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看着她說。
“我人品還沒差到那個程度。”
路邊不得停車,舒楚看見晏衡的車倒到合适的位置就要開走,她剛想說,你別讓他們開遠,就聽見他咳嗽。
“推我進去,這裏好冷。”
“你不是自己能走嗎?”舒楚目光收回來,落在他腿上。
“運動舊傷發作導致膝蓋發炎,剛動了個手術。能走,但不宜多動。”
原來只是膝蓋手術……
舒楚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不過沒人騙她,是她那天見完木景堯後給黎乙打電話,一聽黎乙說他動了手術,就想都沒想趕過來……
“那你還是把他們叫回來吧。”
“怎麽了?”
“我住四樓。”她說,“客棧沒有電梯。大堂也很小,沒有你可以逗留的地方。”
“那我自己上去。”他頓了一下,望向她“不過要你扶我。”
剛才坐在他身邊吃飯已經是極限了,現在扶他上樓,怎麽個扶法?他們摩肩擦踵,他的身體重量會壓在她身上,稍微一不小心,說不定還會……
“晏衡你……”何苦強人所難?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說。”他揚了揚手裏的牛皮紙袋。
“好吧……既然你堅持。”舒楚轉身進了客棧。
晏衡不知道她打的什麽主意,等的有些着急時,見舒楚領着一個男人出來。
“麻煩你了,老板。我這位親戚腿腳不好。”
“沒問題,就交給我吧,美女。”老板看向晏衡,“哥們,我背你上去。”
舒楚對老板粲然一笑,晏衡卻臉都黑了。
到了房間,舒楚送走老板,關好門,把已坐上輪椅的晏衡推到沙發旁邊。
“我在飯店裏說那話,沒有別的意思。”
對,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刺痛她而已。
“黎乙認定我回國是想見你,自作主張安排你過來。”
“所以是我自作多情了?”急忙糾正,“不,是黎乙自作多情了?”
他不否認也不肯定,把剛在樓下給她看的牛皮紙袋遞過去,“你先看看這個。”
舒楚打開,從裏面拿出來一疊文件,看見封面上的字,她的手不由抖了起來。
晏衡坐到她旁邊,直接幫她翻到最後一頁,“我小叔過世後,我從他的遺物裏找到這份報告。鑒定結果和五年前,他們給我看的那份完全不一樣。”
“……”報告從她手裏滑掉,落在地毯上,沒有聲音。
“怎麽,你看不懂?”他撿起來,“當初那份DNA鑒定報告,他們作了假。”
“你到底想說什麽?”舒楚咬緊牙關。
“我們不是姑侄關系。”他說,“你母親是清白的。曾和你母親一起工作過的人告訴我,當初老爺子在國內養病,你母親作為特別看護照顧了他幾年,他當你母親是親女兒一樣。等你母親有了你,就離開了晏家。再後來,就是你知道的。”
真是親生女兒,他的爺爺不會厚此薄彼,只分給舒楚那麽丁點遺産。當初他就懷疑了,但當時他爺爺去世,晏家分裂成兩邦,他和他小叔忙着應付他幾個伯伯。晏衡不想把舒楚攪進這複雜局面,才默許她的離開。
當年舒楚失去所有親人,他曾代表晏家出錢資助她完成學業。晏老爺子也的确很喜歡舒楚。可是卻不代表認可她做自己的孫媳婦。如果不是生命即将走到盡頭,他的爺爺不會出此下策,不惜賭上自己的名譽。
然而晏衡沒想到,最信任的小叔也幫着爺爺騙他。所有細節打理得一絲不茍,他難以勘破蛛絲馬跡。直到一個月前,他從小叔遺物中找到報告,同時委托在國內調查的人,也終于找到曾經和舒楚母親一起在晏家做幫傭的人,真相才徹底浮出水面。證實他沒猜錯。
“……”
“你不信?”他看到舒楚的表情變化,非常戲劇化。
她沒回答,起身撕開一個鐵盒外的透明塑料皮,打開蓋子,手一抖,把裏面的胎菊往玻璃杯裏竟倒了足有小半杯,接好開水放到他面前時,裏面的熱水因為太滿淤了出來。
“晏衡,有一點你可能不知道。其實就算沒有這份報告,我也從來都相信我母親的為人。”
她這句說完,他就沒了後面的話。
房間中長時間的沉默着……
在确定真相後,他幾乎無法等待,立刻就飛回國來見她。
只是沒想到腿卻在這個節骨眼出了問題,他不想隔了這麽多年,再出現她面前是個病秧子的形象,只能選擇先動手術,等康複後再去找她。
但沒想到黎乙會這麽多事,主動安排她過來。
下午他聽見她的聲音時,情緒起伏到……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只好支走她,等待自己平靜,足用了好幾小時時間。但到晚上和她見面,還是會為她看到自己女護理在他身邊不高興而暗暗得意,為她多看那個男模幾眼輕易吃味兒。
而現在……
她居然告訴他,她從不相信什麽見鬼的DNA報告。既然不信,當初為什麽不挑明?難道他對她來說就那麽不重要?
平時生意場上殺伐果斷,他事事都能做到未雨綢缪,但到了她這裏全都付諸東流。
“對不起,我累了,麻煩你幫我聯系我的司機。”他說完端起杯子,也不管那水到底有多燙,花茶清膻氣有多重,一口氣喝幹。熱水撒在他的虎口處,立時就紅了。
舒楚伸手想去握他的手看,卻被他推開了。她知道他在別扭什麽,可是有些事情過去了那麽久,當初都沒解釋,現在何必多此一舉?
按照他的要求,舒楚打電話聯系到了晏衡的司機上樓來接走他……
待送走人,合上門,她無力靠在牆上,手本欲搭在自己發痛的額頭上,可當蹭過臉頰,才意識到那裏已經是濕了。
五年了。
五年前,她從芝加哥回國內,眼睛半個月才消腫。那些離開她眼眶的水分,曾讓她以為是此生所有的,以後不會再有。但現在看看,想法還是天真了。
第二天,坐到最早一班車,舒楚趕往蕭山機場。
昨晚她躺在床上怎麽都睡不着,渾渾噩噩過了一夜,想與其在這裏煎熬,倒不如趕緊走掉。
路上,看見不斷路過的休息站标識,讓舒楚想起她和晏衡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高速上的休息站。
那一年她在縣高中讀高二,母親去世已有一年多。
智力有障礙的哥哥在她上學時,弄壞了家裏的鎖逃出去,結果卻在外面出了車禍。肇事司機逃逸。
醫生判定她哥哥腦死亡,如果交不上後續費用,那些她完全不了解的儀器就将全部關閉。
她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徘徊在他哥哥出事的地點,盼望着那個司機能良心發現再回來。
可是那又怎麽可能?
那天很冷,早晨溫度維持在-5℃左右,她被凍得快要失去知覺時,折到高速休息站,想去超市裏索要一杯熱水。
正要推門進入,忽然看見有個打扮俗辣的女人,從一輛卡車上跳了下來。
女人關上車門,就沒再回過頭。
但卡死司機卻在她走出五六步時,摁了嗯喇叭。
平時刺耳的聲音那時聽來有些暧昧,以致女人經過舒楚身邊時,她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女人的衣服很單薄,頭發亂蓬蓬的,渾身散發着怪異的氣味,轉身進到超市買了一堆食物離開,并沒有再回到那輛卡車上。
舒楚當時心情亂極了。
望着女人漸漸遠去的伶仃身影,她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四
然而她并不知道,很多事情,冥冥之中早已被安排好。
如果不是那一年,晏家老爺子病情開始惡化,自己的幾個兒子不夠貼心孝順,令他很想和曾經悉心照顧自己的舒母見上一面,晏衡恐怕一輩子也不會出現在那個偏僻的休息站……
當天中午,他按照地址找到舒家,沒想到卻意外撲了空。
跟四周鄰居打聽,才知道爺爺當年的看護一年前就已去世,只留下一對兒女。家裏沒人在是因為哥哥出了交通事故,妹妹跟着去了醫院照顧。可他再問哪家醫院,就沒人知曉了。
要找的人已經不在,晏衡本想一走了之,但他車開到公路上,又變了主意。
一方面是擔心就這麽回去交差,爺爺那裏恐怕應付不過去。另外是念及那對兄妹無依無靠,而他們的母親畢竟是爺爺的故人,直接離開他良心難安。
于是他在休息站停留了很長時間,就是想等到再晚些時候回去看看,那家人是否已經有人回去?
可就在他将要發動車子折回村子時,突然有個女孩敲開了他的車窗。
她請求他讓自己上去。他看她臉蛋凍得紅紅的,穿得很少,站在雪地裏瑟瑟發抖的樣子,不由心軟了。
誰知女孩上車後,居然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綠色的小瓶子,擰開瓶蓋,一口氣灌進去了一大半。晏衡聞到酒精味道,想要奪過來,女孩竟先一步打開車門,把酒瓶甩了出去。
看着酒氣醺然的女孩,他雖不至于就此把她趕到寒風中去,但心中的确生出少許厭惡。
拍了拍她的背,晏衡皺着眉頭試探問:“你沒事吧?”然後從旁邊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了點瓶蓋,交到她手上,“來喝點水。”
舒楚對他搖搖頭,傻傻笑了,水瓶從她手裏掉到沙發上。水順着半擰開的瓶蓋縫隙流到了皮座椅上。晏衡見狀,即刻把水瓶拾起來,氣急敗壞得從紙抽裏拉出許多紙來擦座椅。
不過,他才擦了兩下,舒楚便握住了他的手。
他沒有及時抽走,是因為被她的行為搞愣了。直到……她拉着他的手放到她的腿上,他才像觸電般如夢初醒,飛快抽回手。
她被他力氣帶的歪倒,自顧自坐正,或是嫌活動礙事,索性把自己外面的棉服外套脫掉了。她裏面穿的是一件鮮豔到離譜的榴紅色高領毛衣,沒什麽款式可言,領子下面還有幾顆頗顯得傻氣的白扣子。
他的目光就順着扣子看下去,最後停留在女孩子發育的不怎麽明顯的胸部上。
雖然很快收回了目光,但還是被舒楚注意到了,主動抓過他的手想要放在上面,看到他錯愕的表情,半路反悔地松開,還将食指湊到嘴邊,比劃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你別發脾氣。”說着把毛衣也脫下來,露出裏面穿着的那件印着藍色碎花的寬帶背心來。
車上開着空調,她并不覺得冷,“我很公道的,你同意,我們就繼續。你覺得我不好,我立刻走人。但你如果接受了,就必須給我錢。”
如果剛才他還存有自己被人設計了仙人跳的認知,那麽現在完全不了。
這麽莽撞又這麽單純的做法和眼神,自己眼前的女孩,絕對不可能是慣騙。
“把衣服穿上!”晏衡一股腦把衣服塞到她懷裏,別過視線不再看她。
酒勁上來了,舒楚覺得自己整個腦袋漲得快要炸開了,絕望的情緒也在分秒間加乘,“先生,你确定不要我?”
她正坐着的這臺車,及眼前的這個男人,她觀察了好幾個小時。
他曾靠在車上抽了兩根煙,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坐在車裏。
他去超市買水時,面容顯得郁郁不快,可會在收銀員遞上找零時,輕聲和對方說:“謝謝,不用找了。”
一個心情不好但有禮貌有時間的人,也依然很可能是一個錯誤的選擇,但她別無他選。
她承認,自己想錢想瘋了。
若有位長輩或者朋友,當時能站出來告訴她,這樣做是不對的,她就會停止這瘋狂的舉動。可是沒有。沒有人告訴她對錯。
自己有言在先,如果他不滿意,她就會下車。但她打算為哥哥再争取最後一次。
趁着他別過頭沒看自己,她匆忙抹掉眼眶淌出的濕潤,“我是不髒的,真的。”上齒咬着下唇,屈辱的感覺無以複加,停了很久後說:“我是……第一次。”
“什麽?”他終于調過頭來,看着她剛才青澀不染的面容,現在變成酡紅色,他胸口也好像被一團火燒得窒悶異常。
并不是因為欲望,而是出于一種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憤懑感覺。
一個女孩為了一點錢,竟願意……
“你多大了?”他摸出自己的手機,想要聯系警察送她回家,可想想這樣也許會給她帶來麻煩,矛盾的再放下,重重籲出口氣,問:“你家在哪?你這麽晚出來,你父母不擔心?”
很羅嗦也很吵。但是他沒有再說拒絕不是嗎?
舒楚想了想,有些怯怯地,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了身份證,自己低頭看了眼上面,才遞到他眼前,“你看一下,我滿十八歲了。我,成年人,可以負責自己的行為。”
這是她早晨看見那個女人後,特意跑去跟正在住校複讀高三的徐清借的。借口是哥哥住院,需要一個成年人簽字。徐清本來想請假和她一起去醫院,但舒楚謊稱問題不嚴重,需要她幫忙一定會來找她過去,徐清才半信半疑地給了她。
比起主動投懷送抱,給陌生人随便看自己身份證,實在也算不得什麽出格行為了。
他氣得笑了下。
但沒想到他這個無奈的表情,竟會被她誤讀為是接受的意思。
車內外溫差很大,車玻璃上的水汽越來越重。車內空氣則愈加悶熱。
在這一刻,舒楚覺得這個男人笑的樣子,比他皺眉給收銀員錢的表情好看五倍。不,是十倍。
同時,她也感受到一種充滿羞恥感的自豪。因為他是對自己笑的。
把背心也脫了下來,舒楚主動依附過去,期間只敢把目光放在他的頸項。
他穿着的深棕色羊毛衫,刺在身上有點癢,但是比起緊張和恐懼,這點微末感覺實在微不足道。
她不願面對他睜大的眼睛,于是閉上眼睛,把自己嘴唇一點點對準了他的。
他身上有很幹淨很清新的味道。
很久以後,她去到更大的城市,才知道這是一種叫檸檬的水果的味道。可能來自他的須後水,也可能是香水,甚至漱口水,當時的她無法分辨。
只有一夜時間……
她清楚自己就算成功,能弄到的數字也很有限。但是最起碼,她想要幫哥哥撐到明天結束。
因為明天,是她哥哥25歲的生日。
……
“小姐,機場到了。”司機操着南方口音走過來提醒。
舒楚這才醒悟,發現車上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下車從大巴行李艙裏取出行李,她在麥當勞小坐,出來過安檢前,經過一家書店。
她進去轉了一圈沒有看到太中意的書,但臨出門前,在書架上掃到一冊書的暗紅色書脊,抽出來,發現這本是上冊,左右看看,卻沒找到下冊,只得拿着手裏這本去結賬。
“在機場買《紅樓夢》的人可不常見。”老板是個中年人,放下手中書給她結賬。
舒楚沒多說什麽,與老板相視笑笑,付完款,拖着箱子走向安檢通道。
一路上,她昏昏沉沉翻書,很快就降落了。
下了車沒回住處,而是拎着行李直接去工作室。
到地方第一件事就是開會,有個競争對手跟他們比着降價。麥明連降三次,有些支持不住了。舒楚看了看對方的貨品,發現有的雖為同款,但品質跟他們沒法比。
“這幾款平價熱銷的,價格可以再壓一壓,稍後我會給一個具體的價格表。剩下這幾款,買家消費多是送禮,比較看重品質,不管他們再降到多少,我們都挺住不降。”
麥明看她嘴唇發白,低聲說:“要不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們等下再開?”
“不用了,沒幾句話了。”她特意用正常音量說完,發現屋裏除她和麥明以外的七、八個人都松了口氣。
舒楚嘴角抿了抿,快到飯點了,大家心裏都不想開會。群衆的心思她怎麽不懂?
晚上離開辦公室時,已經很晚,她進了電梯,直接摁下-2層的按鈕。
因為出差,她的車在大樓地下停車場停了快半個月,現在猛地一看見,還真有點親切。
打開後車廂蓋,她吃力得把箱子擡進去,才坐入駕駛位開車回家。
大學畢業後曾輾轉過兩個城市,最後來到這裏,不是這個城市有多大多好,她留在這裏完全是為了工作。
她原來租的房子馬上合約到期,托好友王應天的關系,已找到一個更好條件的,兩室一廳帶個陽臺。而且房主只在那兒住過幾個月,幾乎能算作一套新房。
這周末她就要搬過去。
舒楚決定買新床墊、新四件套、新窗簾,幾盆綠植,或許還可以養一只小貓。
一切都還要繼續下去,即使,他還是不在她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中間片段寫完近一年了,現在融入完整故事裏,做了不少調整。
按新的來,請忘掉舊的。
☆、五
周末她醒得挺早,迅速将一切打點完畢,過了九點鐘,搬家公司就上門了。
舒楚沒置辦過家具,之前用的都是房東的;新租屋那裏家具也是現成的,不必她多操心。
她自己這裏,不過幾行李箱衣服,另外,書、雜物等皆已裝進紙箱封好。待和搬家公司的人碰上面,所有東西很快被搬家工人裝上車。
上路後,她開着自己車跟在搬家公司的大車後面。因為是周末,交通不算堵,四十來分鐘後,他們順利到了目的地。
這次租的公寓在十八樓,巧合的是,跟随搬家公司的人一同上樓後,她發現對門竟然也在搬家。
兩組穿着不同顏色,不同樣式工作服的人進進出出,讓本來空蕩蕩的樓層顯得熱鬧起來。
這裏房屋結構在進門處設計有一截很短的走廊,通過走廊轉個彎,才是朝南的客廳。
所以當舒楚好奇往裏看時,什麽都看不到,就看到走廊盡頭的牆壁上挂着一幅畫。
出于職業敏感,她忍不住往門口走了半步,仔細看那畫,發現近景畫的是一叢野百合,遠景有大片的向日葵地,背景為藍色天空,飽和度很高的用色,引人入勝。
“舒小姐,東西都搬上來了,你清點一下吧。”
“哦,好的!”舒楚思路被搬家工人打斷,不再關心什麽畫,迅速返回房間。
确定箱子都搬上來,沒有漏掉什麽,她跟搬家公司結完餘款,将人送到了電梯那裏。電梯門合上,她長舒了一口氣,轉身穿過走廊正要進自己家門,卻突然聽見背後傳來很大的動靜。
她本能扭過頭去,發現竟是剛剛自己看到的那幅畫落到了地上,掀起的塵土在陽光中彌漫,形成一層形狀不規則的微薄光幕。
她瞟到牆上挂畫的無痕釘彎鈎斷裂,毫不猶豫走過去蹲下,拾起那畫,愛惜的輕輕拍掉上面的塵土,手指摩挲微損的畫框邊角處時,突然感到身側的光線暗了些許。
糟糕,有人發現她了……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闖入有多不妥,雖然只是進門的小走廊,但畢竟屬于私人住宅範圍。
“姑娘,你是搬家公司的人嗎?”說話的是一位老阿姨,年齡看上去六十歲上下,兩鬓摻雜着銀發。
“噢,不是的……”舒楚站起來前,把畫靠牆立好,“我是對面新搬來的,本來想過來跟您打個招呼,看門開着,我就直接進來了,實在……冒昧。”她臨時編了個借口,垂着的手感到不自在,幹脆放進外套口袋裏,“以後如果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您可以直接過來找我。”
“你太客氣了。”婦人笑得慈祥,“不過我今天就搬走了。城市空氣不好,我還是回鄉下定居了。這房子留給我一個後輩親戚住。他作息不太規律,不知道你們以後有沒有機會碰面。”
“那很好,鄉下環境确實适合靜養。”她回頭向自己開着的房門看了一眼,“那行吧,您先忙着,您或您親戚有需要幫忙的,随時敲我門。我就不多打擾了。”随即對婦人笑了笑,轉身回去。
有個身影從客廳走出來,目光錯過搬家公司剛進來的人至門口處,卻只看見一抹一閃而過的背影。
“很俊的丫頭吶……”婦人的目光也看過去,眼光感慨而欣慰,“本人比照片還漂亮。”
男人低低“嗯”了聲,沒有任何異議。
“你還怪我幫着你爺爺騙你?”
他沉默不答。
“看來是還在怪我。”年長者口氣裏遺憾,眼神裏卻有認命的意味。
“祥姐,現在你也已經見到她本人,最後的心願也了了。”他轉向婦人,鄭重說:“無論如何,我都感謝你對我爺爺、對晏家的照顧。你老家的房子,那邊已經有人替你安排好。你可以安心退休了。”
祥姐連連點頭表示滿意,過了會兒,手握在年輕男人的肘部,擡眼看他的目光殷切,“丫頭從小命苦,今後的确需要人好好照顧。”說着眼圈紅了,“你如果真的不想放棄,就別辜負她,小衡。”
男人眼睫承載着光縷,好似被壓得下垂,聲音卻也跟着變沉,“我會的。”
回家休息了一小會兒,舒楚就去附近的雜貨店買了抹布、掃帚、拖布回來,把客廳、卧室、衛生間打掃幹淨,剩下陽臺和另外一個房間,她暫時沒有精力處理,打算空閑了先想想如何布置再說。
下午她從網上訂的床墊、炊具也到了,等她鋪好床,又去挂窗簾,忙活完了,已是下午六點多。
想起自己從早晨到現在,不過就喝了盒酸奶,餓得她肚子都要叫了。沒有力氣再做飯,舒楚摸出手機,打算給自己訂餐。
等餐功夫,她找出那本在杭州買的《紅樓夢》繼續看,不過翻了十頁的樣子,門鈴就響了。
這麽快?
舒楚趿着拖鞋去開門。
“小姐,您訂的餐。”
舒楚從配送員手上接過一個很大的袋子,道了聲謝謝,拎回家裏。
可解開袋子一看,紙質餐盒好像太華麗了點。她打開卡扣,意外發現裏面竟還套着好幾個精致的小盒子……
她不過要了一例蘑菇湯、一杯草莓奶酪、一對炸雞翅膀,用這個包裝對不上吧?
找出大袋子上訂着的送餐條,她看到上面寫着的門號是18A,而她這裏是18B。此外,她留意到對方在地址和電話中間那一行的姓氏,晏。
晏這個字,突兀的存在那裏,像一個強有力的符號,随時要從紙面上跳出來。
舒楚不記得怎麽把那個盒子塞進袋子裏的,也不記得怎麽拎着袋子出的門。
她站在18A的門前,才勉強有了短暫的清醒。
再少見的姓氏,也有可能是巧合。
但想想早上那幅畫,她有很強的直覺,不可能是別人。
搬來的人應該就是他,晏衡。
摁了好幾遍門鈴,都沒人回應,她焦躁地推門,門竟就那麽開了。
早晨看着塵土飛揚卻充滿陽光的房間,現在卻像換了個地方。
所有東西已被歸置到合理的位置。
早晨那幅畫自然也被挂回原處。但是光線不足的緣故,畫中的花朵都變成了晦暗模糊的油彩團。
她穿過小走廊,發現客廳的窗簾全部被拉嚴,僅開着有限的幾盞燈,暗黃色燈光,帶來的光亮有限,對于眼睛來說卻很恬寧舒适,多少安撫下她的浮躁。
是了,公寓有門禁系統,送餐員上不來,肯定會聯系訂餐人開門。然後他就可以為送餐員摁開電子門,并對他說,請把飯菜送去我對門。
這就解釋了為什麽他的門會是打開的。
那不過是,他在等她自己來找他。
屋裏在放蔡琴的老歌,曲調熟悉,可很小的聲音,徜徉在空氣中,需要仔細分辨歌詞才聽清唱的是什麽。舒楚聽到其中關鍵的一句,終于想起歌名是《恰似你的溫柔》。
客廳裏沒看着人。
她把裝着餐盒的塑料袋放在了玻璃茶幾上,轉身就要離開,卻有人,擋在了她的眼前。
她往後退了半步,下意識做了個吞咽唾液的動作,視線別開,“你訂的餐送到我那裏去了。”
察覺到她的抗拒,他沒有執意要她和自己面對,而是很随意地走開,去關掉音樂,“本來就是給你訂的。記得你以前喜歡吃這家的壽司。”拎起桌上的袋子,走過來,遞到她面前。
“以後不要這樣。”她不接過來,盡量克制情緒,不敢讓聲音變得有半點哽咽,“以前是以前,以前喜歡的不代表現在還喜歡。”
這不是氣話。
這麽多年,她口味早就變化。而且這家日料店,生意越做越大,分店開到全國,可卻少了過去初打響名號時的精致感。
“包括我嗎?”
“什麽?”她不由睜大眼睛看他。
“以前喜歡的不代表現在還喜歡。”他重複她剛說過的話。
她站在原地,一時竟忘了自己剛才急于奪門而出的意願。
“你不喜歡刺眼的日光,喜歡暗黃色的燈光,喜歡百合、向日葵,喜歡吃壽司、喝橘子味的汽水……”他在她對面的沙發坐下來,懶散地倒向靠背,一項項如數家珍,回憶往事時,嘴角挂起笑意,“你說過的吧?你喜歡我。”燈光令他的臉部曲線顯得格外柔和,沒有上次他們在烏鎮分開時的那些戾氣,像很多年前的他,那時候的晏衡。
我很喜歡你。
自己第一次對他說這句話時的情景,她還記得。
和晏衡遇見的那天,她在他的車裏,鼓足勇氣湊過去,幾乎就要親到他的最後關頭,卻被死死摁住了肩。
他用了些力氣,也并不溫柔。
接着他說了什麽,她選擇性遺忘了。然後就是她被要求着,一件一件把衣服重新穿起來。他剛看了她的身份證,知道他們村子的名稱。
但還好,具體的他沒記住。舒楚不敢給徐清他們家再添麻煩,就索性說了自己家裏的。
然後他當時的反應,是先愣了幾秒鐘,然後握拳狠狠砸了下方向盤,大笑,聲音中包涵諷刺跟無奈。
“你根本不姓徐,而是姓舒,你哥哥出車禍了,現在在醫院裏?”他俯視蜷縮在座位裏的她,每個字都是用盡力氣在問。
舒楚當時的感覺就是被人扯掉了遮羞布,大腦一片空白,這個人認識自己,竟然還知道她家的情況?為什麽?這怎麽可能?
“你很需要錢對不對?”晏衡全身上下只覺得一重熱一重涼,像洗一場冷熱水交替的淋浴。
失去雙親,智障的哥哥現在出了車禍,可以想象她有多無助。做出這樣的事情大約也是被逼進死路。他後悔自己對她的态度,更後悔幾分鐘前,說了那些讓她難堪的話。
踩下油門,晏衡将車駛出休息站,舒楚分辨出方向不對,挪動嘴唇,半天才問出聲,“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嗎?”
“不回你家,去醫院。”他餘光掃了一眼旁邊的位置,她太瘦弱,縮到椅子裏,就總讓人疑心她好像根本不在那裏一樣,令人沒來由的不放心,“哪家醫院?”他急于聽見她的聲音,确認她的存在。
“縣三院。”舒楚的聲音啞了,但已經不像之前那樣死氣沉沉,裏面分明多了一絲希望。
晏衡聽得出來。
他陪她到第二天近中午才離開。臨走前為他哥哥續上了費用,還把身上的現金都留給她。
他已經詢問過醫生,舒楚哥哥的狀況不可能轉到更大的醫院,再怎樣盡力維持,生命也絕對不會超過半個月。
他給的錢已經足夠撐到那時候,剩下的路,只能留給她自己去走。
變好,變壞,是她自己的人生,與人無尤。
而對他來說,替爺爺做完這個人情,足以心安了。
舒楚送晏衡到醫院一樓大門處,日光撒在縣醫院大廳鋪着的防滑地磚上面。她終于看清楚了,走在自己前面這個把外套搭在手臂上的人,個頭真的很高,而他從毛衫裏冒出的衣領是淺藍色的,昨晚在車裏,她一直還以為是白色的……
“這個電話,你實在有需要再打。”他畢業來到國內實習沒多長時間,擔任晏氏名下某家小企業的業務經理,這張名片上的電話可以聯系到他現在的秘書。
“嗯。”舒楚拿過來名片,放進兜裏,再低頭把拉鏈一點點拉上,特別認真的對他說,“等我掙錢了以後,就打這個電話還給你。”昨天夜裏,他已告訴了她,自己來這裏的目的,以及他爺爺和她母親的淵源。
一個十六歲上高二的女孩,等她掙錢了,他說不定早就回美國了。22歲的年輕男人,面前有一整個世界等着他去探索。施舍一點小恩小惠簡直不足挂齒。
“不用了。”他背身揚了下手,是再見的意思。
“你是個好人,我很喜歡你!謝謝你!我會報答你的!” 她的聲音連同他的背影,一同湮沒在強烈的光線中。
從此以後,她總是夢到那天和他分別的情景。
形單影只的瘦弱女孩,站在裝修簡陋醫院的大廳中,對着一個根本不會回頭的男人,大聲喊話,說自己喜歡他,說會報答他……路過的人将各色怪異的目光投遞在她身上……
可夢裏,他的身影一旦徹底消失,便會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咔嚓”一聲拉斷所有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