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戲法

廊外雪紛紛,燈籠被風打得不時搖晃,天際微微現出晨曦。

青衣小仆笑得谄媚,“方姑娘請,公子的書齋片刻就到。”

方行衣步履輕健,只微微點頭。

繞過一座太湖石堆成的假山,轉眼便是一處冰封皚皚的小池,池畔是一座小亭,亭側一處石碑,雪覆滿了碑身,只隐隐見“渡風”二字。

穿過長長的游廊,進了一扇月洞門,便是一處極其幽靜的小園,牆角幾支老梅,虬枝盤結在嶙峋怪石之上。

靠北便是幾間小小的木屋,門匾上寫着“暗香”兩字,青衣小仆将她引到門口,便恭手垂立道:“姑娘請。”

方行衣斜睨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提起裙裾便邁步走了進去。

房內是幾架書,一把琴,一盞燈,并無暖爐,陰冷潮濕,覺得竟比積雪皚皚的門外更冷上幾分,方形衣并沒有感到不适,反而舒适了許多——這樣的寒冷,似乎能減去身上所中那熱毒的灼痛,她已經在努力壓制着那幾欲噴薄的劇痛,終于教她有精力去思考。

司徒玉正背對着她,看着窗外的一叢羅漢竹。

方行衣并不說話,她覺得同司徒玉似乎并沒有什麽好說的。

“梁國舅死了。”司徒玉并沒有因為方行衣冷冽的态度而感到不滿,只悵然地說了這麽一句,似乎飽含了無數的感慨。

方行衣又微蹙了眉尖,手指輕輕地彈了幾下手中捏着的笛子,如微風拂面般不經意地道:“你是齊王的人,梁國舅死了,不就正和了齊王的心思。”

她又擡擡下巴,指了指虬結滿布的古案上那個錦繡輝煌的包裹:“而且,你也得償所願了不是?”

司徒玉并不答話,只是沉默着。

方行衣立在他身後,道:“既然你為了這件東西将我‘請’來,現在我可以走了吧。”

終于,他長長地籲了口氣,“方姑娘,你真的相信世間有這般神奇的東西嗎?”

Advertisement

方行衣抱着手,不置可否。

他轉過身,面上一陣自嘲之色:“若我是你,定然也不會相信這種事情的。”

方行衣想起方才在那暖房中他瞬間的失态,挑挑眉:“十七年前發生了什麽事?”

司徒玉手指募得一動,閉目嘆息,譏諷之色若隐若現道:“十七年前,為這件東西死地人,可比現在多多了。”

方行衣做了願聞其詳的神色,尋了張太師椅自坐了下來。

司徒玉解開那金碧輝煌的金絲錦,似水般順滑的錦緞滑落案頭,裏面露出了那方不起眼的泥金盆,輕輕一敲,轟然作響,那輕輕一聲的金石相叩的遙音,似從亘古之遠響徹至今。

“我一共見過此物四回,第一回是在十七年前,那是我才九歲,第一次進到蒼天閣的九重密室,見那滿屋具是金光輝煌的珠玉金銀,唯有此物被鄭重收納至錦匣之中,我不甚求解,為何要将這般尋常之物精心收納,而滿屋的琉璃杯,水晶盞,黃金尊,碧玉盤卻随意擺放?”

“蒼天閣?”方行衣有些迷茫。

“從無人知曉在八百裏昆侖之巅亦有人煙。”司徒玉似被這泥盆的轟鳴之響勾起了無限的遙思,禁不住娓娓道來,“那時,我父親說,此物不是凡物,乃是天地造化之功,豈是那些金銀俗物能相提并論。”

方行衣語無波瀾道:“既是天地造化,又為何淪落人間。”

司徒玉搖頭,微微笑道:“我不知道,那時我只好奇那是何物,為何被這般珍藏,只是我父親他并不回答,只随手取了一杯水,注入盆中,想必你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方行衣面色越來越嚴肅,有些愕然,似乎在探尋司徒玉說話時的眼睛是否是在心虛轉動,可惜的是,他的表情異常的認真。

司徒玉自笑道:“我那時表情,同你現在是一樣的,難以置信又無限震驚,我捧着那塊金塊翻來覆去的看,又沉又重,和任何閃閃發光,動人心腸的黃金一樣。我歡喜之餘,心底卻又生出了疑窦,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東西,直到現在,我都不太敢相信這是真的,所以我想弄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只是……後來發生的事情已出乎意料,這盆也不知所蹤。”

“直到十年內,我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此物之時,竟然會在梅廣的中秋夜宴之中出現,那夜高朋滿座,有人問他如何能掙得這份富可敵國的家私。梅廣大笑,說他自海外得了一件至寶,能注水化金,故而有這潑天富貴。黃金當前,誰人不愛,果然,兩年後梅廣死無葬身之地,家業飄零,妻離子散。”

司徒玉的面上頓顯出無限的苦楚,又展露絲絲的嘲諷,“我曾想,這東西定然不該出現在凡間,所以才會給所有起過貪心的人一個惡毒的警告。”

方行衣并不急着追問,只看着滿面苦澀的司徒玉。

窗外的的黑夜漸漸褪去,晨曦又一次拂照大地,終于,這場雪,已經連綿了六天,方行衣似乎覺得自己正陷入一個長長的夢境,荒誕卻又真實。

燭光搖弋,良久,司徒玉才道:“第三次,便是那鬥寶會了。”

方行衣道:“所以吳六和塗三眼死了。”

司徒玉嘴角微動,面上的譏諷之色顯露無疑:“是啊,這下連梁國舅都死了,你說,這件東西要是假的,豈不是是一個天大的諷刺!”

“所以它必須是真的,要不然,齊王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方行衣站起身,緩緩上前,伸手摸着泥盆有些粗粝刺手的盆身,指尖劃過,微微傳來細若針刺的微痛:“我現在終于知道為什麽梅廣會死了,假若他能拿出一個真的聚寶盆,他為什麽還會去死呢?”

司徒玉微微變色:“你說的不錯,這世間怎麽會有什麽真的聚寶盆呢?不過引人瘋狂是一個遐思罷了。”

他的話語裏是無盡的落寞,就像是夢破之後的彷徨,又似夢醒之後的怔忡。

司徒玉突然看着她,“為什麽你不曾動過心?”

方行衣淺笑着道:“我怕死。”

司徒玉頓時失笑。

方行衣忽的轉顏,又一聲長嘆:“三年之前,我曾在東海之濱遇見過一個人,他從海外而來,游歷無數國度。他說,中土之地曾傳說的昔日韓王魏嚴煉化點金石的故事,魏嚴企圖将十萬兩黃金煉化為母金,不過癡心妄想罷了,只是曾有方士煉金,倒是做出了以極酸極堿的腐水煉成的化金水,融化黃金其中,看起來同普通的水毫無二致,唯有遇荒漠之中出産的一種辛金,那化金水中的黃金便會變回本來面目。”

方行衣端起桌案上的古陶筆洗,裏面一瓯清水,高高舉起,注水在泥盆之中,水花四濺,片刻,筆洗中的清水盛了泥盆半盆,水依舊是水,盆依舊是盆,沒有任何的奇跡發生。

司徒玉陡然失色。

梅廣自海外發家,也許知道了這個戲法,取樂衆人,又或者別有所圖,卻不想惹來大禍。

方行衣微微嘆息,“不過是個戲法罷了。”

司徒玉猛地大笑,笑得無限的凄涼,“原來是個戲法,原來是個戲法……”往日翩翩的風度絲毫不存,只剩下蒼涼的悲恸。

方行衣憐憫地看着他:“其實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只是不相信自己罷了。”

司徒玉頓時停住大笑,寂靜地這間小小的書房蔓延,猶如不斷收攏的鐵網,慢慢地将人困頓其中。

“你是覺得失望,還是無法饒恕自己的愚蠢?”方行衣看着他失魂落魄地摸樣,話裏是冷冰冰的利箭,仿佛要将他貫穿。

司徒玉猛地站起身,推開案幾,步履蹒跚踉跄地出門,那如風如月的風姿,霎時變得同夭折的青松一般頹然。

桌上的泥盆晃蕩兩下,掉落案頭,盆中的水灑了一地,只餘下那泥盆墜地,金石撞擊的悠揚轟鳴。

桌案上一方小小的金印,也一同掉落了下來,滾動幾下,便在方行衣的足尖停住不動。

方行衣撿起這方小小的印章,摩挲着上面凹凸的痕跡,突然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幾乎停頓。

她将金印一捏,揣入懷中,疾步出了書齋,左右一探,輕點足尖,便上了房頂,将兩根手指放入口中,微微提氣一吹,這蒼寂迷蒙的淩晨便發出一聲穿透九霄般的寒雀長鳴。

一道鬼魅一般的黑影落在她身後不遠的香樟枝葉間,沒有觸落半片積雪,影子是不會驚動任何耳朵。

“姑娘有何吩咐?”鬼影輕聲問詢。

方行衣背着手,看着遠處一盞盞漸漸熄滅的紅燈,聲音似随風輕飄:“岑亦如何了?”

“公子很好。”

方行衣微默,片刻,她才面露冰冷,喃喃道:“你說,若有人幾次三番地被人欺騙,這個人是不是活得太失敗了?”

影子便不說話了。

方行衣長籲一氣,拳頭緊握:“你叫人去查下,十七年前,方大俠夫婦所剿殺的惡人是誰?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

影子應了聲是,便又想來時一般無聲無息地遁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