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相思
風起,雪不止,天色昏昏,司徒家的門口。
司徒玉裹着一身紫貂大氅,頭上簪着檀木雕的簪子,面色凝重地上了馬車。那架青帏黑漆木的結實馬車便由四匹駿健的馬拉動着,緩緩地啓動,朝着長街行去,地上被掃盡又堆積起來的一層薄薄的積雪上,又留下了紛亂的馬蹄印和兩行分明的車轍印。
方行衣同文七并肩站在不遠處,杜仲則在她身後半步,她眯着眼睛看着漸行漸遠的馬車,道:“你們猜,司徒玉是要去哪裏?”
“不是齊王府,便是無名莊。”文七微哼了一聲,似十分的不屑。
杜仲道:“二姑娘,屬下已經叫人跟上了去。”
方行衣嘴角微彎,淺淺一笑:“我猜,他是出城去了。”
那名青衣小仆站在門口看着馬車轉過街角,消失了影蹤,這才轉回身,卻看見方行衣三人,便上前一禮,恭敬道:“我家公子吩咐,他出門之後,要好生款待幾位。”
文七面露倨傲之色,“我不是他請來的客人,要走便走,不用你們款待。”
方行衣微微颔首,“既然我是你家公子請來的客人,主人不在,我也不便多加打擾。”
兩人說完,便并肩朝着大門走去。
青衣小仆面上是恭謹之色,似乎得了司徒玉的吩咐,又或是覺得根本攔不住他們二人,并不多話,亦不阻攔,只答了聲“是”。
唯有杜仲憨厚一笑:“我留下來,不知道會不會被趕出去?”
青衣小仆笑道:“我家公子最是好客,這朱漆大門常年不閉,您盡可自便。”
雪舞紛紛,伴着大片大片輕紗薄暮,遠處隐約的山巒堆疊,使這般的冬景平添了無數出塵飄渺的意境。
站在無名莊的九重高臺之上,無論遠處如銀帶纏綿古城的洛水,近處蜿蜒的山道,盡可俾睨。
“有人說高樓可摘星,無端生亘古遙思。此時雪落無邊,天地寂然,此處樓高,君可勝寒?”岑亦含笑看着無邊的雪景,背手而立,雪同風纏繞着卷入窗內,落在他的肩頭,鴉青暗金紋的錦袍上被點綴了點點寒霜。
Advertisement
身後,是一方小小的海棠木幾案,案上蒸騰着熱氣,一只修長的手執起熱氣袅袅的如玉般潤澤的瓷壺,一注如線,淺碧色的茶湯盡入雲州玉色杯中,水聲泊泊,不曾濺出半點。
那雙手瘦削、蒼白,手背上是隐隐青筋。手的主人穿着一身淺青色的長衫,渾身亦如這雙手這般孤寂淩厲,一方白巾遮去了雙目,唯微微露出一雙淺淡的長眉。
人的眼睛能洩露真實的情緒,此人目盲,依舊能讓岑亦感受到他渾身難以抑制的戾氣,如果他依舊還有眼睛,那麽其中透露出的兇戾之色,只怕教人不敢逼視。
“呵呵。”他聽了岑亦的問話,并不回答,薄唇微揚,只冷冽的笑了兩聲。“請——”他的手對着岑亦比着手勢。
岑亦轉身,溫文有禮,低頭颔首之後才掀起衣袍落座,他一手牽着衣袖,一手端起茶杯,先細觀湯色,再聞茶香,最後入口微品,表情極其認真,待細細品味之後,才笑着點頭道:“很好。”
“你不防備我?”無名面對這岑亦,似乎在用那雙白巾之後的眼睛研究着岑亦的一舉一動。
岑亦笑着放下茶杯,“不曾。”
“為什麽?”
“不為什麽,你想做的事情我無法阻止,與其費盡心力去防備你,不如以逸待勞,靜觀其變。”岑亦話語如水般沉靜,目如明鏡般磊落。
一旁的宋綠音饒有興味地探究着他,眼裏是一抹若有所思的淺笑。
無名嘴角也揚起淡淡的笑容,話語似冰這般沒有情感,“既然如此,我若不直言,豈非教莊主輕視。”
“請說。”岑亦似在同一個老朋友般閑話家常,既不訝異,也不慌張。
無名道:“我要你手中能號令江南岑家,長風山莊,鑄劍閣,萬仞莊,紅葉蘇家,天機閣,太湖長水塢,九鳳山莊八世家的東西。”
岑亦斂了笑容,道:“我不會給你。”
無名似乎很意外的他的直接,仍然笑道:“你現在身處此處,覺得能全身而退?”
岑亦微微一笑:“可勉力一試。”并不将他的威脅放在心上,依舊風輕雲淡。
無名又道:“助我事成,盡可封侯拜相,不比江湖白衣尊榮富貴?”
岑亦又淺淺微笑,搖頭道:“江湖逍遙,何必拘身朝堂,屈膝伴君,日夜惶恐。”
室內霎如冰結,無名的眉弓在白巾上投下一抹陰影,只聞窗外雪急風戾,俨然萬鬼奔號而過。
終于,他突然笑道:“方家二小姐方行衣是你的未婚妻。”
岑亦眼角展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是。”
無名唇角亦越加彎曲,“她中了毒,名叫相思,你知道何謂相思?”
岑亦眼神一暗,“請指教。”
“相思入骨,蝕骨銷魂,寸心寸灰,還有什麽比這更加令人心碎?”無名的表情充滿了悲傷和同情,似乎是在對方行衣的處境感到十分的哀憐,“等到毒發十次,深入骨髓,從此絕情絕愛,若動情之時,便是她命斷之時。”
岑亦深深吸氣,面容已經凍結,“此毒如此陰狠,既然你清楚毒性,可知如何能解?”
無名曬然一笑,并不在意岑亦的話外之音,又道:“毒入骨髓之前,可使配毒之方減去其中兩味藥,加上另外兩味藥,便可煉成解毒之藥,若毒入骨髓,無藥可醫。”
宋綠音面色募得一變,看向岑亦,心中暗暗嘆息。
岑亦按捺住心中不斷激湧的氣息,道:“不知你所說的配毒之方在何處?要減去的兩味藥是什麽藥,加上的兩味藥又是什麽藥?”
無名亦發身姿淡定,笑容亦發的張揚,似成竹在胸,“配方雖在我這裏,可惜的是,此毒配成用量是要配毒之人心中斟酌,即便有了藥方,那分量參差,也是差不得半分的。”
岑亦閉目一嘆,又問:“那麽請問這配毒之人又是何人?”
無名大笑,風從窗外湧入,卷起帷幔如雲如霧,“正是在下,若是我替方小姐解了相思之毒,不知道值不值得岑莊主以方才在下所提之物感謝?”
岑亦霍地起身,遙望着窗外翩卷不定的雪花紛飛,胸中激蕩着沖天的濁氣,他似乎是想要這酷寒的風雪,席卷去心中無數的怒火。
良久,他才轉身,面上已經恢複了平靜,他笑着道:“若是她知道自己的一條命,需要無數條命去交換,定然會生不如死,既然這樣,不如不承受你的好意了。”
宋綠音猛地擡頭,盯着岑亦,試圖看清岑亦面上的哪怕一絲一毫的異動,可惜沒有,岑亦說得風淡雲輕,半點都沒有難過,悲憤的神态。
不知道為什麽,宋綠音突然也傷心起來,她在替方行衣傷心,抑或在替自己傷心。
無名似乎對岑亦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笑道:“那麽,真是可惜。”
岑亦也笑了起來:“是很可惜。”
無名擡眉道:“或者你可以再考慮考慮,她還有兩天的時間,也許你們見一面,會叫你改變主意也說不定。”
岑亦點頭:“也許。”
岑亦又看向窗外,道:“君若心胸如海,如何不能廣納百川。”
鋪如銀帶的雪道之上,一輛黑漆木青帏四馬車不急不緩而來,車頂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積雪。
宋綠音也轉頭看向那遙遙而來的馬車,上前一步,在無名的耳側輕聲道了一句。
無名馬上綻開一絲譏諷的笑意,“他的耐心終于被耗盡了。”
一匹紅如雲霞的胭脂馬,後面遙遙地跟着一匹跑了幾步便氣喘籲籲的瘦馬,迎着風雪,踏起一片雪泥。
“籲——”文七拉住桐油浸潤的牛皮缰繩,仰頭看着青磚牆頭探出的幾支紅梅,道:“好一片白雪紅梅,幽幽小園,昨夜未看分明,此時才得見這片美景。”
方行衣一步三晃地拉着那匹又瘦又老的禿毛馬,趕了上來道:“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我們來早了,等到天黑之後,鬼魅才會出來。”
文七朗笑:“難道你連這點耐心都沒有了?”
方行衣暼了他一眼,“總比你好些。”
文七不與她争辯,只一掠身,從馬上跳上了牆頭,穩穩地站在堆雪的青磚之上。
方行衣也跳上牆頭,一個翻身便進了院子。
“老三呢?”文七說方老三還留在此處,若是知道他們來了,他定然會跑來的。
文七撓撓頭,道:“不知道,我說讓他在這裏等我們的。”随後四周看看,嘀咕着:“奇怪,跑哪裏去了?”
方行衣皺眉,繞着院子走了幾圈,便繞到了昨夜那個院子,院子裏腳印紛亂,是昨夜那幫人留下的痕跡。方行衣不及細看,提起裙裾便進了昨夜她所在的那個舊廂房,裏面是一堆還未燃盡的柴火,一旁還留在幾塊桂花糕的碎塊,其中一塊糕點上還留有一個腳印,似乎是個女子的繡花鞋的布鞋底。
方行衣凝着眉目,用笛刃撥了幾下那幾乎還燃着袅袅熱煙的灰堆,又用鼻子嗅了嗅,不由神色大變。
對着跟進來的文七急道:“不好,老三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