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報恩
溫暖,無邊的溫暖,包裹着每一寸的肌膚,那觸感柔和如最絲滑的綢緞。鼻子中飄來一陣一陣甜蜜的花香,氤氲的暖氣熏得人沉醉如夢,耳邊是笑語聲聲,夾着嘩啦嘩啦的水聲。
“阿顏,将百合香胰子拿過來,姑娘的臉上還有點灰痕呢。”少女悅耳的笑聲帶着愉悅快樂,如同風過銀鈴。
“春姐姐,她怎麽還不醒啊。”
“噓,莫要吵醒了她,可能是毒還未清吧。”
毒……
灼熱的記憶如潮水般襲來,她的思緒還停留在那一聲一聲的馬車輪轉動的颠簸聲中。
她的雙眼依舊緊閉,運氣周身,眉頭微微地皺緊,手指情不自禁地蜷曲,直到肌膚上都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卻發現自己變成了一灘如何都不能使力的水。
“姑娘,你醒了?”
方行衣猛地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正是一張和那般悅耳的嗓音相得益彰的悅目俏顏,環髻上簪着幾朵新鮮欲滴的海棠,垂下的發絲有些濕潤地貼在那張嬌豔如花的美麗面龐上。
她手上拿着一張柔軟的巾帕,正細心地替她擦拭着手臂。
方行衣一陣慌亂,踢踏了幾下腳,卻濺起一片水花,低頭看去,自己正不着寸縷,浸潤在一方巨大溫暖的水池中。
“姑娘,別慌,你中毒了,這溫泉有解毒療傷之效。”
“你是誰?這是哪裏?”方行衣微微地平靜下來,她擡頭,是一方高聳的峭壁,冒着熱氣的涓涓細流不斷地彙入水池中,遠處是幾叢早春時才開放的杜鵑,池邊是一片盛放的海棠,袅袅熱風中,花若雲霞,宛若仙境。
少女細心地将白潤馨香的皂胰塗在她的面龐,又輕輕地沾水擦去,微笑着道:“婢子阿春。”又指着一旁笑得如同小鳥鳴叫一般清脆的綠衣少女。
“那是阿顏。”她的聲音如同珠落玉盤,清脆中帶着教人陶醉的輕柔。
那叫阿顏的少女也同她一樣的裝扮,只是髻邊簪的不是海棠,而是碎金一般的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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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行衣的長發被阿顏梳理得異常的順滑,飄蕩在水中似随波的水草。
她有些不自然地動了動赤裸的身軀,盡管胸口之下俱在水中,這讓她仍然萬分尴尬,“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阿顏帶着活潑調皮的聲音道:“姑娘差點被火燒死,是我家主人叫人将姑娘救回來的。”
方行衣眉尖微微一蹙,想起那兩個黑衣人。
“阿顏,你話多了。”阿春的話語裏透着一股不贊同,似乎是不滿意阿顏的多嘴多舌,好像是不願教方行衣感激救命之恩,以襯托她們的主人的施恩不忘報:“主人既然教我們服侍好姑娘,你那麽多話做什麽。”
阿顏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邊笑邊跑開了:“我去給姑娘拿衣服。”
方行衣就再不說話了,看着天邊晨曦微露,已然又過去了一夜。不知道老三那邊怎麽樣了,還有文七,她讓他有事就去彙賢居找她。昨夜的一場大火,不知道今天街頭又平添多少猜測。
她要趕快回去,方行衣猛地站起身,水聲嘩啦啦響成一片,長發緊貼着身軀,沿着修長的小腿滴答滴答,滴落在水面,暈開層層的水圈。
突然地站立讓她一時感覺到頭重腳輕,不由地被水踉跄了一下。
阿春趕緊扶着她,“姑娘,你的餘毒未清,內力不繼,還要休息調養才好。”
方行衣捂着胸口,果然一陣一陣的虛跳。
只好任由着阿春将她的身體擦幹,又将她的長發擰得幹松,接過阿顏拿來的衣裙往她的身上披去。
方行衣面露些異色地看着那套彩裙,這是一套極其美麗的衣衫,流光溢彩的面料如水一般柔軟,上衣是霞紅的錦緞,上面織着花鳥紋的暗花,下裙是藕色的流紗長裙,繡着大片大片的繁花,外面是輕透如霧的紗罩衫,一旁還放着五色寶石鑲嵌的軟金絲編織的腰帶。
她萬分尴尬的地避開,道:“可不可以讓我穿回原來的衣衫。”
阿顏抿嘴笑道:“姑娘,你那套衣服被火燎了許多破洞,不可再穿了。”
方行衣記起那灼熱的火舌,燎着她的衣擺,幾乎使她化為了灰燼。只好嘆了口氣,只是這套裙子她也不願意穿上,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穿過女兒裝了,幾乎忘記了自己的真正摸樣,這樣一套絢麗的衣裙穿在身上,她絕對會不自在,只怕走路都會摔跤。
她只得道:“有沒有男裝,簡單的素服就好。”
阿春同阿顏對視一眼,片刻,阿春道:“姑娘稍等,婢子去去就來。”
阿春沒有找來男裝,只換了一套藕白的長裙,與她系了一條碧絲縧腰帶,又用一管碧玉簪绾了頭頂的頭發,剩餘的長發垂下腰間,被風一吹,飄飛地如同一場青霧。
“姑娘的摸樣真好看,連婢子都不忍移開眼睛了。”阿春笑着打量着方行衣,白衣白裙,亭亭而立,如同一彎皎潔的月影,又似一株堆雪的垂柳。
方行衣無心觀賞鏡中自己的摸樣,只問道:“你們主人在哪裏,我可否當面酬謝救命大恩?”
阿春笑着道:“主人說,姑娘醒來之後,可前往岚亭。”說着指指飄袅着暖霧的海棠花林,一條花間小道,蜿蜒着通向遠方。
方行衣踏着路中的卵石,穿行在如雲間的花林,雲曦如夢,紅影綠間,極遠處的山林,依舊覆着皚皚白雪,聽聞洛陽城西的山中有溫泉山谷,想來應是此處,任是隆冬時節,也因地氣溫暖,花木早開,宛然如春。
方行衣心中微微思量,阿春阿顏口中的主人究竟是何人,為什麽要救她?
一陣微風拂過,帶落了枝頭的片片花雨,亦帶來絲絲清冽如泉的笛音,那是她的笛子,方行衣習慣性地一摸腰間,空空如也,唯有環佩叮當幾聲脆音。
她禀起眉目,踏着羊腸小道,順着笛聲而去。
不多時,霧氣更深濃,随着風,團團卷卷,飄飛成片。穿過海棠花林,入目是一處寬廣的湖面,湖中碧影映着近處如霞的花影,遠處的皚皚白雪,天際的絲絲晨光。水汽袅袅而生,輕霧緩緩升空,把這處境地纏繞地如夢如幻。
在霧濃之處,隐約一處小亭建于水旁,觀雲霧更生,賞花開花落。
方行衣走過去,亭中一人,月白淺藍長袍垂地,倚着欄杆,背對着她,唯見修長的手指按壓着音孔,吹出清越長空的樂音。
這是一曲古樂,《觀滄瀾》,失意的曲子,被一個似乎失意的人吹奏着,讓這般如夢的美景都籠上一層憂郁。
終于,曲終,樂止。
方行衣已至亭外,問道:“你是誰?”
亭中人轉過身,淩然如冷霜,風華絕然,那是一張極美又極冷的面龐,任是霁月雲岚,亦若飛鴻碎空長鳴,終教亘古萬千蒼茫無色。
唯有那雙眼睛,被一方白巾遮蓋,折射出令人惋惜的光暈。
“不是誰,難道你還打算報恩嗎?”他輕笑,聲音充滿了誘惑的磁性,話語裏面卻是一抹微微的嘲諷。
風吹着方行衣的長發,飄起幾縷,又垂下幾絲,她道:“有恩報恩,你救了我,自然是該回報的。”
他的嘴彎地弧度更大,風亦将他的衣袍帶起,飄若驚鴻,“你想怎麽報答?”
方行衣看着他,對他話裏的譏諷不以為意,“你救了我的命,自然以命相報。”
他大笑,把玩着方行衣的笛子,道:“你的命,我要來何用?”話畢,他突然猛地出手,勢如疾雷,彈指間一陣淩厲的掌風直直向方行衣而去,她功力未恢複,只憑着本能一躲,掌風貼着耳旁而去,帶落了幾根長發,飄飄而下。
這一掌他不過三成功力,且是随意出手,方行衣卻知道自己就算沒有中毒,對面此人也沒有幾分勝算。
“你看,你的功夫不如我,所以也不可能輪到你救我的命。”他的嘲諷之意越來越甚。
方行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你想怎樣?”
他站起來,往前走幾步,身上一股淡淡的清朗之氣,直直地鑽入方行衣的鼻中,他的面龐卻對着方行衣身後那片花海:“告訴我,這片海棠美嗎?”
方行衣轉頭,看着風吹得花雨如同美人淚般翩翩而落,點點頭:“紅粉若雲霞,很美。”
他忽的伸手,捏過方行衣的下巴,把她的面龐對着他,他的呼吸綿長有力,帶着微微薄荷的清新,他張開嘴唇,用那夢魇般的嗓音蠱惑道:“我是個瞎子,你既然想報恩,便将你的眼睛給我吧。”
方行衣臉色突變,怔怔地看着他。
他似乎感覺到了方行衣的震驚,嘴角依舊是一彎笑,卻笑得更加的張狂和悲傷,“辦不到?那麽你走吧,我從不強迫別人。”
一揮手,将方行衣揮地連連後退。
方行衣努力站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然伸出兩根指頭,對着自己的眼睛猛地戳去:“不過兩顆眼珠子,給你便是!”
那人手疾風般又一揮,揮開方行衣幾乎觸及眼眶的指頭。
方行衣詫異,“你到底想怎樣?”
他問道:“你是心甘情願地想将眼睛給我嗎?”
方行衣咬着下唇,努力着壓抑着自己胸中洶湧的氣息,沒有人願意自己變成一個瞎子,但她更不願背負着別人的恩情,只因她曾經欠過別人命,欠過永遠還不上的恩,那種千般的懊惱和悔恨,比死還要難受上萬倍。
她語氣篤定:“鑄劍閣的人,從來恩怨分明,你救了我的命,我還你一雙眼睛,公平的很。”
他笑了,笑得異常的得意,他的湊近方行衣,那雙掩藏在白布之後的瞎眼,似乎正直直地盯着她,他冰涼的手指輕輕劃過方行衣的眼眶、眉弓、眼窩。最後停留在她的眼角,“不要慌,你這樣挖下來的眼睛,我也沒有用,等我好好準備,替我再愛惜幾日……”
他的話語如鬼魅一般,低沉的,誘惑的,表情是異常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