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結局

她緩緩擡起頭來,看着岑亦,“此人不得不死,但是他此時卻又不能死,你說我該如何?”

岑亦皺眉看着她,眼中是無數複雜難言的情緒,說不清是悲傷還是憐惜。

她站起身,咽下心頭湧起的一陣一陣的熱痛,眼裏已經有了模糊的水影,她猛地轉頭,甩掉了将要溢出的淚水,“如今無名莊外有我引來的江湖人,他們人人都知道你進了此處,便是你不拿出鐵書令羽,只怕也會被無名誤導當做江南八家已投廢太子門下。”

岑亦微微皺了眉目。

方行衣又道:“還有那些無數将要無辜喪命的人,這一切的死結又要如何解開?唉——”她長長地嘆息着。

雪紛紛揚揚灑下,漫天漫地,天地愈加的昏昏,幾乎分不清這是白天還是黑夜,風雪,越發地淩冽。

一只灰鴿飛向天際,漸漸與風雪融為一體,再也不能教人覓見蹤跡。

岑亦道:“盡人事,聽天命。”

方行衣搖頭道:“哼,盡人事,聽天命……是不是人,只能聽于命運,即使這個命運原本并不是上天所降臨的。”

岑亦看着她哀傷的面龐,嘆息道:“行衣,這世上本有許多的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你說的對,但就算這麽多的無可奈何,我亦不願意就這般坐以待斃。”她将一抹悲傷深深地埋入心底,緊緊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眼中迸發出強烈的決心。

岑亦不自禁的握緊拳頭。

她回頭,看着眼前年輕又俊秀的男子,他的眼睛專注着她,目光充滿了柔軟和傷悲,方行衣對着他笑了笑,笑容中似乎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的意味,仿佛是多年之前,那個江南春雨中,說着譏諷的言語,翹着倔強的下巴的姑娘。

岑亦将手撫上她的面龐,那是一雙幹燥又溫暖的手,一瞬間,似乎能夠将她心中的陰霾全數驅走,她幾乎想要忍不住落淚,終究,這樣的溫暖,來得似乎太遲了。

她就這樣看着他,笑意從唇畔直達眼底,這樣的專注。

文七看着他們,眼神漸漸黯然,背過了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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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又重歸于死寂,冷冷清清的街道,冷冷清清地一切,死亡,已經将這本來輝煌奢華的城市送了一場絕望的噩夢。

彙賢居後的小樓中,方行衣與岑亦相對而坐,風雪摧折着窗外的青竹,似同嚎啕,祭奠那些枉死的亡魂。

方行衣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已經兩天了,死了多少了人?”

“不少……”岑亦不忍說出具體的數字,他的手下拿着那血琥珀和逼着姜百草熬煮出來的藥,四處奔走,救助之力,卻着實有限,這傳說中的地母,也不過如此,他甚至開始懷疑起那個似是而非的傳言了。

方行衣深深地皺眉:“現在,該如何才能阻止這一切。”

岑亦道:“我已經着人去請更褚與虞觀主,還有藥王谷的人,最快,三日之後他們應當就到了。”

方行衣搖頭道:“三日,三日之後,死得人又該多少?岑亦,我們必須要想辦法殺了他,若不然,這場疫病也不過是個開始。”

岑亦目光灼灼,“沒關系,行衣,我們還有辦法,他終究是人,終究會有弱點,我已經想到了幾個可以對付他的辦法……”

她仰頭,起身,忽地在對面的輕輕抖動着的唇畔留下一個羽毛般輕柔的吻,然後便如風一樣退去。

“岑亦,比起性命,我有更加害怕失去的東西,你有你該做的,而我,也有我一定要去做的。”

岑亦哀傷地看着她漸行漸遠的腳步,他想要追上去,但他的腳步如同千斤般沉重,眼睜睜地看着那一抹潔白如雪的單薄身影漸漸溶于風雪。

他深深地閉上眼睛,睜開之後,眼中已經是一片清明,而後,他的聲音又開始沉穩有力,“跟上去!她死了,你們也不必回來了!但只要她還活着……她還活着……”岑亦的身心都幾乎木然。

兩抹黑影拱手抱拳,便向着那白色的背影而去。

假姑娘道:“公子,無名莊又有數人潛入城中,屬下雖已經嚴密查探,然目前形勢仍不容樂觀,城外已經有十數村莊有人出現染病跡象,只怕瘟疫已經在城中開始擴散。”

岑亦眉目緊鎖道:“我知道了,我們走。”

假姑娘将他的神色收入眼底,不由微微嘆了一氣,又道:“方姑娘與那人周旋一二,許為我們掙得幾許生機。”

岑亦看了他一眼,轉身出門而去。

假姑娘忍不住又嘆一聲,也只得跟上。

一片一片的雪,一片一片的花,白的雪,紅的花,青色的遠巒,飄揚着霧氣的溫泉……

方行衣走進無名莊,她一步一步地向着那高臺小樓走去,一路上沒有人,連鳥雀的鳴叫都已經沒有,寂靜地仿佛天地都已經死了。

“你果然是個信守承諾的人。”

當她踏上最後一節臺階的時候,看見了無名。

“人無言不立,而你,是否也要實現你的承諾。”她伸出手,伸到他的面前。

無名呲笑:“原來你終究還是一個女人,終究在意這人世虛妄的情感。”

方行衣道:“沒有情感的人,便是一個死人。”

無名又笑:“你錯了,沒有情感的人,是世上最堅不可摧的人,沒有了情感,就再也無須喜怒哀樂。”

方行衣冷笑:“所以你已經死了。”

“哈哈哈!”無名大笑,“不,我還活着,我活得比天下任何人都要暢快,他人生,他人死,與我何幹!我曾經渴望得到的,現在我能夠毫不猶豫地将他毀滅!世人都将跪求于我,那樣的我,還需要什麽世俗的情感!”

憤怒,是一種強烈的情感,方行衣此刻的心中,便充滿了這般的憤怒。

一陣灼痛猝不及防地襲來,這般的痛楚,凡人肉身幾乎不能承受,方行衣在才感覺的到它的時候,就已經被它擊倒,她晃了晃,跪倒在地,口中綿延着甜腥地鐵鏽味,那是她忍痛而咬破的嘴唇。

無名緩步踱來,居高臨下地對着她,“你看,人只有經歷過這樣的蝕骨之痛,才能夠真正的成為一個強者。”

方行衣捏緊拳頭,十指緊緊摳入手心,渾身顫抖地似同秋風中落後一片落葉,那熱痛幾乎将要把她燃燒殆盡,她急速地喘息,鮮血糊住了口鼻,眼中是令人絕望的赤紅。

無名蹲下身,端起她的下巴,充滿了憐憫地對着她:“告訴我,你還想要解藥嗎?即使服下解藥,那脫胎換骨的痛苦,會比現在更加痛上千分,萬分!”

方行衣猛地擡起手,緊緊箍着無名的手腕,“把解藥……給我!”

無名笑了兩聲,冷冰、殘酷,沒有任何溫度,“解藥……這世上沒有什麽解藥,而你,也不需要,我要的眼睛,是一雙不需要任何情感的眼睛,你現在的眼睛,我不喜歡。”

他的話語就像一塊冰,一塊千萬年風雪之巅上的一塊永不融化的冰,教人絕望地想要放聲恸哭,“情,或讓人流淚,讓人脆弱,你知道嗎?想要流淚,卻沒有流淚的眼睛,那樣的絕望,會讓你一刻都不要活在世上。”

方行衣的手如同藤蔓,緊緊地箍着無名,痛苦,悲傷,還有那無邊無際的空洞幾乎将要把她淹沒,“啊——啊——!”她終于不能忍受,放聲大叫,那叫聲竟然如此的凄厲,便是永不能輪回的野鬼,便是再不能明亮的天空,也不能有如此的悲怆。

“啊——!”

樓外,是風雪不停,是豔麗海棠,是清泉流淌,是一切一切,但是這樣的悲號,卻叫世間萬物都沒有意義,不如頃刻死去。

文七手中緊緊捏着回旋镖,想扼着仇人的咽喉般,他的腳步不停,用着平生不能想象的速度沖進莊內,向着高臺疾奔,他完全忘記了自己,也完全忘記了一切。

所以,他也沒有半點覺察身後遠遠處,那兩個一大一小,幾乎悲絕的人。

“啊——!”叫聲像凄厲地如同百萬亡鬼齊齊哀嚎,便是漫過天際的風雪都不能阻擋,那是世上最悲慘的聲音,便是任何人都不能夠想象的地獄。

“啊!”終于,那聲音漸漸減弱,逐漸變得嘶啞。

“行衣!”文七一腳踹開底樓的大門,便有一條精鐵打制的連環索迎面襲來,鐵索寒光凜凜,帶着鮮血的氣味,地上橫亘着兩具屍體,穿着深沉黑夜般的衣裳。

文七急急後退數步,身後又有鎖鏈阻擋,他閃身避開,又有兩條鐵索左右夾擊。

他捏緊兵器,厲目瞪視着鬼魅般出現在周身的四人,像一頭發狂的野獸般開始不要命的厮殺。

高臺之上,方行衣的嘶吼已經停止,而後,她的眼中是死寂一般的冷光,那熱痛已然如潮水般退去,她的心,也似陷入了無底的深淵。

她擡頭,冷笑。

無名淺笑,帶着滿足,“你非常恨我。”

方行衣到道:“恨不得将你千刀萬剮。”

無名又笑:“很好,這世上,恨不得我死的人有無數,而你,卻是真真切切在我面前的,有一個恨不得殺了我的人,卻無法将我殺掉,這種感覺,哈哈,非常的好。”

方行衣低下頭,閉上雙目,片刻之後,又睜開眼睛,她的眼睛中是決絕的神色,“你不是想要我的眼睛嗎?現在就拿去吧。”

無名大笑:“你可甘心?”

方行衣道:“若不是你叫人将我從火海中救出,我早已經死了,我說過,一條命,用一雙眼睛來還,很公平。”

無名道:“你恨我。”

方行衣又道:“我也說過,即使沒有了眼睛,我也能夠将你殺死。”

無名狂笑。

他的手撫上方行衣的面龐,就像一條冰冷蜿蜒在她面上的毒蛇,令人不寒而栗,“我現在非常的歡喜,不知道多少年了,我幾乎已經自己再也嘗不到這樣歡喜的滋味。”

他打開一間房間,“請吧。”

方行衣轉身,向着那間房走去,一縷一縷的藥味帶着炭火的熱浪而來,很久很久以後,她厭惡藥的苦味,也厭惡藥的氣味。

她在無名的示意下,在了一張鋪着潔白床單的床上躺了下來。

“我在這張床上,剜了無數人的眼睛,但是他們的眼睛,都沒有用處,因為他們恨我,咒罵我,而我,也同樣的恨他們的,你知道為什麽嗎?”

方行衣扭頭:“我不想知道。”

無名卻綻開冰冷的笑容,“因為他們從不曾心甘情願,那樣的眼睛,不如死魚珠子,半點用處也無。”

方行衣嘆道:“唉,我早就已經知道你瘋了,你不必再瘋給我看。”

無名幾乎像一個正常人一般,熟練地拿來各種物事,一一擺放在方行衣面前,那些東西,冰涼地閃耀着殘忍的光芒,“你害怕了嗎?”

方行衣忽然伸出手,猛地抓着他将要伸來的手腕。

無名譏嘲:“怎麽?又後悔了?”

方行衣眼珠子對着這間小小的藥室轉來轉去,瓶罐藥匣,多不勝數,幾分苦味,聞來,頗有熟悉之感,是與那煉藥的後山一般的苦味。

“你苦心經營十數載,的确不能将成敗系于姜百草一人,對吧……”

無名緩緩笑道:“所以呢?”

方行衣輕聲道:“我突然有些可憐你了,你是我見過最悲慘的人,悲慘到你作為人的那部分已經完全的扭曲,剩下的,不過是行屍走肉。”

無名又笑,他仿佛完全不在意方行衣的言語,手指拈起一支扁勺,慢慢地、準确地向着她的眼睛而去。

鮮血,染紅了文七的眼睛,也染紅了他的衣袍,已經分不清他身上那濃重粘膩的血污,究竟是他的,還是敵人的。

面前的四個人,已經倒下了三個,還有一個,也已是強弩之末,但是他仍然還是在堅持着,鮮血順着他的手臂,流到了鐵索之上,又沿着鐵索,浸入了雪地。

文七摸一把面上的鮮血,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他突然有些佩服起這個人,不管他的目的是如何的險惡,但僅僅作為一個對手,已經足夠令人起敬了。

文七搖搖晃晃地上前幾步,手中的回旋镖已經斷裂成了一截小彎刀,他伸出手臂,直指對手的胸膛,他沒有躲開,或者,他已經躲不開了。這四人中的最後一人,也已經倒下,他面前再也沒有了障礙。

文七緊緊咬着牙齒,用着聚集起的最後一絲力氣沖上高臺。

樓上的血腥味比之樓下還要濃重,濃重地幾乎将要讓人昏厥。

文七渾身是血,他一步步走近那間散發着血腥味和苦藥味的房間,他踢開房門,房中有兩個人。

一個是方行衣,一個是……廢太子。

方行衣的面上,是兩個血洞,她的眼睛,她那曾經俏皮的,靈動的,帶着懶散的笑意的眼睛,已經只有兩個空空的血洞。

而廢太子……他将頭低下,綁上猶帶着血跡的白布,露出歡喜的笑容。

“呯——”一聲脆響,文七腦中只剩下一片轟鳴。

電光火石之間,方行衣突然跳起,她手中一片光亮,是凜凜的冷光,直直刺入無名的心口,鮮血如花一般暈染,無名的手還僵持地維持着那系布的姿勢,面上的笑意變成了無比的震驚。

“看,我殺了你。”她笑了笑,而後垂下雙手,跌倒在地。

“行衣——!”

“爹爹——!”

兩聲疾呼同時響起,文七疾步沖向方行衣,接住了她的身軀。

“老、老七,這裏,有解疫病真正的藥,讓姜百草來,他一定知道,告、告訴岑……”她還不太習慣黑暗,雙手在空中胡亂地抓取着。

“別說了!”文七死死地抱着她,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憐七尺男兒,亦淚流滿面。

文七的身後,是宋綠音,手牽着一個女孩。

“爹爹,爹爹,你怎麽了?你醒醒,爹爹。”暖暖沖向無名已經冰冷的身軀,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目,“爹爹,娘回來了,和我想的一樣美麗,爹爹,你不要再做壞事,好不好,爹爹……”

宋綠音頹然跪地,掩面大哭。

風過,只有幾片碎雪,那延綿了多日的雪終于停了下來,餘下的,是絲絲寒意,那終于綻開的光明,似乎再也不能夠溫暖人心。

紅梅園外,是一騎一人,雪白的衣衫,雪白的面容,還有雪白的……白巾覆面。

遠處,緩緩行來一輛馬車,趕車的青年長着好看的眉眼。

馬車在騎馬人的身旁停下,車內之人掀起車簾,“行衣。”

方行衣轉頭,似乎在看着他,唇角泛起一絲笑意,“江湖路遠,岑莊主保重。”

岑亦悲傷地看着她,“你也保重。”

方行衣道:“無名已死,事情似乎已有結果,只是疫病仍在,那司徒玉也已逃遁,想必岑莊主諸事繁忙,在下便不多送了。”

岑亦緩緩道:“好……”

“駕——”她打馬而去,身影漸遠。

杜仲問道:“公子,方二姑娘這樣離去,可好嗎?”

岑亦語聲落寂:“我已經沒有資格去挽留她。”

又是那洛水之畔,又是那天地冰封的寂然,方行衣踱步在岸邊,江中飄來一艘小舟。

舟中之人道:“唉,方姑娘,你這是何苦?”

方行衣頓下腳步,那聲音如美酒般誘人,想來是一位美人。

她笑笑:“你是柳相思?”

那人點頭道:“是,你願意同我走麽?”

方行衣低頭,想了片刻,又笑道:“我聽聞昆侖上乃是神仙之所,若能去見識見識,自然不錯。”

她安然棄馬登舟。

“行衣——”有人叫她,她回頭,聽出那是文七的聲音,笑道:“老七,你是來送我的嗎?”

文七跳下馬,疾步上前,道:“不,我是同你一起走。”

方行衣長長地嘆了口氣,“你的天地,并不與我交集。”

文七搖頭道:“從我認識你,便不曾斷了交集,我曾說過,我們一同策馬遨游,對酒高歌,你走到哪裏,我便同你到哪裏。”

方行衣道:“老七,你有你的責任,而我,這一切,應該只是咎由自取,你走吧!”

小舟無風自動,向着江心而去。

文七急急沖進刺骨的水中,哀絕地看着那飄搖而去的江舟。

“唉,你何必這般決絕。”柳相思嘆息地看着她。

方行衣淺笑兩聲,道:“每個人有不同的路,我何須為了一己之私,将別人拉來與我同路。”

柳相思道:“我從不曾見過你這樣的人。”

“那麽今日你是見到了。”

柳相思問道:“你舍棄了雙眼去殺無名,心中就不曾有半點退縮嗎?”

方行衣又笑了笑,仿佛是有過一絲不能道明的悲傷,終究,也化作了一息無謂的淺笑,她道:“人都要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何況,這一切再繼續下去,又不知有多少人喪命。”

柳相思長長嘆息,“不錯,那無名絕情絕愛,手段卑劣,功夫高強,等閑之人根本不能取他性命,你乘着他得到你的雙目狂喜而疏于防備之際殺了他,的确是最好的手段了。”

方行衣輕嘆一聲,終究沒有說什麽話,反正一切,都不太重要。

不過,沒關系,對于她來說,人生還很長,一切,都還有希望,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是想寫一個有關承諾的故事的,但是文筆實在有限,想表達的很多,最後什麽都沒有表達清楚。

而我自己也成了一個最不守承諾的人,最後結局只有兩章,修改了幾次,一直不滿意。

昨天,身邊發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幾乎快把我這幾年能夠堅持支撐生活的信念統統摧毀了。

有句話說,不破不立,正是因為這件事,我終于鼓起勇氣重新登陸上來把這篇文完結。

非常非常對不起一直留言的小夥伴:幽憂曉愛、一葉知秋、dijiuyuan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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