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局開

而那人則看着方行衣,露出一個無聲的淺笑。

忽的,幾聲嬉笑傳來,銀鈴般的笑聲中夾着銀鈴清脆的響聲。

“小姐,這裏的花你已經從發芽看到了盛開,風雪不止,我們明日再來好不好?”

“阿奴姐姐,你看,這雪落到花叢多漂亮,我們再呆一會兒吧。”聲音中帶着軟軟的嬌柔,似黃莺低喃,玉石相叩,說不盡的小女兒之态。

而眼前的人卻禁不住變了神色,方行衣分明看見他此刻面對她時,沉靜的神色間一閃而過的殺機,不由的心中一凜。

那阿奴言語中盡是寵溺:“好小姐,若是教爺知道您又跑出來淋雪,受了涼可不是要教爺擔心。”

銀鈴兒響成一片,小女兒的撒嬌之态,夾着風細細地飄來,“爹爹不會知道的,聽說,昨夜這裏住進來一個好漂亮的姐姐,我們偷偷來看看,不會有人發現的。”

爹爹?

方行衣斂氣,看着眼前之人,而他則面色無瀾地對她扯了扯唇角,做了無聲的警告。她站直了身軀,終于将氣息恢複了平穩,胸中似有一股濁氣堵塞,半點壓抑不下。

銀鈴聲越來越近,而那跪在地上的阿春卻面色越來越白,連發髻上簪的海棠花瓣,都簌簌顫抖,似蝶翼輕顫。

片刻,歡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張紅撲撲的面龐偷偷地從門外探出,那雙璀璨如星子的雙眸眨眨,探究地看着房內的情景,卻馬上驚訝地捂住了嘴巴。

“爹爹?”

那人的面色瞬間地從面對方行衣的詭異陰霾變成了溫暖和煦,對着那七八歲的小姑娘溫柔地道:“暖暖,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暖暖好奇地邁步進了房間,打量着方行衣,發絲散落,面如青霜,眼眸似寒潭冰泉,看不出任何情緒,不禁微微地收起了天真嬌憨的笑容,卻展露出一絲憐憫之色。

暖暖又一轉頭,發間的銀鈴叮叮當當響成一片:“爹爹,我喜歡這位姐姐,她和夢姑一樣的美麗,您可不可以叫她陪我玩耍?”

那人聽見女兒嬌軟的祈求,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修長的手掌撫着女兒發間的鈴铛,叮鈴——叮鈴——似雨打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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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微微擡頭,對着冰霜一般矗立的方行衣,白巾掩蓋了他心底的真意,似笑非笑地道:“暖暖,這位方姐姐,她和爹爹有要事相商。等事了,爹爹就叫她陪你玩耍,你先回房去吧。”

暖暖搖頭:“爹爹,阿奴姐姐教我做了桃花糕,你陪我回去做給你吃好不好?”

方行衣罔顧小姑娘面上的憐憫,依舊不動不說,有如冰雕。

而那人看着女兒,面色是無盡的疼惜。“暖暖,爹爹很忙。”

暖暖咬唇,“爹爹,暖暖不想您那麽忙,暖暖只希望,爹爹能開心一點。”

童音在耳,任是鐵石亦動容,那人幾乎無法維持冷峻的風度,所有的痛苦都赤/裸/裸地呈現,面色悲傷,卻又無法在方行衣面前崩潰。

方行衣聽着那叮鈴叮鈴的聲響,看着那小姑娘略顯面熟的容貌,想起一個人,那個永遠嘻嘻哈哈,心中卻掩藏了無數心事的江湖浪蕩子。

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事,将這幾日亂紛紛的事情理清了頭緒。

暖暖抓着他寬大的廣袖,手腕上的銀鈴又一陣輕響,突然道:“爹爹,您的眼睛還疼嗎?”

他的手一顫,舉手撫摸覆面的冰絲白巾,唯有這樣的冰涼,才能抑制那陣陣叫人如墜地獄的熱痛。

“不怎麽疼了……”

暖暖用那雙純淨地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睛看着方行衣,軟軟地道:“爹爹,暖暖是個女孩子,很怕疼,方姐姐也是女孩子,一定也是怕疼的……”

方行衣心中大震,看着眼前靈慧的女孩,那滿身的銀鈴叮鈴——叮鈴——如最清澈純淨的山泉流淌過花香鳥鳴的清溪。

他也頓住了雙手,微微仰頭,手指不由地收緊。

寒風刺骨,風雪盈天,呵氣成霜,這不是個做客的好日子。

盡管身上披蓋的是千金暖裘,方行衣卻感覺不到一絲的暖意,她的面色是冷的,手指是冷的,連心都幾乎凍成了一塊嚴冰。

一場陰謀早已經拉開了序幕,所有人,包括自己,都不過是局中棋子。

貪欲叫無數醜惡粉墨登場,而仇恨,已經是深入骨髓的瘋狂。不管是多少荒唐的布局,都會叫無數貪心之人趨之若鹜。

十七年來恩怨生,解鈴還須系鈴人。

猛地仰頭,回首高臺上的兩人,她的嘴角也蕩起一絲淺笑,若亂世風雲而起,誰是成王,誰又是敗寇?

暖暖的那雙眼睛,長得很像文七。方行衣募得瞳孔一縮,看來,這場局,不過是當年轟轟烈烈的廢太子案、從朝堂至江湖的那場軒然大波的緒曲。

十七年前,方大俠夫婦所竭力追殺的惡人,也不過是風波之中的急渦的一個。

可笑的是她在真真假假中還真的認為這只是百寶生做的一場好戲,不過是為了牽引出八年前洛陽城南梅家滅門之案。

那進獻齊王胡女的富商,便是關中巨富梅廣,梅廣富有,傳說出行海外,得聚寶盆、不滅燈,一夕之間發家,卻一夕之間滅門,富貴如浮雲,轉眼成空。而他的宅院,現在卻是司徒玉所有。

阿羅,梅素羅……她的仇,要向誰去報?

是借題發作的齊王,還是斂財滅門的昏庸皇帝?

而這司徒玉,他究竟又是何人?

她捏緊拳頭,十七年前的江湖亂像紛紛,和十七年前的朝堂亦是風湧浪急,原來那人,也是個可憐的失敗者。

拒絕了阿春給她裝飾明珠金翠的“好意”,依舊是那一身白衣白裙,只加了件雪狐皮的風裘,冰涼似乎從血肉中而生,而她,亦恍若風雪之中飄忽夜行的雪妖。

她已經整整四年沒有穿回女裝,幾乎都忘記了自己還是個女人,而現在,這一身衣飾已經沒有了早間帶給她的不适,仰首挺胸,一拉缰繩,一騎迎着風雪而去,化入了連天的蒼茫,北風呼嘯,誠如天地沉沉嘆息。

緊接着三匹駿馬追上了那長發飛揚的身影,直到消失在天際之遙。

聽着越來越遠的馬蹄聲,無名嘴角泛起一絲毫無溫度的淺笑,風牽起他的衣衫,手指輕撚着帶着餘溫的醇酒。

“信已經送到。”宋綠音緩緩上前,看着前方的雪霧迷惘,天邊早已不見飛騎的形跡,“那東西——真的在玉面公子手中?”

無名指尖輕彈酒杯,叮——叮——“那個女人又出現了,我能感覺到血琥珀,它就在洛陽城中。”撫摸着白巾,指尖微微地顫抖:“我找了她整整十七年,該做一個了斷……而那人,他穩坐高堂十七年,權傾天下,尊榮萬千,也應該輪到他嘗一嘗當年我所受的苦難!”

剮目之仇,奪國之恨!

呯——酒杯盡碎,瓊汁亂濺,污了一身的華服。

宋綠音垂目,道:“玉面公子真的會将那件東西交出來?要知道我們放的誘餌可是多麽的誘人,他都沒有上鈎,他豈會為了方行衣……他們并無情意。”

“哼……”一聲輕笑,“你都說是誘餌,狡猾的魚,怎會輕易咬鈎?他與方行衣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讓他知道,他控制的江南武林勢力,是一塊燙手山芋,要不扔掉,要不讓他吃掉,如若不然,便會燙壞他的手。

天邊暮色将現,風雪不怠,依舊遮天蔽日,宋綠音依舊憂色重重:“那樣的東西,終究太無稽了些,即使眼見,未必能信服。”

風揚起長發,吹起白巾的,露出一雙空洞地似無底深淵的雙目,空寂無邊的黑教人心底升起絲絲寒意,“你又怎知那是無稽?”

宋綠音眼裏閃過一霎的驚詫:“難道是——真的?梅家,那只是謠言……”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梅家所謂聚寶盆發家的傳言,不過是為了掩蓋馬賊之名,遠遁內陸罷了。

“哈哈——”無名仰頭大笑,那樣的凄厲,穿透風雪,穿透長空,穿透空寂的幽林,“有人還相信世上有不老之藥,又怎會不相信世上會沒有聚寶盆?長生不死,富貴無邊,權擁天下,不正是一個教人沉迷的白日夢?”

宋綠音看着他癫狂的笑顏,心中泛起一絲苦澀,仇恨是一杯毒酒,飲下便是萬劫不複,他沒有了退路,自己也沒有。

從姐姐在溫泉谷中與他“巧遇”,從暖暖的降生,從梅家滅門,從自己落入娼寮,從那處幽園變成了鬼園之後……一切都不能改變,自己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殺了那個整日只知長生不老,富貴千年的昏君,才能暢暢快快地行走在陽光之下。

作者有話要說:

嘆氣,最近又開始忙,碼得不好,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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