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九朵爛桃花? (10)
了一會兒,便不聲不響地進了馬廄,牽起一匹黑到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馬,帶了三千精兵,絕塵而去。
晉地就在眼前。根據探得的消息,姬孟樓已有所行動。寧姽婳領着三千士兵到一旁的山丘後埋伏起來,靜待敵襲。
夜色漸深。士兵已吃飽了飯,也歇了會腳,正是困意翻滾的時候。這時被拉出來,他們難免有些怨言。本就看不上這個十四歲的女娃娃,這會兒就更不屑了,只是尚且敢怒不敢言。
沒有望遠鏡,在夜幕之下,能看見的範圍畢竟有限。好在寧姽婳有着一雙得天獨厚的好眼睛。不過片刻,她眼尖,對着身後做了個手勢。
四十萬大軍,硬碰硬無疑會兩敗俱傷。但若趁着大軍剛剛安營紮寨、尚且混亂的時候帶小隊兵馬奇襲,不僅會減少傷亡,還會動搖對手軍心。何況如今大軍統帥只是個黃毛丫頭,四十萬人多半心中不服。若一上來就吃了敗仗,寧姽婳與這四十萬大軍的結局可想而知。
還是那句話。在戰場之上,寧姽婳最大的優勢與最大的劣勢,都是她的性別。
因為她是女子,對手看不起她,擺兵布陣難免有些疏忽;因為她是女子,她難以輕易征服手下士兵,極難樹立威望。不過沒關系,她會一一克服。
手勢一下,跟随在她身邊的劉園心領神會。士兵踏過草叢,悄悄地圍攏過去。
“殺——”
寧姽婳率先沖出山丘,劉園緊随其後。本打算偷襲的晉兵一時措手不及,反被寧姽婳包圍。營寨中季勳見狀,也命人帶了幾千兵馬前去支援。兩兵交彙,頓時有如鐵桶一般,将那幾千晉兵牢牢包圍。晉兵疾行而來,還沒來得及吃飽,而魏兵士氣正旺。不過半個時辰,一切都平靜了下來。
寧姽婳将沾滿鮮血的婆娑苗刀收入刀鞘,随手抹了抹臉上沾上的血色,翻身下馬。
她實在是累了。
留了些人打掃戰場,剩下的人撤回了營寨之中。一時間,山間又是一片平靜。
寧姽婳初戰小捷的消息很快傳入京中。然而寧姽婳清楚,這一戰不過是雙方的彼此試探,算不得什麽。戰後,她抱着婆娑苗刀,細細擦拭着上面的血跡。戰場之上,武器即是性命。她并不放心把性命交給別人。
呼耶汗也聽說了她出戰的消息,第二天一大早便沖進了寧姽婳的營房。寧姽婳昨晚處理事務睡得有些晚,當時還沒起。見有陌生男子闖進屋中,她吓得立刻提起清蘭刀就擲了過去。呼耶汗面無表情地摸了摸鼻子,頓了頓,轉身走出營房。
禁這一吓,寧姽婳怎麽也睡不着了。她定了定神,便收拾收拾起了床。她的葵水還沒過去,但已經不再腹痛。等洗漱完出營,她訝異地發現,呼耶汗居然還在門外等待。
Advertisement
初秋的陽光尚有幾分熾熱。呼耶汗幾近褐色的皮膚上凝結了數滴汗珠。寧姽婳頓了頓,還是問道:“不知呼耶汗王子找本将有何事?”
呼耶汗沉聲道:“喚孤玄都。”
寧姽婳有些無語。看了看呼耶汗臉色,她果斷改口:“玄都王子。”
呼耶汗的面色依然不太好看。寧姽婳打定主意,他再怎麽威脅,她也不會去掉敬稱。
赫連玄都……真是個怪名字。不過以北豿人的漢語水平,這個名字也算得上不錯了。
赫連玄都沉默了片刻,道:“你不必如此提防孤。”
寧姽婳詫異地揚了揚唇角,笑得眉眼彎彎:“玄都殿下多慮了,只要北豿當真誠心合作,我大魏自然會禮尚往來。”
赫連玄都道:“孤也說過,只要你嫁入北豿……”
寧姽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王子殿下,本将也說過,這些話哄哄情窦初開的小姑娘還行,對本将是萬萬不可能有用的。”
赫連玄都沉默。
寧姽婳幹脆把話敞開來說:“玄都殿下,本将知道你們北豿的心思。你們既然想坐收漁翁之利,幹脆安心看着就是。既想當黃雀又想當螳螂,小心被一鍋端。”
赫連玄都無言了片刻,道:“是孤小看你了。”
寧姽婳但笑不語。
小看她的,何止是他。
即使現在,赫連玄都也沒有真正把她放在眼裏。
不過無所謂。身為女将,這是她獨有的優勢。如果利用得好……或許,這會是她最大的優勢。
寧姽婳如此想着,伸手拔出婆娑刀,道:“還請王子讓一讓,本将要練武了。”
說練武,就是練武。
寧姽婳緩緩舉起手中比她個頭還高的苗刀,眸中寒光驟現。原本閑散地靠在一邊的赫連玄都眼神忽然一凜,不自覺地微微直起了身。
不動則已,一動驚人。
目随刀動。那柄長刀仿佛生在了寧姽婳手中,任她揉捏搓圓。刀光飄轉,一招一式恍若驚鴻、輕盈無比又仿佛刀刀到肉、沉重無比。刀光映入寧姽婳那如墨雙眸之中,一股銳氣撲面而來。
待寧姽婳收刀,已過去了小半個時辰。赫連玄都依然站在原地,仿佛看呆了一般。寧姽婳慢慢斂起滿身鋒芒。若忽視她身上披着的甲胄,根本無法看出,這樣一個角色女子竟有如斯氣勢。
寧姽婳經過赫連玄都時,他忽然開口,感嘆道:“原來寧将軍有這等本事,倒是孤誤會了。”
寧姽婳平靜道:“多謝玄都王子誇獎,末将這等雕蟲小技不足挂齒。”
“雕蟲小技……?”赫連玄都低笑一聲,搖了搖頭,“寧将軍這哪是雕蟲小技。便是差你去雕龍,也是使得的。我算是明白寧靖河老将軍為何執意要栽培一個女子了。之前是孤狹隘了,還請寧将軍見諒。”
寧姽婳微微颔首,道:“承蒙王子謬贊。”
她當然是故意的。
綜合考量之下,還是讓北豿人有所忌憚較為有利。雖然可能會導致北豿暗中對小晉王姬孟樓加大援助力度,但北豿如今自顧不暇,只要她能在一定的時間內消滅小晉王,一切都不是問題。
總而言之,她必須盡快消滅小晉王。
她和樓宿打過交道,對他還算了解。只是不知那小晉王姬孟樓到底是怎樣的角色。從她掌握的資料來看,小晉王極度依賴和信任樓宿,對他言聽計從。但如果這只是假象……
寧姽婳是個生性多疑的人。何況她如今手中握着四十萬人的命,對手更是隔着層帷帳,難以探清面目。一着不慎,便是滿盤皆輸。
——然而為将者忌魯莽行事,更忌優柔寡斷。
該拔寨前行了。寧姽婳收拾好自己的物件,轉身向外走去。
既然天意令我為将,我便讓天下人看看——女子,究竟能做到什麽地步。
☆、兩個桃子
幾十萬大軍開撥,架勢必然是驚人的宏大。不過寧姽婳已分了二十萬出去,分作左右兩翼,與中軍呼應,剩下的二十萬又分作前軍、中軍、後軍,架勢小了許多。
昨晚取得了一個小勝。晉地已在眼前。寧姽婳擔心姬孟樓誘敵深入、再聚攏大部隊殲滅,便親自去了前軍觀察,留季勳在中軍指揮。中軍緩步前進,寧姽婳又細細囑咐了季勳一番,騎着照夜玉獅子絕塵而去。
季勳原本就暗暗決定襄助寧姽婳,此時又見她排兵布陣頗有章法,心下已是徹底服了。有他這一表示,除了徐厲,軍中将領已全部心照不宣。
寧姽婳心細。出征之前,她細細研讀過所有能找到的晉地地形資料。她帶着前軍大部隊沿着大路徑直往前,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暗暗注意着周圍的動靜。晉地多山,這條大路算是個山谷,旁邊是起伏的山岩。
就她看來,這是個打伏擊戰的絕佳場地,至少也能埋伏幾千人——若是近現代,等他們全部進了山谷,只消一小支部隊堵住來路,便是個“口袋陣”。子彈從兩側飛來,他們就只剩了抱着腦袋四處亂跑的份。就算是古代,亂箭射下,甚至直接發射點火的箭、放火,他們也會自顧不暇,更遑論反擊。
劉園那裏沒有回應。寧姽婳微微揚起了唇角。
幾百人的埋伏,吃不掉多少部隊。如果是她,她會在旁邊的密林裏再埋伏幾千甚至上萬人。晉軍熟悉地形,可以打完一輪就撤,趁魏軍沒反應過來,跑得連影子都不剩。但先頭部隊人實在太少了,劃不來,不如将這一小支放過去,等後面的大頭。
寧姽婳安然走出山谷,估算了時間,又走了一截,果斷下令:“所有士兵分作兩部,爬上兩側山丘,往來處疾行!”
她帶的是精兵。霎時間,幾千人不聲不響地分作兩撥,找到坡度小的地方爬上山丘,無聲無息地往回走去。山間不便騎馬,她留了幾十人并劉園看馬,提刀轉身。
這一支只帶了一萬人,剩餘十八萬留守營地。一萬人的部隊綿長無比,一眼看不到頭。寧姽婳見大部分人已進入山谷,微微眯起了雙眼。
——無數利箭猝然射出!
幾百人跳下山岩,堵住山谷入口,揮舞起了手中的武器。帶兵的季勳先是一愣,而後便見另一支部隊湧現在山岩之上。領頭那人個頭極其嬌小,一柄長刀寒光凜凜。
撲面而來的箭雨戛然而止。射箭的士兵被迫開始了與突如其來的敵人的混戰。季勳登時心安,大聲呼喊下令,率兵反擊。
晉軍原想一個口袋陣吃掉魏軍,不料魏軍反從包圍圈外實施了反包圍。這處山谷地形崎岖不平,晉軍一時內外受困,偏偏已無處可逃。混戰持續了一個時辰,覺出不對的游子吟帶着援軍趕到。
混戰還在繼續。晉軍突然被反包圍,士氣大挫,反觀魏軍,這幾日吃喝合心意,又反将了晉軍一軍,士氣正濃。只是山谷間地形狹窄,馬匹行動不便,損失了不少軍馬。不過一個多時辰,一切塵埃落定。可惜晉軍将領見勢頭不對,早已逃之夭夭。
寧姽婳大獲全勝。到了營地一看,劉園已抄小路帶着軍馬回來了。再清點戰果,雖未捉到晉軍那個将領,卻也殲滅了至少三千晉軍。
晉軍自以為十拿九穩,直到戰鬥結束才發覺不對,派了援兵。可惜,這一支軍隊已被徹底消滅。倒是被寧姽婳揪住了援軍,又是一番狂風亂雨地敲打,又取得了一個小勝。
晉地人口有限,想來小晉王再怎樣也湊不到多少軍隊。有生力量除掉一點是一點。如此想着。寧姽婳命人飛馬禀報聖上,而後便命人殺豬宰牛犒勞大軍,自己去了營房。或許因為是初潮,葵水還沒有徹底幹淨,麻煩得很。
片刻後,赫連玄都、烏陌爾與寧姽婳等人圍坐在一桌,氣氛頗有些詭異。
沉寂了片刻,赫連玄都舉起酒盞,道:“寧将軍果然少年英雄。”
寧姽婳舉起酒杯,笑道:“玄都王子謬贊。”酒液卻只沾了沾嘴唇。
她的酒量,她自己是知道的。況且身處戰場,飲酒誤事。
——然而她還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僅僅是“沾一沾嘴唇”,幾次之後,她居然還是醉了。
精致瑩白的面容上渲染開大片的嫣紅。寧姽婳放下酒杯,卻磕到了桌沿,差點摔碎了酒杯。她甩了甩腦袋,呆呆地看着赫連玄都俊逸絕倫的臉,眼神迷蒙。季勳與劉園對視一眼,心下哭笑不得。正待勸寧姽婳回房休息,便見她忽然低下頭,嘟囔道:“刀……我的刀呢?”
戰鬥結束,寧姽婳的婆娑刀自然沒有放到身邊,而是交給幼荷去擦拭保養了。清蘭短刀也沾了血,寧姽婳潔癖犯了,沒像以往那般放在腰間。劉園便道:“将軍不必擔心,幼荷姑娘收着的,不會有事。”
“那可……那可不行。”寧姽婳嘟囔,纖細蔥白的手依然在腰間一頓亂摸,沒摸到又擡頭看季勳三人,“北豿人在呢,萬一出事怎麽辦……我身邊一定得有刀!刀,你們誰有刀?”
席間原本就尴尬的氣氛頓時更為詭谲。季勳想了想,抽出自己的短刀,遞給寧姽婳:“寧将軍,刀。”
劉園與坐在一邊不吭聲的游子吟面面相觑。正打算說些什麽改變一下氣氛,游子吟猛地睜大了雙眼,跳上椅子,匆忙抽出腰間短刀,擋住直襲赫連玄都的一擊,沉聲道:“寧将軍,冷靜!”
寧姽婳抿唇不語。她雙眸中原本的迷蒙之色已然褪去,只餘了一片陰郁:“北豿,他是北豿的……”
劉園在一旁哭笑不得,連忙向赫連玄都致歉。赫連玄都卻看也不看他,只凝神看着寧姽婳,道:“你想殺孤?”
寧姽婳擡刀,幾下撥開游子吟。游子吟措手不及,竟被她推開。踉跄幾步,剛剛站穩,便見寧姽婳徑直走到赫連玄都面前,一手扶着桌子保持平衡,一手舉刀直指赫連玄都心髒,持刀的手穩之又穩。她微微眯起雙眼,不太确定地喃喃道:“你是……北豿人……北豿王子,赫連……赫連玄都,對吧?”
赫連玄都沉默,點了點頭。
寧姽婳點頭,認真道:“對,我想殺你。”
話音方落,赫連玄都奪過烏陌爾的短刀,擋下寧姽婳一擊。寧姽婳一擊不中,單手扶桌,甩了甩腦袋,整個人搖搖晃晃,握刀的手卻依然穩穩當當。
爹爹說過的,一個刀客,無論如何,握刀的手都得穩。
握不穩刀的刀客,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寧姽婳擡手,本就美豔至極的面容帶了幾分慵懶,更顯嬌豔,語氣也帶了幾分嬌憨之氣:“不……不算,再來!”
赫連玄都問:“你為什麽想殺我?”
寧姽婳道:“你……你還好,好意思問。我爹爹,爹爹……”
她忽然不說話了,歪頭似乎在想什麽。她松開手,若不是游子吟手快撥開了,那柄刀險些刺中了她的腳:“爹爹,爹爹已經不在了。”
她又想了想,一擊掌,高聲道:“我想起來了,沒有北豿人,爹爹是不可能輸給姬孟樓的,是北豿人的錯!”
季勳:“……”
劉園:“……”
游子吟:“……”
烏陌爾:“……”
将軍!這話是現在能說出來的嗎?!
如果将軍是個男子,季勳和劉園早就上前伸手堵嘴了。但寧姽婳是個女子,他們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麽做。
赫連玄都沉默了一瞬,道:“你說的……有道理。”
寧姽婳沉默了一會兒,有些疑惑:“可是好奇怪,”她摸了摸下嘴唇,皺着眉,很有些困惑,“我又不想殺你了。”
赫連玄都倏地擡起頭,按捺住心底的激動,沉聲道:“為什麽?”
寧姽婳歪頭,認真地想了想,道:“可能是因為……”
赫連玄都屏住呼吸,凝神看着她,居然有幾分忐忑不安。季勳等人心中一個咯噔,不約而同地開始考慮把将軍打暈的可行性。
寧姽婳點了點頭,脆生生地道:“給爹爹報仇的正确順序應該是,樓宿,姬孟樓,然後才是你。”
一陣沉默。
赫連玄都:“……”
他尚且有幾分不死心:“只因為這個?”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期待什麽。
寧姽婳呆呆地看着他,又歪了歪頭,忽然露出了一個極其純粹幹淨的笑容:“嗯,也可能因為……”
赫連玄都再次屏住了呼吸。
“直接一刀下去,死得也太輕易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姽婳讀的都是古代的兵書,但她作戰喜歡用解/放/軍戰術……
☆、三個桃子
寧姽婳最後是被聞訊趕來的幼荷扶走了。赫連玄都僵立在原地,半晌沒有動彈。
季勳尴尬非常地沒話找話,試圖排遣糟糕的氣氛,赫連玄都卻突然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烏陌爾緊随其後。
季勳:……
這下麻煩大了!
烏陌爾将酒壺放上桌,沒有說話。赫連玄都注視着酒壺,面色陰鹜。二人對坐沉默了半晌,赫連玄都突然低笑出聲,道:“她真美,是不是?”
烏陌爾沒有說話。
“醉酒後的她,和以往又是一種不同的美法,”赫連玄都自顧自道,“一想到這種美同時暴露在我之外的數個男人視線之下,我就感到憤怒。”
沉默許久的烏陌爾終于開了口,聲音辨不出喜怒:“她想殺您。”
赫連玄都渾不在意地點了頭,拍開酒壺封泥,斟了一碗酒,一口咽下。
烏陌爾問:“您不生氣?”
赫連玄都低笑道:“氣?有什麽好氣的。不過,我倒是有些明白了。”
明白了什麽?
赫連玄都沒有說下去,又咽下了一碗酒液。
以前,是他小看了她。
他以為女子當真都比男子弱些,卻未想到,會有這樣一個無論武力還是頭腦都驚才絕豔的女子出現。
不可否認,他一開始只是因為寧靖河的威名而稍稍對她有些關注,對她的喜愛也不過是因為那張傾世絕俗的臉。但此時此刻,他是真的對她本身有了喜愛之感。
若不是北豿與魏國注定會有一戰,他說不定真的會向魏國皇帝求娶寧姽婳。
烏陌爾不聲不響地陪他一碗又一碗地喝酒。夜色漸深,赫連玄都打了個哈欠,自去營房睡了。
半夜,寧姽婳迷迷糊糊地睜開了雙眼。
她很困。但她喉嚨幹得仿佛被火灼燒一般,她迫切地想找什麽東西撲滅那團火焰。她半睜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摸下床,憑記憶去摸桌子,卻摸了個空。她蒙了一瞬,這才想起自己早已不在京中閨房,而在晉地軍營。她稍微清醒了點,正打算繼續摸,一個杯子遞到了手中。而後,幼荷輕柔的聲音傳入耳中:“将軍慢些喝,別嗆到了。”
寧姽婳依然沒有清醒,只直覺判斷幼荷可信,便将杯中的液體往肚中灌去。甜絲絲的,似乎是蜂蜜水。也不知這丫頭從哪弄來的蜂蜜。
一杯顯然不夠。幼荷把寧姽婳扶到床上,又送來了一杯。寧姽婳解了口渴,往床上一滾,立刻睡着了。
雖然醉酒,但寧姽婳早已養成的習慣還是讓她一大早就睜開了雙眼。她發了會呆,後知後覺地摸了摸頭。
宿醉造成的頭疼是酒精使細胞脫水導致的大腦缺水,所以醉後極易口渴。或許是因為半夜補水及時,寧姽婳沒有頭疼。但悲傷的是,她的記憶也沒有斷片。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是怎麽拿着個短刀對着赫連玄都口口聲聲說要他死的!
宿醉沒導致她頭疼,這事兒卻讓寧姽婳頭疼了起來。幼荷吓了一跳,連忙又送了蜂蜜水過來,引得三三哭笑不得。
拎着婆娑刀走出營門,寧姽婳認真地覺得,練完還是去專門道個歉比較好。
其實醉酒的她也沒有說錯,那确實是她內心深處的打算。但她萬萬不該說出來。別說現在北豿與大魏還沒撕破臉,就算撕破了臉……
撕破了臉就無所謂了,這些話還可以用來誓師鼓舞士氣……不對這不是重點!
練完刀,寧姽婳換了身衣服,吃了點東西,走向赫連玄都的營房。
與寧姽婳相比,從小生長在草原上的赫連玄都酒量極好。昨晚那點小酒根本沒對他産生半點影響。見寧姽婳孤身前來,他大概猜到了她的來意,便将她迎了進來。
寧姽婳素來喜歡單刀直入,便直接道:“昨日本将喝醉了,口出胡言,還望玄都王子不要放在心上。”
赫連玄都微笑:“酒後之言,一向當不得真。”
寧姽婳松了口氣。赫連玄都看在眼裏,忽然道:“但寧将軍說得不錯,孤确實對不起寧靖河老将軍。”
寧姽婳面色微微一變。
寧姽婳曾經無數次問過自己:穿越過來這些年,她最難割舍的是什麽?
無論是哪一次,她的回答都沒有變過:家人。爹爹,娘親,姐姐和弟弟。金姨娘不算,祖母勉強可以算進去。
後來,爹爹死了。
千刀萬剮,暴屍荒野。
寧姽婳清楚地知道,寧靖河死去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有些不像自己了。與其說她是寧姽婳,不如說,她已成為了一把刀。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報仇。
婆娑刀,寧靖河贈予她的刀,從那一刻起,仿佛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她精心籌劃,她步步為營,她收買人心,她在戰場上面無表情地收割人命。這一切,不是為了她心中隐隐躍動的女将之夢,而是為了寧靖河。
她一直是個得過且過的人。學武是為了防身和覺得有趣,看兵書也不過是覺得上戰場比老老實實嫁人好玩。她沒有什麽宏圖大志,對大魏也沒有什麽特殊情結,所求真真正正只是一家人圓圓滿滿。
收到确切消息的那日,她抛開照夜玉獅子,在莊園練了一晚上的刀。婆娑苗刀在她手中翻轉,刀光幾乎将練武場晃得如白晝一般。她面無表情地斬殺着周圍不存在的敵人,墨色的桃花眼染上血色。她嬌小的身形仿佛夾裹了一層濃濃的死氣。
爹爹死了。
那個幼時将她高高舉起、耐心牽引她蹒跚學步的男人死了。
那個教導她牙牙學語、握着她肉嘟嘟的小手一筆一畫慢慢寫下“寧姽婳”三個字的男人死了。
那個細細教她舞槍弄棒、在廣闊草原之上含笑遞給她婆娑刀的男人死了。
……他是真的死了。
沒有人知道寧姽婳攻下晉地的心情到底有多迫切。幾乎每次合眼,她的眼前都會浮現出寧靖河屍體的畫面。蒼蠅萦繞、過客匆匆,她幾乎恨不得立刻殺入晉城,将樓宿與姬孟樓碎屍萬段,将爹爹的屍首隆重迎回京城。
但她不能。
現在的她,身居将職,肩扛重負,手握四十萬人性命。每一步都要細細籌劃,不可有一點一滴的疏忽。
——偏偏她疏忽了一點。自己的酒量。
寧姽婳深吸了一口氣,很想回些客氣話。什麽父親殒命自有命數,什麽與殿下無關,總得說得漂亮些。可是她發現,她開不了口。
她開不了口。
說別的可以,說爹爹,不行。
寧姽婳的停頓令氣氛有些尴尬。她試圖轉移話題,便生硬地道:“不知玄都王子如何看待小晉王籌謀?”
赫連玄都,也算是她的仇人。
如先前所說,她還不能下手。
仇人就在眼前,她卻還得客客氣氣地招呼着,還得半推半就地默許對方的追求——寧姽婳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壓下這些雜亂的念頭。
總想些有的沒的做什麽?
赫連玄都自然知道她在轉移話題,便極其自然地跟随了她。二人随便聊了幾句,寧姽婳起身告辭。
該到出兵的時間了。
今日依然是行軍,應該不會遭到襲擊。當然,寧姽婳依然做了二手準備。等到了明天,她就該放大招了。
她打算來個圍點打援。
在現代時,她對軍事史比較感興趣,也就讀了些相關書籍。就目前看來,她優勢在于兵力,劣勢在于不了解晉地地形,而且對晉軍布陣了解有限。但在不遠處,有一座平城,商貿在晉地是數一數二的,算是一座軍事重鎮。據探子來報,兵力不少。
圍點打援是個風險較小的戰術,也即圍住一個城鎮,卻不是真正為了把它打下,而是為了吃掉敵人的援軍。在兵力充足的情況下,這個戰術很是有利。為免對手心存顧慮不敢來援,寧姽婳特意将中軍一分為二,十五萬圍點打援,卻只號稱五萬;自己帶領其餘五萬繼續前進,卻號稱十五萬。
與此同時,左右兩翼也根據情況開始了戰鬥。根據寧姽婳的叮咛,左軍捉着一個小城鎮攻城,右軍由蘇陌帶領分作數個小隊迂回前進。
但她沒想到的是,樓宿雖慣于算計人心,卻完全猜不透她這個穿越者的心思。之前為了争權奪利,他與“晉王餘孽”那一幫老臣鬧掰了,之後又失去了北豿的援助。如今,軍隊找不到将領指揮,他又完全不通兵法,手下兵力又有限。除了偷襲,他竟完全不敢做別的舉動。
換而言之——小晉王姬孟樓并謀士樓宿如今看似神秘、底牌充足,實則已傾家蕩産、毫無退路。
☆、四個桃子
這是寧姽婳數日後發現的。與此同時,她立刻意識到——北豿放棄小晉王,并非權宜之計,而是小晉王,真的太弱了。
弱到北豿實在看不下去,索性冒險轉投魏國。但北豿,終究是異族。
這是将在這個世界歷史長河中留下集齊光輝一筆、終其一生無一敗績的“玄女将軍”寧姽婳,犯下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失誤。
失誤并非戰術,而是戰略。
寧姽婳終究是錯估了北豿。或者說,她低估了赫連玄都。
樓宿聰明了一輩子,在軍事上的無知卻令他滿盤皆輸。用權術擊敗老晉王留下的将領後,他過于自信自己的實力,直接選擇向寧靖河出手。這次行動,在除掉了寧靖河的同時,給晉軍造成了極大的損失。如果沒有寧姽婳,或許大魏确實一時半會兒奈何不了他,他也會有喘息休養的機會。然而,北豿的倒戈令他措手不及,随後幾次行動的失利更是令他威望大減。
姬孟樓一向對樓宿言聽計從,但樓宿知道,那幾個被他壓下去的将領,已經在籌謀反擊了。
平城被圍的消息,就是這時,飛抵他的書案之上。
他匆匆翻閱,不由發出了一聲冷笑。
平城有十五萬兵力,而且城牆極其牢靠,足以抵擋三十萬大軍。女人果然是女人,居然妄想用五萬軍隊攻下平城?
他等着她在平城城外耗光兵力。
他所不知道的是,寧姽婳離開平城時,擔心樓宿不派援兵,又暗中加了兩萬兵力,将圍點打援改做攻城打援——七萬軍隊攻打平城,十萬伺機攻打援軍。至于攻城,她采取了“一點兩面”戰術:将平城包圍兩面,其餘兩面敞開,絕大部分兵力攻打一個點,其餘部分攻勢平緩。
平城守軍完全可以從敞開的兩個面逃走,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前方不遠就是等待攻打援兵的十萬大軍。魏軍在全力攻打的“點”上放了三四萬兵力,只要這一支攻進城中,就足以破城。
十七萬大軍攻城打援,寧姽婳帶着剩下的三萬,又找了座小城,劈頭蓋臉開始攻擊。這座城名氣大,但戰略位置并不重要。寧姽婳號稱十五萬的軍隊攻打了沒多久,對方便挂出了白旗。
天色已晚,大軍在城外安寨休息。寧姽婳接過加急送來的戰報,眼睛一亮。
平城守将支撐不住,命人前往晉城請求增援。藏在暗處的十萬大軍将那個送信的騎兵放了過去,只等援兵到來。
寧姽婳心念一轉,立刻下令:連夜攻下平城,一個蒼蠅都不許放出來!
于是,第二日,姍姍來遲的援兵剛剛到達平城城外,還沒反應過來,背後休息了一天、如狼似虎的十萬大軍就包抄了過來。同時,城外安營紮寨的七萬大軍閑着無聊,就過來幫了個忙。不出一個時辰,五萬援軍灰飛煙滅。
收到捷報,寧姽婳有點懵。
……這就結了?
捷報最後顯示,開戰至今,中軍傷亡加起來不到一萬。寧姽婳尚在驚訝,左右兩翼的捷報紛至沓來。
看着手中喜氣洋洋的文字,寧姽婳莫名覺得有些挫敗。
還以為能打得膠着些,沒想到居然這麽輕易。
或許是因為她所用的戰術都是近現代的,晉軍沒有相應的應對舉措?
中軍這兩日消滅了七萬敵軍,左軍兩萬,右軍一萬三千。加起來已是個極其可怖的數字。經過清點,傷亡總共三萬。
寧姽婳判斷,樓宿已經沒有多少可用的軍隊了。而魏軍連連大捷,士氣正旺。
盛極必衰。
寧姽婳看過的戰争史裏,不知多少軍隊就是在連番大勝後得意忘形,輕敵失利,最後痛失荊州乃至功虧一篑。
寧姽婳當即去信,命令左右兩軍的蘇陌、游子吟小心反撲。這兩人都是極其細心的,經她提醒,想必一定會注意。
接下來,寧姽婳一路風卷殘雲,左、右、中軍交彙。寧姽婳手中的長刀直指晉城。
樓宿沒想到,局勢會忽然如秋風掃落葉一般急轉直下。
三路大軍,共計三十七萬,依然是個極其可怖的日子。被他克制的将領近日都在蠢蠢欲動,他提攜的卻都失利連連。如今他還能掌控的,只剩了晉城內的十萬大軍。
十萬,如果能掌控,還能撐些時日。
得知平城失守後,他立刻命人收束了寧靖河遺骨,決意要麽死守晉城,要麽與寧姽婳談判,換得姬孟樓與自己的一條活路。只是如今,他們的談判籌碼太少。
實在不行……
樓宿自嘲地想:他再無恥一點,用“将寧靖河屍首挫骨揚灰”威脅寧姽婳,不知會有多大作用?
外界風雨飄搖,姬孟樓卻是一無所知。
他出生帶了胎毒,這麽些年一直像個孩子似的。他那妓/女母親對這個孩子無比嫌惡,若不是樓宿,姬孟樓可能早就死于非命了。
樓宿倚在門邊,沉默不語。
華麗的屋中,相貌幹淨、幾乎稱得上漂亮的男子笑得純潔無瑕。幾個丫鬟在屋中左躲右藏,笑得花枝亂顫。男子錯過這個又捉,偏偏一個也沒捉到。他也不急不氣,轉身,笑着再次撲向一個笑得正歡的女孩。
他已經二十五歲了,卻又似乎一直沒有長大。
樓宿慢慢揚起唇角,眸中帶着毫不掩飾、純粹無比的溫柔。
他慢步走上前,原本笑得開心的幾個女孩身子頓時一僵,笑容随之消失,誠惶誠恐地低下了頭。姬孟樓毫無所察,蹦跳着撲了過來,幹淨的琥珀色眼眸中滿是笑意:“阿宿哥哥!”
他比樓宿矮上一個頭。樓宿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沒有說話。
丫鬟無聲無息地撤了下去。樓宿忽然伸手抱住姬孟樓,低聲喚道:“阿樓,我們可能又得換個地方住了。”
姬孟樓愣了愣,道:“這裏不好嗎?這裏比以前住過的地方都要好看,姐姐們也很好看。”
樓宿笑道:“姐姐們好看?有我好看嗎?”
姬孟樓認真地想了想,搖了搖頭:“她們沒有阿宿哥哥好看。”頓了頓,他耷拉下頭:“可是,阿宿哥哥好像比以前更忙了,總是不來陪我……”
樓宿的手臂微微收緊。他低聲道:“我們要去的地方沒有這裏好看。但,你一定會喜歡的。”
姬孟樓懵懂地看着他,有些困惑地歪了歪腦袋。
阿宿哥哥好像有點不開心?
晉城被包圍三天了。
寧姽婳一直沒有發動攻勢。
季勳與游子吟等人已經徹底服了她,并未對此發出異議。一路沒撈上殺敵機會的徐厲倒是嘟囔了幾句,可惜,并沒有人聽。
出征不過十日,寧姽婳一路高奏凱歌。她與身邊這些将領并不知道,京城乃至整個大魏都沸騰了。“玄女将軍”寧姽婳之名一夜傳遍大魏各地。九天玄女原本寥寥的香火突然旺盛,還有無數玄女廟開始興建,甚至有專門修建“玄女将軍廟”的。原本等着看笑話的人驚訝非常,寧府與皇帝也終于松了口氣。
同時松了一口氣的,還有遠在邊疆的寧靖焰。作為寧姽婳的師父,他可謂得意非常,喝着小酒和同僚誇了半天自己的徒弟兼侄女。
喝得正高興,一個将領迷迷糊糊地勾住他的肩,問道:“老、老寧啊,你這個徒弟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中那麽漂亮?”
寧靖焰驕傲道:“那是自然!婳兒自小就是個美人坯子,我也見過不少美人了,就沒見過比她好看的!”
另一個人道:“可是,恐怕沒人願意娶一個上過戰場的女人吧?”
寧靖焰頓了頓,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胡說什麽?我們婳兒現在可是陳國公了!什麽嫁人,只有她娶別人的份!”
那人被他眼神吓到,連忙賠笑:“對對對,是玄女将軍娶別人!”
寧靖焰不再搭理這人,又灌了一杯酒下肚。
這人問到他痛處了。
終究是女孩子,還是得成親,有個男人疼啊。
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們對酌之時,一隊北豿人悄然越過了邊境。
半個時辰後,營中醉倒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