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永夜

又一陣風,又一片的花雨,溫泉小溪不知流向何處,借着黑夜的點點琉璃燈,這是一個迷離無夢的黑夜,方行衣沒有半點的睡意,盡管她的疲累已經深入每一寸的肌膚。

冬夜漫長地令人絕望,莊內彌漫這一股令人不安的躁動,從又一次的深沉絕望的夢中醒來,她披上衣衫,脫掉鞋履,踏着小溪中的卵石,游魂般地穿行在林中。

林中的氣息潮濕陰冷,霧氣沾上了她的發絲,又在寒風中凝結成滴滴水珠。除了風過花枝,水聲細細,這樣的一切,是這般的幽靜。

裙裾飄蕩在小溪中,随着水面不斷的漂逐着,海棠的落花被水粘在衣襟之上,像極了精巧的繡娘繡上的裝飾。

她拿起笛子,放在唇邊,輕輕地吹了起來——

雲過無痕,風過無聲,夢回輾轉,世事茫茫;看盡舞榭歌臺繁華落,忘卻紅粉青絲成白首,不過清淚貯酒,不過癡人說夢;驚起,回首,渺茫失措;原來沉醉浮生,終是空;金戈鐵馬英雄冢,血染江河美人沒,幾時聽得帝王曲,終不過,老死滄瀾寶劍朽落……

笛聲清越,洞透雲霄,這是一首失意的曲子,被一個似乎失意的人吹着,這正是《觀滄瀾》,說不清的惆悵,如同多少次午夜夢回時的流在枕側的淚水,又似歷經人間無數悲怆,在無心無意時回味的一杯的苦酒。

方行衣終不能這般失意,她放下玉笛,自嘲一笑,若是忘卻江湖一馬當歌,她又何必故作悲憐沉夢其中,做作而已……

她低頭,踩着飄游的花瓣前行,一縷殷紅沿着水而來,暈染上她素白的衣襟。

方行衣詫異擡頭,遠處,是一個頹喪倒地的身軀,血染紅了他的身軀,也流淌了滿溪,她緩緩走過去,溪水中的血愈加的濃重,琉璃燈影下的紅色小溪,詭異凄美。

無名感覺到有人在緩緩向他靠近,他微微地動了一下,那個踩着溪水而來的人在他的身旁停下,他調息氣息,按下虛弱,道:“你的曲中,并無傷悲。”

方行衣道:“不如意事常□□,若我事事幽怨,那人生還有什麽趣味。”

無名淺笑,“你說的對,只是世人常難釋懷,所有才會感懷頗多……”話未盡,卻猛地捂住胸口,那笑容也不禁收斂。

方行衣這就這般冷眼看着他,他迅速出手,點住自己的止血穴道,微微直起身,喘息片刻,盤腿坐在溪邊,面容中隐忍着痛楚。

“之前,你吹奏此曲,其中甚有悲愁,我不求甚解。”她問道,并沒有多餘的表情。

無名挑眉,問道:“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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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行衣道:“你籌謀多年,意在萬裏江山,胸中該有雄心,而不是頹廢失意。”

無名指尖微動,唇角如冰,并不回答。

方行衣又道:“昔年,青州程氏一族在太子被廢之後,也被皇帝根除殆盡,你沒有了依仗,再無東山再起之日,雖茍且偷得一條性命,能做的也不過是網羅江湖之人為你所用,使些宵小之計,自以為得。”她又一陣冷笑,道:“皇帝十七年來無子嗣,想必也是你的手腳,只是……你而今不過一個勢敗的喪家之犬,誰又能想起你呢?何況,你已然是一個‘死人’了。”

無名面色似那方遮目白巾一般的凄白,他的手猛地一揮,幾點寒光從他袖中飛出,方行衣側身一避,揮動笛刃,擋落幾枚暗器,卻把利刃指向無名,道:“可憐。”

“你說得不錯。”無名終于嘴角上彎出凄厲的冷笑,“原來我小看你了,此刻,我幾乎不忍心取你的眼睛。”

方行衣充滿憐憫的看着他,“我就算目盲,也不會心盲。”

無名用着幾乎教人絕望的聲調道:“因為你從不曾經歷過我所經歷的。”

方行衣道:“但我也不會去出賣自己摯愛之人,。”

無名面向她,殘酷地笑道:“愛對于我來說,已經太過奢侈。”

方行衣搖頭感嘆,“我不了解你,也不想了解你,只想給你一個忠告,你已經注定失敗,再不抽身而退,只會飛灰煙滅。”

無名無聲而笑:“你覺得我還有退路?”

方行衣道:“那要看你現在如何抉擇。”

無名笑,“若是不呢?”

方行衣道:“你得不到鐵書令羽,也得不到風鳴珠。”

無名道:“若是以你的性命來交換?”

方行衣看向枝頭懸挂着的一盞琉璃風燈,那迷離的色彩照不亮她的心,“你若是以此相挾有用的話,岑亦早就答應你了。”

無名搖頭道:“原來,你也是可憐之人。”

方行衣無情無緒地道:“既無情,何來可憐。”

無名唯有冷笑,“不如我們來試試?”

方行衣亦然面露冷意:“你尚且自顧不暇,且收了害人之心。” 無名扶着胸口站了起來,含笑地将方行衣的笛刃撥開,貼着她的耳側如呓語般道:“今夜,園中潛進一人,此人是一名名叫小九的少年,已被我扣住,他手中握有一物,卻是一味名叫合歡的藥,你可知何謂合歡?”

方行衣微微後退一步,冷眼看着他,并不回答。

無名的笑容亦發的詭異:“白水女神未羊曾愛慕青帝,取白水之源,傾情之果炮制秘藥,引誘青帝,青帝亦不能推辭,此藥之名,便是合歡。”

方行衣捏緊笛刃,“你待如何?”

無名痛苦地咳嗽一聲,猛地喘息幾下,又笑道:“我是個男人,看得出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情意,他雖不曾将鐵書令羽為你換取解藥,卻沒有放棄過與我周旋,可惜,我已無退路,你這個籌碼,我怎能輕易遺棄……”他微微一笑:“你既然不信岑亦對你有情,不如我們來試試這合歡之效,看他到底對你有幾分真情。”

方行衣按下心中的氣息,沉聲道:“然後呢?”

無名笑道:“我便知道該如何與岑莊主談交易了。”

方行衣也笑道:“你既然是男人,就應該知道男人的情意該是如何的不可靠,你曾經為了權勢而将自己的女人抛棄,也該知道你的籌碼實在是不足分量。”

無名笑着搖頭,道:“人不到萬不得已,總是對自己的處境懷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的,若是我告訴你你馬上就要死了,你定然還是覺得自己起碼此刻還是活着的。也許,我該激一激岑亦,或者他就明了該作何決定了。”

方行衣道:“你真的瘋了。”

無名點頭:“的确。”

方行衣猛地擡手,沒有多餘的動作,還不猶豫地将笛刃直直刺去,“我應該現在就殺了你,而不是教你繼續瘋下去。”

無名掠起,盡管身受重傷,依舊靈活避開方行衣的攻勢,又連連後退數步,彈指間已然退出三丈之外,方行衣将赤足一掂,裙裾揚起一片水花,踏着海棠花枝向着無名沖去。忽的,從四周飄出鬼魅一般的四個影子,手中是使的是精金打制的連環鏈,在迷蒙的夜色中閃着危險的寒光。

方行衣一仰身,避開一條向她脖頸而來的鎖鏈,又掠起,将笛刃向下一刺,便纏住其中一條鏈條,猛地向上一拉,那影子頓時将鎖鏈脫手,方行衣借勢将鎖鏈向四周橫掃,其餘三根鎖鏈便齊齊糾纏在一起。方行衣足尖一踏,踏在鎖鏈糾纏的鐵網之上,刺出笛刃,向着其中一名影子刺去……

似猛水一般,那熱痛以不容人思考的速度頓時灌滿周身,方行衣的動作一緩,那幾人便尋得空隙,索性将鐵網一震,方行衣似脫線的風筝一般,被遠遠的甩飛,重重地跌落,壓折了一枝花枝,震落漫天的花雨。

那四人以迅雷之勢向她奔來,方行衣掙紮而起,奮力擊打自身氣血脈門,努力壓制那無邊的灼痛,發足向着林深處奔去。

花枝劃過她的衣衫,又攪亂她的發絲,她跌跌撞撞,除了奔跑,頭腦中一片空白,遠遠地,前方出現的是一片靜谧的湖水,那是黑夜中異常深邃的深淵。

那岚亭遙遙地立在湖畔,亭中是一盞随風飄搖的孤燈。

方行衣奔至湖畔,身後的鬼魅如影相随,她脫掉外衫,将笛刃咬在口中,往湖中猛地一跳。

水面平靜無波,水底卻暗湧重重,此湖乃是山泉和溫泉水相互注入而成,一時一股刺骨的寒流,一時一股熱流,交替着折磨着幾乎痛得失去了知覺的方行衣。

她已然脫力,唯有憑着一絲本能掙紮幾下,随着水流漂行。

夜已深沉,那片挂滿了琉璃燈的海棠花林在她的視野中越來越遠,那之前被她壓制着的痛楚似一壺熱水滾開時的熱氣般不能隐忍,在激流中噴薄而出。遠離了溫泉的水眼,水溫愈加的寒冷,刺骨的冷意加上身體的熱痛,方行衣在這般天地無光的黑夜中,心突突地亂跳,死亡——不過是在一念之間。

她咬着笛刃,将利刃往自己的手心一劃,冷水刺激着傷口,一股帶着熱痛的血流出,那只手便有了些微的意識,憑着一絲的清醒,她奮力地劃動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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