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決心
方行衣并沒有離開,站在房頂上,遙望着滿園的積雪,時而風過,透來絲絲的梅香。
雪并沒有停,斷斷續續,飄落幾朵細微散發着涼意的細雪,終于,遠處那些影影綽綽的亭臺樓閣也漸漸的從朦胧變成清晰起來。
突地,一聲犀利的呼嘯聲從身側而來,方行衣一轉身,只覺一點寒風夾着與衆不同的氣息咄咄逼近,她往後一仰,長發被甩成了一片如濃墨落水般的纏綿靈動的黑霧,那雙手卻靈活地往上一抓,一團冰涼潮濕的雪團便在手中化開絲絲的寒涼。
接住了那團雪,她便直身而起,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嘴角亦微抿,雙眸略略一眯,便踏開腳下積厚的寒雪,揚起一片潔白的迷霧,向着雪團飛來之處奔去。
踏着梅枝,邁過假山,翻過圍牆,方行衣時而翻轉,時而足尖微踏,靈巧飄逸地似一陣令人猝不及防的冷風,卻卷不走任何枝頭的堆雪,恍惚似一道夢影,眨眼間便錯身而過。
直到她翻過一道高聳入雲,斑駁荒涼的高牆,入目的不是雪中布置的清逸雅致的小園,而是在細雪中透着無限荒涼冰冷的一片廢墟,滿目的蒼涼,滿目的凄冷,雕梁畫棟中透着觸目驚心的火痕,窗格上的輕紗明瓦早已不見影蹤,唯有風帶着一陣一陣的悲楚。
方行衣站在院中,對四周一一留目,所有的一切皆掩埋在堆雪之下,露出一兩點的黑洞,似乎是有一雙眼睛在那雪下偷窺着,幾乎叫人生出不寒而栗的意味。
一陣掌風從身後而來,撩動她的青絲,并着一聲微不可聞輕笑,方行衣募得轉頭,嘴角亦泛起一絲微笑。
并掌,擡手,劈破,揮開來人的掌風,她的另一只手已經伸出兩根手指往那織金藍鼠皮襖的胸膛點去,似乎早就料到會被側身躲開,她緊接着就幾下連連的出虛招,卻猛地看準對手的一個空隙,躬身避開對手的來招,一甩長發,如願聽到一陣大叫,她的腳下已經劃了一道漂亮的圓弧,面前的人捂着眼睛狼狽地摔倒在地,一身的華麗衣衫也沾上了滿地的雪。
“你……你……”文七揉了揉眼睛,跳起來趕緊後退幾步,指着方行衣“你”了半天都說不出一句囫囵話,好不容易嚷了一句:“老二,你使詐!”
方行衣朗聲笑道:“兵不厭詐!你也可以用頭發甩我啊。”
文七看着她笑眯眯的模樣,對方才的事毫不在意,只拍拍摔得結實的屁股,看着截然不同了的方行衣,一瞬間有些失神,道:“我又不是姑娘家……”
方行衣聞言,卻有些赧顏,她與文七萍水相逢,極為投契,幾番歷險,早已看成了生死之交,她隐瞞身份卻有些不地道,便誠心道:“老七,對不住。”
文七那一霎那的失神便馬上恢複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摸樣,見有些不好意思的方行衣,馬上得意洋洋地跳過來道:“切!要你的對不住,難道我文七少俠萬花叢中過,竟然是個瞎子不成,你那嬌滴滴的別扭摸樣,騙騙別人還成,騙你文七哥,嘿嘿,修為還不夠。”
方行衣聞言臉紅的和火燒地一般,一個爆栗就對着文七的腦袋敲去:“就知道你那張嘴說不出什麽好話。”
文七抱着腦袋就一條三步遠,擠眉弄眼地道:“得,我好男不和女鬥,我讓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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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行衣只得搖頭苦笑,卻又問道:“你怎麽來這裏?”
文七那好看的眉目頓時有些愁色:“行衣,你告訴我,真的有那什麽狗屁倒竈的聚寶盆?”
方行衣失笑,也只有文七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她不由捉狹道:“沒錯,真的有,難不成文少俠欠了一身的風流債,囊中羞澀了?”
文七一拍腦袋,大呼一聲,哀嘆道:“是啊,你不知道,我昨夜住在張憐憐家裏,她翻了我的行李翻了個底朝天,只翻出了二兩碎銀,一怒之下天還沒亮就把我趕了出來。”
突然恍覺失言,打量了下一身白衣勝雪的方行衣,讪讪笑道:“我胡扯呢,你別當真,昨夜我和老三在一起,我們看見那群人脅迫你們,便跟了過來。”
方行衣哭笑不得,又疑問道:“昨夜你和老三在那廢園?”
文七點頭嬉笑道:“那幽園,曾是梅廣的別院,梅廣失蹤之後,這處宅院荒廢,那裏亦然,只是頻有鬼神之言傳出,我與老三本想去探探,許能會一會什麽美貌女鬼。”
方行衣失笑,又想起那日那個傳話少年說的白影,心中略有所思,便道:“也許真的有鬼也說不定。”
文七哈哈一笑:“鬼到沒有看見,倒是撞見你們,我叫老三留在那裏,便過來尋你,沒想到這司徒玉還真有兩下子,家裏一點破綻都不露,直到方才才好不容易得了個空隙。”
方行衣凝重了神色,沉吟片刻,正了正形容,便将這幾日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文七,唯有她和那人的約定沒有提。
風吹得她的長發半揚半落,眉宇間滿是糾結之态,文七愕然,也收斂了嬉笑,似乎嗅到了一絲令人不安的危險氣息,他突然鄭重握了方行衣的肩膀:“行衣,你聽我說,你回吳州,離開洛陽。”
方行衣看着他難得嚴肅的摸樣,道:“老七,此事雖關廟堂,我卻無法事置身事外,岑亦他手握鐵書令羽,就算我大哥,他也亦然。”
文七手掌将她的肩膀箍得更緊,肅然道:“行衣,你不知道,此事其中有段秘辛,包含了驚天之謎,我且不知這件事究竟如何才能了結,然牽扯之人越多,危險便會越多,你不能再繼續深陷其中。”
方行衣微笑地搖頭,松開他的手,道:“司徒玉勾結無數江湖惡徒,昨日那夥人中,我認出了屠一刀,鬼搖鈴,還有江城子,你想想,若是他真是為成就小仲連之名,效仿昔日孟嘗君,那他所圖的難道是區區一個名聲?齊王此人你比我清楚,驕奢淫逸,胸無大志,司徒玉耗費心力,為何甘心去奉承一個閑散王爺?”
文七微微變色,人無欲便無求,他所求無數,甚至那個聚寶盆他都篤信不疑,那他的欲望該有如何之大?
方行衣深深吸了口氣:“無名莊那人好端端的活着,那麽葬入覺林寺的人是誰?如果僅僅是為了自由,天下之大,哪裏不可去?為什麽要留在洛陽!”
文七募得臉色一片青灰,他勉強地笑着:“行衣,更楮那花和尚在點蒼山過得快活,他曾說釀一壇十分的十方味送與咱們,我們去尋他耍耍好不好?我新得了一匹胭脂馬,我嫌那名字太娘娘氣,正好送給你,走走!”
他邊說邊拉着方行衣的手。
“老七,你還不明白嗎?”方行衣反握着文七的手臂:“我若想走,昨夜便不會赴司徒玉的宴。何謂俠義?并不為意氣之争,而是為兼濟天下蒼生。若是我貪生怕死,如何有顏面去見泉下父母,如何敢稱鑄劍閣子弟!”
她的話語堅定不容動搖,透着無邊的決心,亦帶着少年激昂的熱血豪情。
文七募得站住,喃喃道:“行衣,我曾見過血染宮牆,曾見過手足相殘,父子反目,這一切,只因權勢二字。”
方行衣看着他,微微嘆息:“我曾經問你,為什麽流連江湖。”
文七苦笑:“我說,江湖廣大,我盡可恣意,一杯酒,一把劍,紅塵滾滾無邊逍遙。”
方行衣正色:“若是天下風起雲湧,何處又能尋得風平浪靜?”
無邊悲憫,無聲嘆息。
文七不由大恸,雪落在他的肩頭,這個一直光鮮華麗的背影此刻頓現出一絲落寞,“我是不是很沒用?”
方行衣搖頭,“若不是今日是臘月寒冬,你說出這句話,我還以為這雪是六月下的。”
聽她話裏的調侃,文七終于收起失落,微微一笑:“行衣,我很高興能有你這個朋友。”
方行衣抿唇一笑,一手搭着文七肩頭,笑道:“你才知道我這個朋友好啊!”
文七想同往時一般也摟着她的肩頭,終究舉了舉手臂,放了下來,“若是你借我點碎銀子,你這個朋友就更好了。”
方行衣一愣,稀奇道:“你真的被趕出來的?”
文七露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那匹胭脂馬要三千金,我哪裏知道自己身上多少錢啊,掏了兩千五百兩的銀票,還壓了一塊玉佩給那個胡馬販子,這兩天還是跟着你家老三混了幾頓飯食。”
方行衣不由大笑,突然想起似乎自己也敲詐了文七一袋金珠給琵琶店的老板,頓時有些讪讪的,摸摸鼻子,嘿嘿一笑:“行!回頭我請你吃頓好的,現在咱們先去個地方。”
“去哪裏?”
方行衣狡黠一笑:“你不是沒看成女鬼嘛,我活人見多了,死人也見多了,還沒有見過鬼呢,尤其是女鬼,怎麽也要去開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