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融冰
幾次,水漫進口鼻,在窒息襲來的一瞬間,她猛地清醒,将面龐浮出水面,倉促地吸幾口清冷的空氣。
極寒的水溫一點點奪去她的意識,無邊的疲累一陣陣的襲來,熱痛漸漸消退,剩下的,除了冷,也只有冷……
在朦胧的意識中,她似乎感覺到被水流推上了一處岸邊,費力地擡了擡眼皮,入目的一片冰涼的積雪,她心底微微地嘆了口氣,又閉上眼。
她感覺自己在受着身體的本能的召喚,陷入了深沉的夢中,夢中是一片汪洋,看不到陸地,無論她如何奮力地游動,依舊看不見希望,除了天與水,便是她自己。
她時而感覺那水刺骨的寒意,時而感覺那水灼痛的熱燙,那痛楚交織地,折磨着她周身每一個毛孔。
突地,她遠遠看見一艘小舟向她駛來,舟中坐着一人,身姿如月,孤高不許,那人微微側顏,卻是岑亦那雙狹長的細目,嘴角正勾着一抹淺淡的笑意。
方行衣伸出手,希望他拉一把,将自己解救出這片令人絕望的汪洋,只是她發現自己的嘴唇雖在動,卻怎麽也發不出半點聲響。唯有見到他搖搖頭,他的面龐依舊笑着,用着遺憾的聲調道:行衣,我不能救你,身為岑家家主,江南八世家的命運掌握在我手上,我不能将無數人的命運犧牲,來交換你的一條性命。
方行衣黯然收手,沉回水中。
一轉眼,岑亦的臉變成了文七的那深情憂郁的眉目,他伸出手,努力地夠着方行衣,大喊着:行衣,我們再不理這些事,跟我一起走,我們泛舟太湖,縱馬邊城,醉酒放歌,做一對神仙眷侶!
方行衣想伸出手,猶豫了一下,又搖搖頭,看着那艘小舟載着文七越走越遠,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哀傷。
等到再也看不見文七的身影了,方行衣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映出一張蒼白無色的容顏,漸漸的,這個倒影變成了一張蒙着一方白巾的面龐從水中浮起,這是廢太子無名。他用着同情和憐憫的表情面對着方行衣,道:原來你真的是被抛棄了,同我一般,一個棄子,一個可憐蟲……
方行衣脆弱地流下了一滴淚,這滴淚水滑落她的面龐,流入她的口中,很久了她幾乎忘記了流淚的滋味,原來淚水這般苦澀。
漸漸地,她被淚水淹沒,每一滴流進嘴裏的淚水,都是這樣難以下咽,她伸出手,拼命的掙紮着,卻發現自己掙紮不過命運,她的身軀沉沉地墜進更加幽深的水底……
直到被窒息逼得清醒過來,她猛地睜眼,一身的冷汗涔涔,傳入鼻中的是一抹清冷的竹香,還有入目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
一股舒緩安适的氣息在她的體內游走着,她的毛孔漸漸舒張,體內那些痛苦不适漸漸被溫暖取代,沒有寒冷,也沒有灼熱,她舒了口氣,疲憊地往後一靠,那是一個溫暖的胸膛。
“行衣,你醒了!”那是岑亦的聲音,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擔憂,還有微微的顫抖,他的手環住方行衣的身體,握着她還有些冰冷的手,緊緊地握着,溫暖的體溫将她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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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行衣點點頭,沒有掙紮,只任自己倒在他寬闊的懷中,“我很累。”
岑亦的話語中是一抹憐惜:“那你靠着我,睡一會。”
他的身上是一股淡淡的令人舒緩的氣息,抛開往事,他的确是一個會教人安心的人,只是他們之間的誤會和怨怼太過糾深,方行衣實在無法對他放下心懷。
她道:“方才,我做了一個夢,雖然很短,卻很絕望,我不敢睡,怕睡去,便醒不過來。”
岑亦閉目,将頭埋進她的脖頸中,兩個本該親密的人,第一次用着這般親密的姿态依偎着,“你會活着的,活得會比任何人都要快活,都要長命。”
方行衣觸動心事,夢中那無邊的絕望忽的又重新籠上了心頭,她悲傷地搖頭:“方才,我幾乎便死了。”
岑亦擁着她,道:“是我的錯,我該叫人跟着你的,再不會有第二次。”
方行衣搖頭,“你是不是一直将我視為責任?”
岑亦摩挲着她依舊有些僵硬的手指,半晌不言。
方行衣輕笑:“你能将所有你認為的責任都扛上嗎?”
岑亦嘆口氣,方行衣感覺到他的懷抱變得有些僵硬,她的心中湧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愁,道:“有些事情,不能勉強。”
岑亦面現一絲落寂,方行衣卻無法察覺,他問道:“你方才流淚了,為什麽?”
方行衣淡淡道:“為了自己……”
岑亦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卻不能出口,他的手緊緊地握着方行衣的手,似乎這樣,才能教心頭的激蕩平息,他終于動情,她卻再不能有情。
方行衣忽的道:“我有一句話,一直想問你,現在卻不是時機,等事了,你可否據實告之。”
岑亦并不問她想問的是什麽,只微微點頭,“好。”
迎面,一朵雪花落入面龐,擡頭,依舊是黑夜如墨。
“什麽時辰了?”她問道。
“醜時已過,寅時未至。”
方行衣問道:“這是哪裏?”
岑亦回道:“無名莊後山湖畔。”
方行衣終于松了一口氣般,淺笑着道:“原來我真的沒死,這算不算運氣?”
岑亦情不自禁的又摟緊她,他似乎要感謝上蒼,感謝他能将她救起,他幾乎不能想象,若是方才觸到她的鼻端是沒有呼吸,她若是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自己該會如何。
“算,你一向運氣很好。”
方行衣掙紮着離開他的懷抱,粘濕的衣衫緊緊地貼在肌膚上,一陣風過,激起一身的雞皮疙瘩,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岑亦脫下風氅裹住她,道:“你中了寒氣,小心一些。”又握起她的手,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瓷瓶,映着雪光,倒了些藥粉在她的傷口上,而後,用一方巾帕包裹上。
那因為死亡降臨而帶來的脆弱漸漸消退,方行衣本能地有些抗拒他這樣的親密,她縮回手,問道:“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岑亦覺察到她的拒意,并不勉強,只嚴肅了語氣,道:“賈先生查到山腳有幾戶農戶一夜之間皆染上了怪病,我叫人查了他們的飲水,水中有些異樣,而其中的源頭便是無名莊後山上的一條山溪。”
方行衣愣了一下,急道:“你們還發現了什麽?”
岑亦道:“那怪病的症狀同鼠疫極為相似,卻發作的極快,極為迅猛。”
方行衣大驚,“鼠疫……”
岑亦點頭,眉目深鎖,“若是真的,洛京幾十萬人危矣。”
方行衣猛地站起身,一瞬的眩暈讓她踉跄幾下,岑亦也起身,扶着她身體,方行衣反手緊緊抓着岑亦的手,問道:“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岑亦道:“昨日淩晨,來此之前,我經過山下村莊,便有人發病,病勢兇猛。今夜子時,那幾戶農戶已有人發病死去。”
方行衣愕然,她追問道:“你确定是鼠疫!?”
岑亦皺眉,道:“症狀雖似,我卻不确定。”他的忽的眼神一暗,如寒淵深邃,“此事太過蹊跷,賈先生已經帶人去尋訪水源。”
一瞬間,方行衣大腦幾乎不受控制地空白一片,鼠疫轉染性極強,若是蔓延開來,洛陽不啻一夕之間會淪為人間地獄。
她聽出岑亦話中之意,她不禁有些顫抖着問道:“你是懷疑……有人為之……”
岑亦抿唇,沉默地回應方行衣的疑問,他有這樣的猜疑,也篤定其中的兇險,卻看着方行衣憂慮的神色,他嘆口氣,道:“你方才受寒,氣息不繼,又中了毒,等賈先生他們回來,我安排你離開此地。”
方行衣搖頭,道:“不過有些受寒,昔日為參透心法,我曾在瑤山雪颠冥思三月,都不曾有事,我不會離開。”
岑亦扶着她的雙肩,柔聲道:“行衣,我不希望你有事。”
方行衣秉眉,堅定地搖頭:“柳相思的那句話,十七年來恩怨生,解鈴還需系鈴人,我反複思考,依舊不得其解。直到昨日,我在司徒玉的書房中發現一枚印章,那上面刻着的圖案,你知道是什麽嗎?”
岑亦嘴唇微動,他深深地看着方行衣,道:“離開,三天之後,我來找你。”
方行衣搖頭:“你從來不曾勸服過我,這次依然。”
岑亦瞳孔微暗,他的手顫抖着撫上方行衣的後肩。
方行衣猛地側身一避:“不要讓我恨你!”
岑亦将手緊緊捏成拳,面色凝固。
她身手取下岑亦別在腰間的那把碧玉笛,那是她之前緊咬在口中的笛子,也是她用了多年的兵刃,她撫摸着笛身,在懸挂絲縧的一側,有着微微的暗痕,那是一叢奇異的蘭草,“那印章上刻着夢郎二字,一旁以一叢蘭草點綴,這圖案,我只在我的笛刃上見過。你曾說這笛子是昔年我母親生我之時,柳相思所贈,那麽,柳相思究竟是誰,她和司徒玉有什麽關系?”
岑亦沉默着,唯有雙手依舊緊緊地握着她有些瘦弱的肩膀,她所說的,他幾乎都知道,甚至知道的更多,他卻不忍心她深陷其中,這一切,已經再難教她承受。他很後悔,後悔克制不了自己那懵懂的思念,在七天之前故意與她遇見,讓她承受了這一切。
“解鈴還需系鈴人,也許,這一切,我真的不能逃避。”方行衣微笑着,她用着同往日那般堅定不容拒絕的語氣,面上是毫不退縮的光芒。
岑亦攬她入懷,撫摸着她冰涼的發絲,嘆息道:“好,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要離開我的視線,不要單獨行動。”
方行衣點頭,沒有掙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