拍拍屁股就走,那昨夜一晚上豈不白忙了,只好無奈道:“我只會這麽一門小小的手藝養家糊口,要說修別的東西麽,不知道公子說的是什麽?”
方行衣眨眨眼睛道:“嗯,倒也不是什麽緊要物件,不過古董字畫,花瓶擺設什麽的。”
老板搖搖頭道:“木器上的漆畫剝落填色,屏風上的破洞織補我倒還會點,那麽些東西還真不會。”
方行衣誇張地嘆口氣道,“還以為老板手藝不凡,本想一事不煩二主,得嘞,我還得再忙活一趟,不打擾老板了,多謝多謝!”
說完擡起腳就想走,老板看着他昨日許下的修好之後另付豐厚酬金,此時屁都不打一個,也急了,馬上道:“等等,公子等等,也不用公子忙活,我倒知道一人,他會!”
方行衣頓住腳,道:“我這人挑剔的很,手藝尋常的你說一個我可不要。”
老板急着道:“那人的手藝還真就不尋常的很,幾年前齊王府中的一顆七寶玲珑琉璃樹斷了一枝枝條,齊王找了好幾名自稱手藝高明的匠人都修補不上,他就有本事修得天衣無縫,只是……”
方行衣眉毛一動,問道:“只是什麽?”
老板有些難色的道:“只是此人好攀附權貴,視財如命,若是價錢不到,恐怕是請他不動。”說着,又拿眼瞧瞧方行衣。
方行衣呵呵一樂,手肘推了下文七,文七無奈地搖搖頭,雖然苦笑着,面上卻并沒有半點不樂意的神态,摸摸腰間,取出一個錦囊遞于方行衣。
方行衣接過文七鼓囊囊的錢袋子,上下一抛,裏面的金珠嘩啦啦一響,老板的耳朵一動,眼睛一亮,馬上喜笑顏開地道:“他住在長夏裏,坊口進去第三家姓吳的便是,尋常人都上不得門,公子這麽大方的人,定然能使喚地動他。”
方行衣笑着點點頭,又抛了抛錢袋,道:“多謝多謝,還要問老板打聽件事。”
老板的眼珠子随着她手中的錢袋一上一下,那叮呤當啷的聲音響的他的心都要化了,忙問道:“公子請說,我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方行衣笑道:“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只是我昨日上門與你這琵琶,你脫口喚了一聲:‘啊,竟然是此物!’今日又見你手藝精湛,這琴上的畫本有幾個空點,我本以為是落了的漆痕,此時一瞧,你這鑲的水晶珠還真合适的緊,想來本來就是這般的,我拿來的時候這琵琶上的珠子并無一顆,我也從無見過什麽琵琶上會鑲嵌這樣的珠子,老板是是如何有這樣巧的心思添上去的呢?”
這老板見方行衣一問,馬上愣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張了張嘴巴,那神色霎時間也變得怪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