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詭異
方行衣本就沒有誠意與他好好說話,一向少些耐心,見他面色依然一副誰欠了他五百吊銅錢的摸樣,更加懶得搭理他了,恢複了往日那副譏诮不屑的嘴臉,抱着手,揚着下巴道:“大莊主,可還有事?”
岑亦盯着她,那複雜的眼眸中,似充滿了千言萬語,幽深不見低,誠如冬雪徹骨冰寒,面對卻的是一具全然不動的冥頑木頭,無奈,落寂……
“你若沒事,我可有事,我走了。”方行衣被他盯得不自在,渾身上下似千百萬只蟲子在爬一般。說着便跳下窗臺,朝着門口走去,卻覺得岑亦的雙目依舊死死地粘着她的後腦,害她連回頭都不敢,就想施展功夫快快的躲開,又怕露出心虛,走得姿态異樣的別扭。
她擡頭,看着門口的百鳥屏風,錦雞、喜鵲、畫眉……五步、四步、三步……她微微呼了口氣,只要她邁過屏風,打開門,就可以溜之大吉了。
“塗三眼不會善罷甘休,你要小心。”身後岑亦的語氣已經沒有了剛才壓抑的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失落。
方行衣一僵,依舊沒有回頭,匆匆應了一聲:“嗯……”
她聽到身後人沉沉的嘆息,頓了又頓,終于又道:“昨日鬥寶會散後,塗三眼就找上了宋綠音,找你麻煩的那三人是大風堂的五十兩賞頭人,并不是她的飛魚死士,宋綠音見錢眼開,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幫你,此人身份成謎,敵友未明,你……”
方行衣深深地呼了口氣,終于将語氣放到她認為平緩的聲調:“我知道怎麽做,不用你教。”
“很好!我多慮了。”他的話語又透出了怒氣,壓抑不住的惱怒,往日善于控制脾氣的人,終于無法維持榮辱不驚的風度。
方行衣沒有心情去猜測他的心思,他生氣了,一副苦口婆心的深情卻被辜負的樣子,真是莫名其妙,她還滿腔的怒火呢!岑亦的話音未落,她便開門從二樓的陽臺處跳下入院中。
她的腳尖落地,飛揚的衣衫收回,樓上便傳來一聲瓷瓦破碎的巨響。
方行衣拔出笛刃,指尖輕動,瞬間彈出寒若嚴冰的笛刃,順勢一轉身,離她最近的幾株長竹搖晃幾下,緩緩地倒地,發出幾聲更加響亮的聲響。
積雪瑟瑟,紛紛而落。
方行衣站起身,整整衣衫,大步朝着院門外走去。
阿語正坐在方才那個位置,手中依舊拿着一枚黑子,棋盤已落滿了棋子,她坐在這裏很久了,柔弱的身軀半點都沒有因為嚴寒而蜷縮半分,肌膚白皙,欺霜賽雪,冰姿國色,誠如雪中仙子。
她看着大搖大擺出門的方行衣,嘴角輕輕一扯,一瞬而過一個幾不可見的得意輕笑,将黑子輕輕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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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的人竟然也笑了,剛才那滿腔的怒氣在樓下傳來的那聲巨響的時候去得無影無蹤,他看着被砸碎了滿地的瓷片,自嘲地搖頭大笑。
方行衣一踏出院門,卻有些茫然,胸中更似有千鈞巨石壓抑着那般抑郁,待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她已經有了主意,趕緊将此間事了,再遠遠的走開,再也不要與那人有任何的牽扯。
往前走幾步,剛拐過院牆,卻見不倒翁迎面而來,他身後還跟着那個瑟瑟發抖可憐兮兮的叫做富貴的小厮。
不倒翁看見方行衣訝異地一愣,随後馬上堆起滿臉的笑,眼光中卻透着無盡的狠光,“這不是方二公子嘛,巧的很吶,二公子好生清閑啊。”
方行衣用看一只蚊蠅的眼神看着他,卻注意到他身後遠去的那幾名仆役打扮的人,輕笑道:“塗三爺這樣的聰明人,定然是極其忙碌的,不過,過猶不及,塗三爺還是要小心,莫要竹籃打水一場空。”
塗三眼恨她恨得牙癢癢,将之前對秦多鶴姜夢言的恨都一股腦的算到了她的頭上,恨不得将她吃了才痛快。
只是此人陰險狡詐不同一般,越恨的人,他越能裝出一副笑容滿面的摸樣,“二公子說笑了,老朽不過将要入土之人,哪裏還有精力去忙碌。”
方行衣抱着手呲笑道:“塗三爺不必自謙,難道沒有聽過一句俗語麽?禍害遺千年,塗三爺的命,還長着呢,少不得要比旁人多多的算計。”
塗三眼身後的富貴突然“噗呲”一笑,又趕緊捂住嘴可憐地縮在一旁。
塗三眼果然不敢當面挑釁方行衣,卻反手一揚,五個指印便留在富貴的臉上:“短命鬼,敢笑你爺爺!”
富貴哭喪着臉,一句話都不敢說。
打完小厮,塗三眼便氣惱萬分地看都不看方行衣,手指捏的咯咯直響,中氣十足地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富貴也愁眉苦臉地趕緊跟了上去,臨去卻瞟了方行衣一眼,那哀愁的摸樣卻更甚了。
方行衣眼睛略略一眯,注意到富貴的步伐絲毫不亂,并沒有膽怯懦弱的步态,甚至頗有功底。
“阿姊……”方才溜地沒了蹤影的方老三突然從一旁的樹叢間摸了出來,他着實有些放心不下,剛才那兩陣聲響可把他唬了一跳,萬一方行衣又犯了臭脾氣和岑亦打起來,将來大哥找他麻煩那就遭了,便一直縮着腦袋看院裏的動靜。
方行衣瞅瞅這小心翼翼的小道士,唯恐天下不亂又怕被殃及的摸樣,着實有些好笑,但又不想他三句話不離岑亦的煩她,便擡擡下巴道:“看見剛才那幾個人沒有,你跟上去看看,究竟是誰的人。”
方老三這回不敢惹她,痛快的應下,擡腳便走,卻又想到剛才看見的情景,摸摸下巴,湊回來對着方行衣小聲道:“阿姊,我覺得阿語有些怪,我竟不知道她的身手很不錯,方才一只麻雀鳴叫,她不勝其擾,飛子擊去,竟然力透數杆竹枝,将那麻雀擊落,我去撿了那只鳥察看,正中頭顱。”
他說完便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方行衣的肩膀,身手靈活地朝客棧外追那幾名仆役。
方行衣皺眉,那個柔柔弱弱、動不動就咳嗽連連眼淚汪汪、一陣風都能吹到的阿語能有如此好身手?
方老三愛開玩笑不假,但斷然不會說這些謊話來騙她。
她突然想到剛才她擊斷竹枝的時候,氣勢淩厲,阿語坐在那裏竟然巋然不動,一絲一毫的驚慌都不見,與往日的形容大相徑庭。
她一聲冷笑,原來岑家竟如此的卧虎藏龍,她少不得更要佩服上岑亦三分了。
不過關她什麽事?方行衣聳聳肩,無所謂地搖搖頭。
卻把眼睛瞟向塗三眼的院落。
她眼珠朝這四周一轉,午後的後院幾無一人,秦多鶴夫婦早就退房走了,黃百萬因客棧死了人嫌晦氣,今早便帶着小妾仆人搬走。東邊的兩處院子,一處住着一個富貴的書生并四名下人,那日方行衣打探到此人是個趕考舉子,包下東後院讀書,待明年洛京牡丹花會後才進京。
東邊中間住着的人,這幾日連門都不出,方行衣那夜潛進去,只見到一盞孤燈,一件青布衣衫搭在椅背上,卻并沒有見到人影。每日的飯食只等店裏的夥計送到門口,過一會才見到一雙蒼白瘦弱的手從門縫內伸出,将食盒拿進去。
那人似乎發現了方行衣進屋的痕跡,索性在窗口上貼了張字條:久病之人,請勿多擾。方行衣有心再探,卻發現那小院竟然布下奇門陣法,似昔日王少陽的玄道之術。她隐隐猜到那人是誰,不好再擾。
方行衣朝着前堂走去,避過衆人,直直竄上房頂,想再去吳六的房間看看命案現場。誰知一上房頂,昨夜她同老三偷窺的瓦片之處,站着一個人,皂衣皂帽,帽側豎着兩支五彩孔雀羽,正黑着臉細心的地查探四下。
正是那名夏捕頭。
夏捕頭一擡頭,便看見方行衣悄無聲息地站在屋檐邊,腳下的腳印淺談無痕,便知她輕功不俗,一愣,随後便面無表情地道:“你是何人?”
方行衣也不由一愣,她早先見過他幾回,只是夏捕頭卻不識得她。不過須臾,方行衣便明白了夏捕頭在此間,定然是在查訪此案,沒想到他竟然這麽快便上房頂來查探,想來他也是好奇那株極大的珊瑚樹如何能完完整整地搬進房內,便直接道:“房頂積雪深厚,瓦片覆蓋,又有梁木,除非拆了屋頂,那株珊瑚樹是如何也不能搬進去的。”
夏捕頭的眉頭皺的更深,不依不饒地問道:“我知道,你是誰?”
方行衣摸摸鼻子,只好道:“吳州方行衣。”
夏捕頭沉了沉臉,拱拱手:“我認識你大哥。”
方行衣嘿嘿笑了兩聲。
夏捕頭指着那被方老三恢複得幾乎看不出扒開痕跡的雪層,道:“這裏被掀開過,是你弄的?”
方行衣知道此人心細,別人看不出來,他卻能一眼識破,便點頭道:“昨夜案發之後,我同三弟在此看下方情景。”
夏捕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又用那雙幾乎能洞察一切的雙眼盯着方行衣,方行衣知道他看出了自己也在追查此事,也不打算瞞他,便又笑道:“昨日在滿月堂,我見過這株珊瑚樹,此物乃是數枝珊瑚粘合,細瞧粘合之處,還有些微縫隙,被百寶先生的義女阿羅識破,為之丢棄。而後便發生此案,這珊瑚樹詭異地又完好成株地出現在命案現場,珊瑚龐大,客棧龍蛇混雜,竟無一人瞧見有人搬動此物,着實不教人以鬼神度之。”
夏捕頭厲目道:“若世間為惡皆為鬼神,豈有“真相”二字?”
方行衣笑嘻嘻地道:“既不是鬼神,那便是有人裝神弄鬼。”
夏捕頭探尋地看着她。
方行衣道:“昨日鬥寶會散,我歸客店之時,見有二人神色慌張地下樓。後又發生命案,便在此處細查那珊瑚樹,見那接縫之處,竟精細異常,比之前的接頭要細致許多,若不是我先前見過此物,還真當是天衣無縫。”
夏捕頭展開眉毛,不住地點頭道:“原來如此,既是拼裝而成,便拆開又如何?不過,從鬥寶會散到吳六身死,只區區幾個時辰,如何能将這麽龐大之物接合地如此精妙?”
方行衣笑道:“夏捕頭在洛陽許久,難道不知道洛陽有什麽巧手匠人嗎?”
夏捕頭一時又面色凝重起來。
方行衣道:“我聽說齊王有一親睐的巧手匠,能将破損的七寶玲珑琉璃樹的枝條接合的天衣無縫。可惜的是,此人今早不小心,在茅房摔死了。”
夏捕頭的神色異常的沉重,依舊鄭重拱手:“多謝!”便不多一句,從一旁跳下急匆匆地帶着幾名衙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