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小九

彙賢居的掌櫃幾乎要哭了,一連兩天出了兩樁命案,又燒毀了一座院子,這客棧是沒法開下去了。

他期期艾艾地站在燒毀的院落之外,看着廢墟間一個泥猴一般打扮的瘦弱身影正在不停地走來走去,大聲道:“小哥,你看吧,我可走了,衙門的人說不許有人靠近,你看完趕緊走啊,別給我惹麻煩。”

那瘦猴頭也不擡地揮揮手。

掌櫃只好唉聲嘆氣地往回走,一擡頭,看見岑亦一行人正從竹林出來,想到除了這夥人,還有東院的那個怪人,這後院的住客都跑了個精光,連那個趕考的讀書人都嫌晦氣搬走了,要是他們也走了,今年的年是沒發過了。

便馬上打點起精神,堆起滿臉的笑迎了上去:“公子,您的院子離這裏近,要不要給您另換個院子?東院的梅花開得正好。”

岑亦回首看了看身後寂靜的竹林,唯有風過,才蕩起陣陣竹濤,飄落無數枝頭的白雪,又看着前方不遠處漆黑淩亂的廢墟,微笑地對掌櫃擺手,“不必了。”

雪紛紛而落,岑亦的腳步不停,掌櫃見他無意多談,也不領受他的殷勤,只好讪讪地走了。

漫天的雪似飛鴻,天地寂然,将那濃重的煙火氣掩埋了許多,空氣中依舊透來一股令人悲傷的味道,昨夜無數人腳踏的滿地的紛亂腳印也覆上了一層淺淺的白霜。

岑亦看着焦黑瓦礫中不斷地四處查看的幹瘦少年,不時蹲下身,不時撿起地上的碎塊放到鼻端聞聞。

阿語跟在岑亦身後,略一擡頭,見到那少年,恰如是疾風卷過心底,一張臉馬上灰敗一片,藏在衣袖中的手指都不住地輕抖起來。

“公子,小九一來就要看現場……”假姑娘看了看那少年,低聲道。

岑亦擡手,止住他的話語,不動聲響地走上前。

小九先在圍牆邊轉了轉,蹲下身用手刨刨積雪,皺了下眉,站了起來搖頭四顧,最後一直向着圍牆走去,到了牆根之下,一縱身跳上高聳的圍牆翻了過去。

岑亦的面色随着小九的動作越來越凝重。

而阿語那張本是嫣紅的面龐,此刻竟比滿天滿地的冰雪還要白上三分,她當然知道方行衣沒有死,昨夜擡出廢墟的屍體只有塗三眼一具。此刻她除了懊惱沒有親手了結方行衣,還有難以自抑的害怕。

她緊緊抿着嘴唇,瞪着岑亦挺拔的後背,害怕他突然轉過身,用着陌生的眼神看着自己。可能是做賊心虛,她此刻,胸口塞滿了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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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究是個柔弱的少女,一時心起的惡念,也不過是難敵心中的私欲,無法做到面對自己所作所為将被揭開時,還能保留淡定的姿态。

她為了不暴露行蹤,與岑亦的影衛下了曼陀花,而接下來的事情,卻是異乎尋常的順利,有人看見方行衣踏進塗三眼的院子,還有人傳言方行衣攜寶逃遁。

卻沒有一個人提到她,仿佛她真的與此事毫無幹系。

而現在,教她提心吊膽了許多的擔憂終于要揭開了。

小九家學淵源,祖傳循跡的本事,任是蛛絲馬跡也難逃他那雙烏溜溜的眼睛。她早該料到此人會來,暗恨自己心急,只是她等不及了,岑亦已經給方家下聘,此間事了,她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阿語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印在雪上留下兩行清晰的痕跡,眼睛一時被淚水模糊,她木木地站着,任憑寒風吹打着單薄的身軀。

似乎過了許久,阿語幾乎感覺自己被寒風奪去了所有的思緒,溫暖的鬥篷卻覆上她柔弱的肩膀,阿語擡起頭,看着岑亦關心的微笑,那唇角彎着令人安心的弧度。

“師兄……”

岑亦看着這個不堪風雪的少女,柔聲道:“阿語,你先回房吧,這裏冷。”

阿語搖頭,“師兄,我沒事。”

岑亦拿開握着她肩膀的手,嘆息着,“沒事就好。”

阿語瞬間有一種沖動,她想把昨夜這裏發生的一切都告訴這個眉間泛着愁緒的男人,請求他的原諒,只是,話到嘴邊,怎麽也吐不出口。她害怕,害怕師兄會厭棄自己的惡毒,從此再也不會這般溫柔的對她微笑。

她躊躇着,猶豫着……

直到小九灰撲撲的身影從圍牆的另一頭翻了回來,睜着一雙明亮的不正常的眼睛,幹瘦的身軀似乎随時被風吹走,飄到岑亦的面前,“公子。”

又笑嘻嘻地瞥見躲在岑亦身後的阿語,看着她巴掌大的小臉幾乎全部都埋在那巨大的鬥篷之下,那雙如同明星一般耀眼的眼睛變得更加的明亮,“阿語姑娘。”

阿語慘白着面容,緊緊抓着衣襟。

小九并不因為她的木然而澆滅熱情,依舊面帶着笑容,見阿語又隐了隐身軀,恨不得自己頃刻之間就消失在這裏,他垂下眼眸,對着岑亦道:“公子,二公子昨夜的确在這裏,除了房間內的不倒翁和他的仆人,小的還發現另外兩個人的腳印。”

阿語嘴唇輕抖,花瓣一般的唇瓣霎時萎敗,她緊緊地盯着小九的嘴巴,整個人幾乎都僵硬了。

岑亦面無表情,看不清他如霜結冰封的面色之下,真正的思緒是什麽,“你說吧。”

小九并不看阿語,恭謹地回道:“小的發覺,不倒翁的仆人昨日傍晚出門之後,就沒有回來,不倒翁的房間的腳印和院中院牆之外的腳印是屬于兩個人的,那兩人穿鞋子一樣,功夫也差不多,應是一夥的。二公子的腳印只到了院中的那株木棉樹下便停止了,而後,似乎在着火之時被那兩人中的一人扛了出去,一直出了院牆,接着上了一輛馬車。”

阿語震驚地盯着他,他一個字都沒有提到自己,慶幸之餘,她又有些不安。她看着岑亦的擔憂的神态,那是因為方行衣,阿語頓感心如刀絞。而迎上小九不時偷盱的目光,一時,心內竟似萬口巨鐘齊齊撞擊,連呼吸都已然停頓。

岑亦捏緊拳頭:“她被人扛着走的……”

“二公子身手不凡,定不會出事,公子請勿憂心。”假姑娘趕緊道。

“她若來去自如,如何肯受制于人?”岑亦閉目仰天嘆息,五髒六腑如火焚般焦慮。他對着小九問道:“你能查出那馬車去了哪裏?”

小九搖頭:“出了外面的巷道,便是大街,人來人往,已無痕跡追尋,不過,小的發覺那車輪印有股微微的硫磺味和花香味。”

硫磺和花香……

岑亦略一沉吟,立刻對着假姑娘道:“洛陽城西有一片暖谷溫泉,你馬上叫人去查探。”

假姑娘趕緊應下,匆匆前去布置。

阿語則看着對她不停笑着的小九不寒而栗。

天色沉沉,日已将暮,方行衣坐在廊下,看着廊外不斷飄落的冰雪,手指不停的繞來繞去,一朵雪飄過了廊檐,飄落在方行衣的手上,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方行衣反手抓住雪花,須臾便化成了一滴清水,掉落在裙裾之上。

她的手掌緩緩傳來一股暖流,那不安的心頓時沉靜。

“姑娘的頭發柔韌順滑,真是教人羨慕。”語聲輕靈,似水滴落玉,一雙溫柔的手撫摸着她的發絲,動作似行雲流水,不像在梳頭發,倒似在雕琢一件藝術品。她的手指上下輕劃,靈活地将滿頭的發絲分成幾股,結成幾根發辮,用碧玉簪绾成垂髻,玉手青絲,翻飛不止,美的教人不忍移目。

方行衣不适地皺眉:“你在做什麽?”

阿春柔聲道:“姑娘的容貌不凡,怎能不用心裝扮?”

方行衣摸着笛刃,指尖輕滑,一柄寒光冽冽的奪命利器從笛管中彈出,站起,轉身,長發飛揚,似綻放了一叢絢麗的煙花,“呯鈴——”碧玉簪落地,斷成兩截。

而她的笛刃也抵上阿春瑩白如玉的脖頸。

阿春面不改色,巋然不動,依舊面帶笑容,“恭喜姑娘功力恢複。”

方行衣冷聲道:“哪裏能出去?”

阿春嘴角泛笑:“姑娘忘記了答應過的事嗎?”

方行衣往前一步,“我說過的話,從來不會忘,只不過現在我必須回洛陽城,等事了,必然上門兌現諾言。”

一雙凜冽如千年寒冰的手忽的撫上她的後頸,顫抖地在她的肌膚上輕輕游走。“你放心,我并沒有打算囚禁你,我問過你是否心甘情願。”

那輕吐着微微熱氣的嘴唇,觸碰上她的耳際,那人無聲無息的而來,若不是那幾乎不能感知的熱氣,方行衣惶覺那是鬼魅近身。

方行衣只覺得如芒在背,似一條毒蛇吐着信子貼在她的肌膚之上。

“自然甘願。”她語聲篤定。

阿春看見她身後的人,早已退後一步,避開鋒芒,跪拜在地。

那人轉到方行衣的面前,面龐上仍然系着那方白巾,手指也游到方行衣的下巴上,“很好,不過……我已經失望過很多回了,總是害怕得到希望的時候,最後又變成了深深的失望。”

方行衣眼神清冽,發絲貼着她的面龐,被微微沁出的汗水粘濕。

“你很害怕?”他問道。

“是。”方行衣直言不諱。

“很好。”他的指尖輕輕劃過她的微冷的面龐,“你會害怕,便不是在敷衍我。”

他的指尖輕抿,一顆紅似血珠的藥丸被他捏在手中,“我也害怕,所以想給我的希望一個保障。”

他以不容反抗的力量迅速拍開方行衣的嘴唇,将那顆藥丸彈進方行衣的喉嚨。

方行衣捂着喉嚨連連後退,沉氣吐納,片刻便心跳如鼓,周身無力,“你……”

“方姑娘身手過人,若是我此刻不在此處,這奴婢為姑娘要挾,教姑娘脫身而去,豈不是讓姑娘做了言而無信之人?”

方行衣喘息片刻,終于捂着胸口冷笑道:“難道我還要感謝你不成?”

他微微颔首,“姑娘能解得我這目盲之人的一片苦心,又何足言謝?”

又淺笑道:“今夜司徒家大擺筵席,方姑娘為座上嘉賓,前去赴宴,自然是可以的。既然方姑娘做客無名莊,我這個主人定是要替姑娘想得周到。”

司徒玉?方行衣微微皺眉,并不言語。

那人對着跪在地上的阿春語無聲調地道:“替方姑娘好生梳洗,務必要全心裝扮,不可教方姑娘失禮于人。”

阿春應諾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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