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怒
雪已經停停落落下了四天了,方行衣不過眯了一會兒,卻怎麽也睡不着了,日已高升,映的滿目的霜雪泛出極其炫目光彩,璀璨生華,宛然寒冬最耀眼的風景,她屈腿坐在窗臺上,盯着遠處一株謝盡了芳華的木蓮,寒冬使葉片凋零,皚皚白雪壓低了枝條,唯有滿枝的淩霄,裝點出別樣的晶瑩。
直到她的眼睛被陽光反射強烈的雪光刺得幾乎要流下眼淚,天邊傳來蒼然孤寂的寒鴉長鳴。才收回目光,眼睛在極光亮處刺激了之後,而後看着房內所有的東西都只是個朦朦胧胧的黑影。
門口傳來微乎其微的一聲聲響,接着門輕輕地被打開,蹑手蹑腳走進來方老三,他小心喚了一聲:“阿姊。”
方行衣沒有回答他,只随手取了一粒一旁的花生,只等他繞過屏風,故技重施,指頭輕輕一彈,花生便直直向着方老三飛去。
這回他學機靈了,一側身,一揚臂,待收回手時,食指同中指便穩穩的夾住了那顆花生,他得意的一樂:“阿姊,同一招使多了便不靈了。”
方行衣的眼睛漸漸恢複了清晰的事物,見方老三把接住的花生粒丢進嘴巴裏,猴一樣的跑過來,便笑道:“你學得倒快。”
這招是昨日阿羅接住不倒翁的鐵核桃的那招,方老三無所謂得聳聳肩,幹脆在她身旁坐下來,端起那盤花生便一口接着一口吃起來。
邊吃邊沒話找話:“阿姊,我聽說昨夜你遇見了點麻煩。”
方行衣眯了眯眼睛,“你聽誰說的?”
方老三随便道:“賈先生啊。”
方行衣嘴邊撇過幾不可聞的一聲冷笑,“多管閑事。”
她當然知道不是假姑娘閑的發癢找人跟着他,可恨的是自己被人跟了還沒發現,這讓她惱火的很,岑亦就這麽喜歡管她的閑事,他不是有了個嬌滴滴的,滿心滿意對他的師妹了麽?不知所謂!
方老三眼珠一轉,就知道二姐想的是什麽了,他有些懊悔剛才同方行衣玩笑鬥嘴被那兩人聽見,萬一岑亦真的一生氣便不娶二姐那怎麽辦?她這麽個壞脾氣的女人,岑亦不娶她豈不是沒人敢娶她了,這可不行,要是教大哥知道是他壞了事,還不要把他的骨頭抽掉幾根啊。
想到這裏,方老三小心翼翼地問道:“阿姊……你早間的話,是開玩笑的吧?”
方行衣暼了他一眼,抓了窗外樹枝上的積雪一把,捏巴捏巴着玩:“我早間說了那麽多話,你指的哪一句?”
方老三急了,趕緊道:“就是關于你和岑大哥的……那個……啊……”他又不敢說的太明白,邊說邊瞅着方行衣的神色。見她捏着雪團成了個圓球,正在拍打結實,一點都沒有傷腦筋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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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行衣打量着被她捏結實了的雪球,摸着下巴端詳了一下,想了想,用指尖剔出了個一雙眼睛。
“阿姊,你有沒有聽我說話。”方老三見她一聲不吭,氣鼓鼓地道。
方行衣這才悠悠地開口道:“當然是真的啦,你想想,岑大莊主又不喜歡我,他喜歡的是阿語,你都說阿語比我溫柔可愛的多了,想想我是争不過人家,不如賣個人情,與其将來結怨,不如我現在成全了他們,他還會感念我的好心,給了咱們家一大筆賠禮錢,剛好發筆小財,解了大哥的阿堵物之惱,我可憐的三弟,也不用給那個臭老道士去天天倒馬桶了。”說着,還萬分憐愛地拍拍他的小粉臉。
方老三被她這一番話說得雞皮疙瘩亂冒,又被她捏過雪團的冰手捏着臉,不由一陣惡寒,“我才沒給師父倒馬桶。”
卻又想到自己是說過二姐臭脾氣沒有阿語溫柔可人,話已出口,不可收回,但又不甘心地道:“阿姊,你知道我沒有那個意思,你別這樣灰心,你看岑大哥幾次三番救了你,爹說過咱們方家人恩怨分明,行走江湖,俠義為本……”
方行衣努力按下自己幾乎要捧腹的大笑,這小道士還說得頭頭是道起來了,随即給了他一個爆栗:“胡子都沒長全,就開始教訓起你阿姊來了。”
“哎喲哎喲。”方老三抱頭鼠竄,端着花生盤坐得離她遠遠的,這才郁悶地小聲道:“我還是擔心你……嫁不出去。”那最後四個字幾乎變成了蚊子哼哼。
方行衣懶得理他,只得意地看着手中的雪球漸漸變成了個人頭的摸樣,滿意地點點頭,又拉遠了仔細端詳,雪球捏成的正是岑亦的那張臉,只是帶着一臉狡詐陰險的笑容,同他平時和煦如暖春的摸樣判若兩人。方行衣心言這假模假式的人配那裝模作樣的阿語果然是天生的一對,不由啧啧稱贊自己兩聲:“果真好手藝,端地活靈活現。”
然後才哼道:“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呗,這天底下嫁不出去的女人多了去了,又不是我一個。”接着潇灑地一仰頭,又得意洋洋地道:“江湖誰人不識方二公子英俊潇灑,溫柔多情,要是讓人家知道方二公子竟然是個女兒身,還不得傷了多少俠女的心啊。”
方老三滿頭的冷汗,頗不屑地幹嘔幾下。
方行衣還想再厚臉皮的自誇幾句,耳旁卻隐隐地傳來幾句談笑,便收了笑容,豎起耳朵,眯着眼睛轉頭看向窗外,只見那株木蓮樹下,不倒翁塗三眼正與幾名作仆役打扮的人正在說些什麽,不倒翁對那幾人分外的客氣恭敬,那幾人也對不倒翁連連作揖。
那處本就是不倒翁所住的庭院,那些人是誰?方行衣用手指點點下巴,這不倒翁倒是削尖了腦袋鑽營,不知道他此刻春風得意的摸樣,可是有了什麽線索了,那可要好好盯緊他,不妨做個捕蟬黃雀。
“岑大哥,呵呵,你來看我阿姊啊。”身後忽的傳來方老三心虛的招呼。
方行衣皺眉,轉回身,果然看見岑亦一張冷若冰霜的面龐僵着,整個人同一整塊冰柱一般杵在門口的屏風旁,不由地又防備起來,這人進來時自己竟然一點察覺都沒有,實在是件可怕的事情。
方老三顯然沒有看到過岑亦這副摸樣,玉面公子喜怒不形于色,任何時候都能教身旁的人如沐春風,他絕不懷疑這人睡覺都會彎着嘴角的,這是他這一天之內感覺了兩回此人的不同尋常,事不尋常,必現怪異,方老三決定明哲保身。
馬上道:“你們聊,你們聊,哈,還真是餓得很啊,這花生不頂餓,我去找點吃的。”邊說邊猴一般竄了出去,溜之大吉。
方行衣也感覺到了岑亦的模樣不同往日,她想着這人來尋自己,她是不能同老三那樣拍拍屁股溜掉,便裝出一副随意至極的樣子問道:“什麽事?”
岑亦沒有回答她,只把冰若深泉的目光微微掠過她,落在窗臺上方行衣捏的那個雪團上,方行衣一陣尴尬,不着痕跡地挪了挪身體,擋住那個雪團,仰首挺胸地看着他。
岑亦衣衫輕動,緩緩地走至她身旁,伸手探向那個雪團。方行衣略擡眉毛,将手一拂,在他指尖觸到雪團冰涼的氣息的時候,雪團晃了晃,掉了下去,可惜岑亦的動作更快,将手在窗臺外一接,雪團便穩穩地落在他的手心。
方行衣索性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一屁股坐在窗臺上,一會看看天,一會看看地。
岑亦打量着手裏的雪團,幾乎動作,那雪團便成了一堆碎塊,一揚手,碎塊便落入了樓下積雪堆中不見了蹤影,一時,除卻幾聲碎響,蕩起無盡的空寂。
“在你的眼中,我就是這樣的人嗎?”他幽幽開口,吐出的輕霧籠罩着面龐,一瞬又消散的無影無蹤。
他背着手,看着窗外,衣衫上傳來清逸的竹香,腰懸的玉環正對着方行衣,瑩瑩的溫澤浸潤無邊的華光。
方行衣沒有回答,抿着嘴唇,似乎默認。
随後,便是無邊的寂靜,寂靜地如同置身寒淵深谷,寂靜地仿佛身處蒼茫的廣漠。
風過淩霄,帶落無數寒霜,嚴寒從不能教她畏懼,此刻,心底那塊她封存了多年從無敢窺探的深淵卻生起冰涼的意味。
“我并不知道,你對我的成見如此之大。”
他的話裏有些悵然。
方行衣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從前的事是不過是兒時口角而已,她并不是那麽讨厭他,雖然他的确人前一副讨人嫌的假嘴臉,但也沒有對她做過什麽,還對他們姐弟二人招呼的很好,除了他派人跟着她讓她有些惱怒之外。她沒必要同他結仇,誰知這個笑面虎今天這副怒氣沖沖的模樣會不會要同她翻臉。他生氣不招呼她了,趕了她出彙賢居還是小事,沒辦好差事回頭大哥一怒之下将她捆了同他拜堂那才倒黴。
只是她下意識地想劃清與他的界限,尤其你方老三不停的将他們扯在一起,叫她不由自主的說撇清的話。
她讪讪道:“其實也沒有多大成見,你別多心,你看你長得風度翩翩,為人又謙遜有禮不倨傲,人人稱贊,而且本事不凡,任誰不恭敬一聲岑莊主?我不過是不務正業吊兒郎當的人,哪能對你會有成見,我是小心眼眼紅你而已,呵呵,呵呵。”
她越說越誠懇,吹捧的話張口就來,岑亦的臉色卻越變越不好,黑得簡直像塗了鍋底灰。
方行衣漸漸着也不高興了:我都這麽給你賠禮了,不過是一個雪人而已,至于這麽大脾氣麽?這人當了幾日莊主,脾氣也漸漲了,真不好伺候,要不是有求于你,老子去客店門口做個大的,挂個名牌上書“虛僞作為的小人岑亦”,教人免費參觀,你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