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天空似乎變得更加的晦暗,烏壓壓地低雲,仿佛将要預示着又一場的暴雪來臨。
“似乎,這場雪再也不能停止一般,你說,春天究竟會不會到來?”
方行衣看向遠處,眼中是難以盡述的感傷。
“雪總是會停的,行衣。”岑亦看着她。
方行衣苦笑道:“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想現在這樣害怕過死亡的到來,我本以為自己不懼任何事,但是我懼怕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岑亦道:“人總是會死的。”
方行衣一聲冷笑:“因為會死去,便不會努力的活着了嗎?”
岑亦微微笑了,“因為會死去,所以才要更加努力的活着。”
方行衣擡手,手中握着的是一把鋒利的笛刃,鋒刃幽光閃爍,“世上最寶貴的便是性命,而我,曾經也奪去過別人的性命。”
岑亦擡手,按在她的肩膀,眼中是濃濃的悲意:“活在人世,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方行衣長長籲一口氣,“現在,我又要去殺人了。”
岑亦嘆息:“這個人,并不是那麽容易将他殺了。”
方行衣握拳:“他不是我遇見過的最危險的敵人!”
岑亦道:“他冷血,殘忍,他甚至不能稱之為一個人。”
方行衣看向遠處迷霧籠罩一般的莊園,“就算是這樣,我也一定要殺了他,他多活着一刻,人世間便會多一份死亡和痛苦,我不敢想象,若這樣的人君臨天下,這天下該是怎樣的人間地獄!”
岑亦道:“你說得不錯,這個人,非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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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行衣掠身,向着莊園而去。
夜,已然将要退去,風中是殘燈飄搖,憔悴的海棠紛紛無力飄散,将這一片天地都染上了頹然。
她在庭院中站住,腳下是如血般殷紅的落花。
迎面有一個人走來,他看見了方行衣,眼中露出驚喜,“行衣!”
他急急上前,仔仔細細打量着方行衣,直到确認她真的安然無恙,才如釋重負但松了口氣。
她看着他,微皺着眉目,眼中沒有了往日那鮮活的情緒,仿佛隐藏着無數的煩惱和憂愁。
“行衣,你可還好?”文七被她的情緒感染,漸漸收起了笑容。
她搖搖頭,“不好,文七,我不好,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不好。”
文七看着她,眼裏是關懷,“你哪裏受傷了?讓我看看!”
她拍了拍文七的肩膀,搖頭道:“我不曾受傷,只是……”她看着文七,“你可知将要做什麽事?你可知……我……”
她的眼眸幽深,仿佛陽光永不能抵達的深淵,其中無數的冷意,讓人忍不住顫抖。
文七突然想握着她的手,只想去把這一汪寒潭微微溫暖。他便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如同想象中一樣的冰冷,文七心中突然似湧上了一股悲涼的心緒,他深深地看着她,比任何時候都要認真地看,似乎不這樣,他會永遠都見不到這個最好的朋友了,……還有他最喜歡的人……
她推開文七的手,似乎要努力地去像往日一般微笑,“老七,你這般模樣,還以為我們要生離死別呢。”
文七神情茫然:“行衣,我們一直是朋友,就像是曾經無數次一樣,不管是江南的酒肆中,還是黃泉路上,都要一同作伴……”
方行衣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噓”道:“就像曾經無數次一樣,這次,也算不了什麽。”
文七終于露出了笑容:“你說得對,這實在是算不了什麽。”
但是他的笑容很快就僵住了,因為他看見了在方行衣身後走來的人。
岑亦看着他們二人,面上帶着微微的笑意,他只是習慣這般微笑,卻并不代表他真的內心有歡樂。
方行衣微微擡頭,看向是那九重高臺,風雪欲來,烏雲濃重,偶有風過,花雨陣陣而落。
他們向前走去,林間小徑中,站着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她的面上是哀傷的神色,她的眼神中充滿了迷惘。
她看見方行衣幾人,艱難地扯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笑臉。
“你們既然走了,為什麽還要回來?。”
“唉——”方行衣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宋老板,我們不能走,你一直都知道的。”
宋綠音眼中流出兩行淚水,搖頭道:“你們知道将要面對的是誰嗎?”
方行衣擡頭,天空烏沉沉一片,仿佛是一道壓得人再也喘不過氣的魔咒,“大概,是魔鬼吧!”
宋綠音面上更加哀絕,淚水拼命地流下,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也不知道最初哭泣的原因,她只是想哭,那是至極的絕望。
方行衣與她擦身而過,身後,那哭聲從壓抑變成了嚎啕。
文七駐足,扶起哭倒在地的女人,嘆息道:“你本可以不必如此。”
宋綠音沉默地哭泣。
在她的身後,是一大片豔麗至極的海棠。
海棠花下,是一個女孩在林間嬉戲,她身旁不遠,站着一個女人,女人已經不年輕了,卻仍然很美,美得讓人哀傷。
方行衣踏着滿地的落花,一步一步,向着她們走去。
女人擡頭,看着她。
她也看着女人。
“殺了他!”女人切齒,她深深地看着方行衣,眼中迸發出強烈的恨意。
宋綠音聽見女人刻骨般的仇恨,哭泣的已經是渾身顫抖。
方行衣看向女人的手,她的手無力的垂墜着,朦胧輕紗的衣袖中,是一截纏繞着白巾的手腕。
暖暖環顧四下,周圍是靜寂的花香。
岑亦從方行衣的身後走來,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和女孩。
烏雲越加的暗沉,将天與地都籠罩其中,風聲似乎已經停住,靜谧,一切都已經萬分靜谧。
百尺樓臺卓然聳立,如冷夜風雨中飄搖的孤燈,如長河流途裏翻滾的獨舟,方行衣閉上眼,她将一抹悲傷深深地埋入心底,緊緊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而後睜眼,眼中迸發出強烈的決心。
看着三人離去的背影,女人終于抑制不住心中悲傷而絕然倒下,女孩奔至她的身旁,淚如雨下,“娘,娘!”
女人擡起頭,看着女孩,将她摟入懷中,笑着流淚。
宋綠音已經擦幹了淚水,她站起來,扶起女人,對着她道:“姐姐,他已經瘋了,你帶着暖暖走吧。”
梅素绫看着自己的妹妹,點頭:“好,我走,我本想着要親眼看着他去死,但是我不能讓暖暖看見父親死在自己的面前,而你呢?”
宋綠音慘然一笑:“我?”她搖搖頭:“姐姐,我不能走。”她看着自己的雙手,顫抖的雙手。
“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曾經我以為那是對的,那是為了報仇而必須去做的,現在我再不敢這樣自欺欺人下去,姐姐,我信這個世上,終究會有報應,而我的報應,只怕快要來了……”
梅素绫深深地看着她,悲傷地一笑:“原來,你才是沉淪地最深的人,只希望,你……好自為之。”
她帶着暖暖大步地離開。
窗外,是暴風雪降至的寧靜,仿佛萬事萬物都被拉緊了弦,直到最後一刻,那弦再也支撐不住,便會将一切崩潰。
高臺之上,是青煙袅袅的茶香,是紅爐小火的溫暖。
無名站着,似冷眼看着窗外的一切,而方行衣,則冷冷地注視着他。
無名輕哼一聲,笑道:“想要我死的人有很多,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那些人死得想必都已經變成了一堆枯骨,而我,仍然還活着。”
方行衣道:“天底下,沒有什麽人能夠不死的,有些人死得早些,有些人死得晚些,只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的死期是在什麽時候,你說呢,太子殿下。”
無名大笑:“方姑娘的意思是,我的死期便是今日了?”
方行衣道:“可能是,可能不是,今日還不曾過去,誰也說不好。”
無名轉身,面對着她,勾唇一笑,而後嘆息:“我察覺到了你的痛苦,是因為什麽?不過短短一夜,你似乎變了。”
岑亦深深地看了一眼方行衣,袖中的手指緊緊地收攏,不過眨眼間,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
文七也看了方行衣一眼,微微抿唇。
方行衣微微一笑:“不過短短一夜,太子殿下似乎也變了,變得烏雲罩頂,印堂發暗,似乎不是什麽好兆頭。”
無名并不在意的她的譏諷,似笑非笑道,“你我之間,還有一個約定。”
岑亦眉頭緊皺。
文七即刻出言道:“你休想!”
無名道:“難道你能夠阻止麽?”
文七立刻将別在腰中的回旋镖取出,直指無名:“你可以試試!”
方行衣攔下他,對他搖搖頭,而後,對着無名道:“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岑亦的手指猛地收緊,額上的青筋猛然一跳。
無名大笑:“方姑娘果然是個信人。”
方行衣死死地盯着他,道:“那麽,我要的東西呢?”
無名又笑:“那就要看岑莊主了。”
岑亦緊緊抿着嘴唇,沉默許久。
方行衣道:“我的事,與他無關!”
無名笑道:“方姑娘忘了我說的了嗎?不如我們來試一試。”
方行衣道:“太過貪心,最後會什麽都得不到。”
無名哈哈大笑,“我不過略微加了一點籌碼而已,有時候,人要抓住機會為自己争取最多的好處,不知岑莊主以為呢?”
岑亦壓下心中的激蕩,笑了笑,終于開口:“你說得不錯。”
方行衣怒喝:“你瘋了!”
岑亦對她笑笑,而後又道:“不知殿下想要在下做什麽?”
無名用着充滿同情的語氣道:“那要看岑莊主能夠拿出什麽了。”
岑亦淺淡地笑道:“在下有金銀田産,對于閣下的宏圖大業卻不值一文,在下亦有三五手下,卻不能為閣下肝腦塗地,閣下所要,岑某實在是素手無力。”
無名冷笑:“岑莊主若無誠心相談,我又何須多費口舌。”
岑亦搖頭嘆息:“唉……殿下不能視天下人為子民,天下人又何必拜殿下為君主。”
無名道:“這天下,不過成王敗寇四字,你以為,現在高坐在寶座的那人,便是天下人拜服的明君神主嗎?”
岑亦長長嘆息,“如閣下這般的人物坐上寶座,着實令天下人惶恐不已。在下雖不才,卻不願助纣為虐,想必要令閣下失望了。”
無名咧開唇畔,發出一聲極其森冷的笑聲,“失望?呵呵,孤已然失望了這許多年,岑莊主此言,孤真是不曾有多少失望之情。
幾位來我莊中便是貴客,孤便要好生招待,只是幾位想要如前這般來如自如,卻不是這般容易了,此莊內有七座瞭望高臺,每座高臺上皆有弓手數名,若有些許異動,那毒箭可便要見血封喉!”
他唇角泛着沒有溫度的冷笑:“如今瑣事紛紛,請幾位安心住下,孤便少陪了!”
無名轉身,移步之間,方行衣已經橫一柄利刃在他面前。
無名譏笑:“姑娘此舉,甚為不妥。”
方行衣翻轉手腕,利刃直逼他的咽喉,眯眼道:“你死我活,無甚不妥。”
文七已經站在無名身後,手握回旋小刀,面色異常凝重。
無名大笑:“若非你們以為拿住了姜百草便萬無一失了?孤苦心經營十數載,怎會将成敗系于一人之身?可笑,可笑!!”
方行衣緊緊握着笛刃,眼中迸發出最狠戾的光芒,死死地盯着無名。
岑亦上前,擡手按下她的兵刃。
無名大笑而去,一時,雪如春絮紛紛而下,天地又是一片迷茫。
方行衣無力地垂下手臂,怔怔地看着窗外的雪。
“又下雪了……”
她重重地呼出口氣。
“是啊……又下雪了。”
岑亦眉目如霜。
方行衣抿着唇,突然轉回身,看着岑亦,“他還有什麽後招?”
岑亦道:“那後山莊園地處隐秘,又是無名謀劃機密之地,卻輕易教我尋到;若如姜百草之言,如此關鍵人物,他卻棄之不顧,若非是他已然手握解毒之方,姜百草已成棄卒,便是……”
“……便是他根本不打算去解這疫毒……為什麽!他既然想君臨天下,又何必自毀長城??”方行衣厲聲問道。
“什麽疫毒?”文七一臉不解之色。
方行衣已沒有了解釋的心力,只是頹然跌坐在地,“他……他……”
岑亦搖搖頭:“若是人心,我尚能揣測三分,……然惡魔的心思,如何能常理度之。”
方行衣道:“你說的不錯。”她看着自己的手,略有細細的薄繭,沒有幾分女子的柔美,卻有着堅定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