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事前事後俱是嘆服(修) (1)
吳七情緒正是最不穩定的時候, 他滿心滿意裏都只覺得為舅家不值得,哭號嘶喊間, 然後他只聽“砰”地一聲響, 剎那間白霧湧到眼前,他立時嗆咳起來。
再如何情緒波動, 他也知曉定是身後那小娘在弄鬼,氣怒之中他舉着刀轉身狠狠想撲過去,腳下卻驀然傳來劇痛, 原來不知何時起,地上已經鋪了一層鐵蒺藜,鑽心疼痛中,門外早有部曲,見到岳欣然白煙信號, 立時按了約定如狼似虎沖了進來, 狠狠将吳七摁住。
吳七掙紮間, 火把掉落到地上,火苗“噌”地竄上來,早有部曲舉着濕透的被褥候在一旁——這是岳欣然進來前就已經妥妥部署好的——一把沖上前将被褥撲在火苗和被點着的吳七、幾個部曲身上, 白煙都沒散盡,人員傷亡零, 戰鬥徹底結束。
穿着木屐的部曲們, 幾人将吳七捆了拖出去,另外的人迅速将地面清理出來,岳欣然這才攬着幾個孩子站起了身, 這白煙方才她盡力擲到門邊,但終究難免嗆到,幾個孩子一邊咳嗽,卻一邊緊緊拽着她,死命也不肯松開。
岳欣然沒辦法,只吃力抱起這個最小的,牽了兩個大點的走出去,不出去就得一直被嗆,小孩子呼吸道脆弱,怕是經不起折騰。
見到一大三小安然無恙,外邊候着的陸府衆人、吳敬蒼、大衍等,這才真的松了口氣,深覺岳欣然真非常人。
向太醫早候在了外邊,見這情形,吩咐準備些蜜水送來,才示意幾個孩子過來讓他檢查一下。
阿金只緊緊依着岳欣然,不肯過去,阿和也拉着岳欣然的手,抿緊了小嘴,阿恒更是,樹獺似地抱着岳欣然的脖子,頭埋在岳欣然懷裏,連看都不肯往向太醫那邊看。
岳欣然知道,大概是方才被吓到的,也不勉強,朝向太醫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不急于一時,幾個孩子方才她觀察過,多半就是身上一些擦傷,相比于心理上的創傷,恐怕都算不得什麽大事。
她坐了下來,幾個孩子緊緊挨着她,雖然什麽也沒有說,但小孩子們終是漸漸安靜了下來,下人端來蜜水的時候,岳欣然只是接過來,一一遞到孩子們自己手裏,方才嗆是嗆到了,喉嚨肯定是難受的,又受了一番驚吓,也是口渴的。
岳欣然沒有喂他們的意思,她自己也接了一碗開始喝起來,年紀最小的阿恒左右看看兩個哥哥自己在喝水,嘟了嘟嘴巴,也顫顫巍巍捧着碗喝起來。
幾個孩子喝完一整碗才停了下來,阿恒不由打了一個小嗝,舔了舔嘴巴:“還要。”
岳欣然只耐心地道:“還渴嗎?”
阿恒想了想,搖了搖頭:“不渴啦。”
岳欣然:“那過一會兒再喝好不好?”岳欣然沒怎麽帶過孩子,但受了這樣一場驚吓,再喝這麽多水,現在天氣漸涼,不知道會不會受得了。
幾個孩子情緒漸漸安定下來,岳欣然才輕松地問道:“剛剛那個人已經被抓住了,你們知道怎麽回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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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裏的阿恒顫了顫,可是岳欣然十分平靜,他漸漸又平靜下來,才細聲細氣地道:“他幫我們抓小鳥,我們想養起來,他說可以做籠子,就到了裏邊,然後他就打了魏嬷嬷,把哥哥和我都抓起來。”
不到五歲的孩子,來龍去脈已經能說得非常清晰了。
岳欣然不由笑道:“阿恒說得真清楚,這下我也知道是怎麽回事啦。”
阿久沒有出生前,他一直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上邊還有一個哥哥,家裏自然是更嬌愛的,此時聞言,小花貓一樣的臉蛋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
阿金的嘴巴撇了撇,岳欣然問道:“阿金還知道得更多,對不對?”
阿金重重點頭,小男子漢的眉頭凝重地皺着:“他是因為家裏人跟着祖父打仗,沒能回來,才想抓了我們的!”
岳欣然問道:“是呢,我方才也吓了一跳,阿金有沒有害怕?”
阿金挺了挺胸膛,強行挽尊:“才沒有……”在岳欣然關切的視線中,他聲音低下來,左右看看。
“阿和呢?有沒有覺得害怕?”
阿和性子安靜,此時聽到岳欣然問他,抓了她的手,輕聲道:“開始和哥哥弟弟一起被抓住的時候,是怕的,可是叔母來了,我就不怕了。”
阿恒小腦瓜跟着點啊點,阿金撓了撓臉頰:“……我開始也有一點害怕,只有一點點。”
岳欣然問他:“那阿金覺得,那個人這件事是不是做得太壞了?”
阿金一臉不贊成地點頭:“對啊,他怎麽能來抓我們呢!”
“如果是阿金,會怎麽做?”
阿金擲地有聲地道:“當然是去打北狄人!保家衛國人人有責!是北狄害得我們死了人!”
阿和跟着點頭,小聲補充道:“下次我們也不和嬷嬷姐姐們以外的人玩耍了。”
怕的就是這個。
岳欣然道:“這一次是遇到壞人,如果是好人,阿和也不和他玩耍了嗎?”
阿和猶豫了一小會兒,然後才道:“可我不知道誰好誰壞呀……那那那我不輕易跟着他們走。”
阿金道:“我們練好本事,才不怕這些壞蛋!”然後他眼睛閃閃發亮地看着岳欣然:“就像六叔母剛才那樣!”
阿和和阿恒都仰起小腦袋,努力點頭,阿恒更是大聲道:“就和阿父一樣厲害!”
阿和長長睫毛一眨一眨:“我以後也和六叔母一樣,不怕壞蛋!”
岳欣然不由笑起來,她原本也想借着機會評估一下這幾個孩子的情形,如今看來,他們确實長得很好,父母一定是傾注了極大的心血,仔細認真教導的。
岳欣然命人将吳七押過來,她指着吳七對三個孩子道:“你們再看一看他,現在還害怕嗎?”
此時吳七面目猙獰卻狼狽不堪,被堵了嘴,視線卻依舊惡狠狠地盯着岳欣然,只覺得這小娘詭計多端,也是個騙子!不,甚至比那騙子還要惡毒!
三個孩子不由打了一個寒戰,緊緊依在岳欣然懷裏,不敢再看。
岳欣然卻平靜地道:“吳七,你因為舅家的事無故遷怒、記恨陸府,卻有沒有想過,既然未見屍身,雖有死訊傳回……已故成國公帶着好幾十萬兵馬,就是戰敗也不可能全死了個幹幹淨淨。
北邊現在還打着仗,怎麽可能有那功夫一一校核死者,多半是這幾十萬人沒了軍旅歸屬便悉數報了亡故,可是幸存的散落軍士更可能是被後來的将軍收編了,不得放歸而已。戰時通信也受限,縱想報信回鄉亦是不能。”
岳欣然每多說一句,吳七的眼睛便瞪大一分,到得後來,他仰着頭急切地看着岳欣然,嘴裏嗚嗚嗚嗚,那兇惡的神情哪裏還剩下半分,只有眼淚不斷從眼中湧出來,那神情中恐懼與希翼不斷交替,然後他砰砰砰地給岳欣然磕起頭來。
岳欣然卻擡手,命部曲止住了他,不受他的大禮。
三個孩子不知什麽時候起,已經目不轉睛地看着吳七,此時又轉頭仰望着岳欣然,一臉的驚嘆崇拜。
岳欣然只低頭道:“現在還害怕嗎?”
三個孩子齊齊搖頭像三個小撥浪鼓。
原來,那麽兇的壞人也是會害怕的!
六叔母好厲害!
六叔母最厲害!
阿金認真地道:“我一定認真學本事!”壞人原來都是慫蛋,他以後才不要再向這樣的慫蛋認慫!
阿和低頭思索了一陣道:“六叔母,我以後也要叫壞人害怕!”要像六叔母這樣,說幾句話就讓壞蛋流眼淚!
阿恒左看看右看看,然後嗯嗯點頭,笑得天真明媚:“哥哥好厲害!”
岳欣然不由好笑:“哥哥們都有要做的事了,阿恒你呢?”
阿恒一臉蒙圈,才明白岳欣然的意思,依舊一臉蒙圈:“有哥哥呀!”
岳欣然:……
幾個孩子情緒穩定,又能有說有笑時,岳欣然才比了個手勢,将消息放出去,不多時,沈氏陳氏滿面慘白、跌跌撞撞趕來,嬸侄四個坐在一處,都有些灰頭土臉,就是一貫簡約大方的岳欣然都難免狼狽,別說幾個小的。
沈氏後怕得差點把自己絆倒,阿恒這才跳下岳欣然的膝蓋,登登登撲過去:“阿娘!”
阿金也飛快奔過去,沈氏抖着手,把兩個孩子從頭摸到腳:“你們、你們沒事、沒事吧?”
陳氏抱住阿和的時候更是腳下一軟,眼淚嘩地就下來了,哪裏還能說得出話。
三個孩子不由自主回頭看了一眼六叔母,六叔母臉上帶着輕淺笑意,就像方才在黑暗的屋子裏一樣,閃閃發着光,對着慌亂哭泣的母親,似乎也沒有方才那樣害怕了。
阿和仔細地給母親擦了擦眼淚,認真地道:“阿娘,我現在不害怕了,真的。”
陳氏眼淚流得更急更兇了,轉身怒吼道:“那個殺千刀的東西!把他給我剁了喂狗!”
她世家出身,哪裏說出這麽粗俗的話,見阿和瞪大了眼睛看她,她才急急捂了阿和的耳朵,漸漸平靜下來。
另一頭,如果不是抱着兩個兒子,沈氏早就拔刀了,此時連聲地問道:“有沒有吓到?他怎麽你們了沒有?”
阿恒口齒清楚,飛快地把六叔母怎麽進來、怎麽把壞人打倒、又怎麽教訓壞人到哭的事情講得明白利落,最後總結似地安慰沈氏道:“阿娘,你也怕嗎?沒事的,有六叔母在呢,等會兒就不怕了。”
沈氏卻“哇”地哭出了聲,兩個公子哥兒從小金尊玉貴,陸仲安都沒敢伸過一個手指頭,哪裏吃過這樣的苦頭!陸仲安!你要還活着,誰敢叫你的兒子受這樣的難嗎?!陸仲安!你要是真的在天有靈!怎麽不多看顧着他們些!
阿金長長嘆了一口氣,嚴肅地皺眉道:“阿娘,你的面脂都哭花了!”
沈氏正哭得傷心,差點沒給這孩子噎死,登時擡頭要給他一個暴栗,見他小眼神中透着擔憂,終是沒能下手,哭聲卻漸漸平息了下來。
母子幾人情緒穩定了下來,向太醫才過來一一檢查,與岳欣然判斷一致,只是些輕微擦傷,還有些磕碰的青紫,擦些藥要不了幾日就能痊愈。卻叫沈氏陳氏心疼得直抽抽。
二人擦了眼淚,牽着孩子過來道謝。
岳欣然剛剛收拾完自己,只搖了搖手道:“皆是應該的。”
沈氏陳氏口中不說,心中越發感激。
岳欣然才與陳氏沈氏道:“還是與老夫人那裏說上一聲,孩子們終歸是要叫老夫人看一眼,安安心。”
然後,岳欣然叫了向太醫、吳敬蒼與大衍一并随行,他們到的時候,大抵是因為消息在陸府中傳了開來,所有人俱都聚在了一處。
看到她們進來,衆人立時圍了上來,向太醫在的好處便顯出來了,都問他吧,誰叫他是個大夫,他說的話最可靠呢,可沒把他煩死。
岳嬷嬷阿田阿英阿夏嘩啦全圍住了岳欣然,岳嬷嬷摸摸她臉頰身上,一疊聲兒地道:“可吓死老奴了!有沒有傷着哪兒?”
岳欣然心中一暖,卻也哭笑不得:“幾個孩子還擦傷了幾處,我連塊油皮都沒擦破。”
岳嬷嬷連聲念佛,沈氏與陳氏也一勁兒在說:“多虧了他們六叔母,否則今日事還不知怎麽收場,真真是後怕。”
梁氏抱着孩子也在,她才出了月子,一路照顧得仔細,沒受旅途所累,臉蛋反倒圓了一些,因為府中變故,阿久沒有乳母,梁氏自己喂的,卻福氣地長得漸漸圓潤。離開魏京時,岳欣然曾悄悄問過她的意思,孩子還小她身子也還虛,其實可以借機留在魏京娘家……若是将來改嫁也是便宜,可她很堅決,還是一起來了,如今瞧着,終是漸漸從打擊中恢複了過來。
聽到沈氏陳氏這般說,梁氏點了點阿久的小額頭:“有這麽一個叔母,你有福氣哩。”
聽着外面熱鬧的小家夥,難得給面子地清醒着,睜大了又黑亮又澄澈的眼神,好像認真聽進去了的模樣,然後裂開嘴巴,露出一個“無齒”小人的笑容,逗得衆人不由樂起來,最後一點緊張終是散去。
岳欣然卻道:“還有一事,需請老夫人做主,這吳七,哦,便是此事行事的主謀,該如何處置?”
沈氏當即道:“處置個什麽勁兒,打死不論!”
陳氏沒有說話,苗氏卻有些遲疑:“我們畢竟是出門在外,還未到益州,傳将出去不太好,再者,畢竟也是失了地的流民……”也是個可憐人。
陳氏這時才開口道:“不若報官吧。”別髒了自家人的手。
若按之前縣丞所說,報官之後,似這等流民兼罪犯,怕是直接便要充軍,北邊打得血肉橫飛,充了賤役回頭哪裏還有命在?妥妥是個死字。
吳敬蒼在外間聽得急得直握拳頭,他與大衍畢竟身份尴尬,岳欣然只将他們留在了外間,吳敬蒼覺得吳七此事犯渾确實該罰,可不該罰這般重!吳七畢竟也是沒了指望才這般昏了頭行事。可陸府的女主人們說話,他一個前科在身的人,哪有機會和立場去插嘴呢,至于岳欣然,吳敬蒼更沒底,他不知道岳欣然此時提此事是何意。
卻聽岳欣然道:“我倒是覺得,不妨将他留在陸府。”
沈氏與陳氏立時站起來大聲道:“什麽?!”
如果說這話的不是岳欣然,不是剛剛救下三個孩子的岳欣然,這兩個女人只怕立時能同對方拔刀/翻臉,武将拔刀最可怖,文臣翻臉最可怕。
不只是她們二人,外面的吳敬蒼與大衍俱是目瞪口呆,再怎麽樣也想不到岳欣然這般大膽,竟還敢吳七這樣的留在身邊!
岳欣然心平氣和地向陸老夫人道:“先不說那吳七到底是不是情有可原,他犯罪是事實,差點釀下大錯也是事實,犯了錯就該受罰,無可厚非。我說留他下來,是想讓他當幾個孩子的陪練,除了先前所說詩書禮義,畢竟是陸家的孩子,強行健體也該列上日程了。”
沈氏心氣緩和了一下:“武藝是該練,可絕計不能叫那樣的人當什麽陪練!”
陳氏也是一般的意思。
岳欣然道:“這不是為了寬恕吳七,更多還是為了三個孩子。他們受此一番驚吓,将來會不會在陌生的情境中怯懦害怕?”
會不會再在遭遇暴力的時候不敢反抗?甚至會不會留下什麽心理陰影,影響人生?這都是不可估量的。但岳欣然沒辦法給古代的母親講什麽發展心理學,只能盡量講淺顯的道理。
“若是習武時,天天面對吳七,和對方對練,将這害怕消減、磨滅,才不會給心境上留下什麽破綻。克服了過去,孩子們将來會更強大,更無所畏懼。他們今天便做得很好,将來也必定會做得更好。”
不必岳欣然,小嘚啵阿恒立時揚着腦袋,将岳欣然把吳七“吓唬哭”,然後他們就不害怕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強調:“我們沒有再害怕了!”
縱使這個理由讓人信服,陳氏卻是絕計不肯要阿和冒這樣風險的:“那吳七能做一次這樣喪心病狂的事情,焉知沒有第二次?”
岳欣然沒有絲毫不耐,反倒認真地道:“首先,吳七會戴好鐐铐等約束器具,身上最多只有護具,不會有兵器,自然不可能為所欲為,我也會令部曲一直守衛在旁;其次,他先前想玉石俱焚,只是因為日子沒了盼頭,有希望的人就有了軟肋,不會輕易做過激之事。我可以做擔保,此事上,若出任何纰漏,唯我是問。”
氣氛一時間極為安靜。
陸老夫人咳嗽起來,苗氏連忙上前,又是喂水又是撫背,陸老夫人才緩過氣來慢慢道:“便按阿岳說的吧。”
沈氏與陳氏俱是忍不住叫道:“阿家!”
哪個母親肯叫孩子暴露在可能的一丁點危險中!更何況,吳七才犯下的事情,豈止只是一丁點!
陸老夫人只看着她們二人,說了一番話:“陸家的兒郎,你們的夫婿,自小長到大,可沒有哪一日不是摔打過來的。我知道,男人不在了,自然是指着孩子。可是,你們能護他們到幾時,他們将來若長大了,外邊不會有這樣險惡的人?不會有這樣險惡的事?
此時不教,你們要何時才準備教呢?待到他們再大些,你們還教得了嗎?起碼此人不論如何,還是好收拾控制的。陸家的兒郎,不說多大的本事能耐,些許應對與擔當要有吧?将來我不指着他們建功立業,只要是俯仰行事無愧天地的郎君,他年泉下相見,我不至于愧對他們父祖便成了。
你們回去,好生思量吧。”
衆人對視一眼,只得起身應是,退了出去。
陸老夫人只留下了岳欣然一人:“難為你了,若非為了教導阿金他們,本不必與妯娌間這般為難的。”
岳欣然笑道:“幾個孩子教導得很好,自然要更好才是。”
陸老夫人一笑:“你呀,真是同你父親一模一樣,不肯輕易許諾,卻總一諾千金,言出必踐。”
這短短一句話背後,似乎有太多故事,有太多的人,有太多的過往,叫陸老夫人自己倒出了神。
岳欣然暗暗納罕,老頭兒還有什麽她不知曉的過往不成?
岳欣然其實還有一重想法:“這般處置吳七,也不只是為了幾個孩子,益州既有失地之民,這些人當中出了一個吳七,會不會有更多吳七?畢竟,益州乃是陸府未來立身之基,不可不慎,不可不防。
吳七此事,思來想去,遇到吳先生與大衍大師,确有因緣際會,可若據他所說,整個龍嶺郡人人皆知成國公兵敗未歸……北邊的消息,如何能在這樣的短時日在益州傳得沸沸揚揚?其中怕是不簡單。不可不早做打算,留下吳七也是以防萬一。”
陸老夫人不知怎麽,仿佛看開了許多,她只笑嘆:“我們還未到益州,你呀,不要費這許多心神。有時候我都忘了,你也不過還是一個孩子,這般多的事皆在你一人身上……”
岳欣然一怔,陸老夫人撫着她的手:“女兒家年華短促,不也必只想着府中這些事,覺得開心或是煩惱,便去尋些樂子,我們陸府便是守孝也沒許多彎酸的臭規矩。”
岳欣然欲言又止。
陸老夫人揚眉一笑:“阿岳,我的娘家便是在益州,你不必多慮,只管放寬了心。”
說着,陸老夫人招過嬷嬷,竟給岳欣然塞了一堆小玩意兒,其中幾樣色彩鮮妍,一瞧便是夷族式樣,看得出來上了年頭卻愛惜得很好,岳欣然一天之內,再次感到哭笑不得。
出得屋來,吳敬蒼與大衍兩張尴尬的老臉便在眼前。
吳敬蒼此時真的是慚愧到擡不起頭來,這樣大的簍子,若不是岳欣然出手,真的差點沒法收拾,就算那三個孩子不是陸家的,出點什麽意外,他這一生怕是都良心難安。
吳敬蒼咳嗽一聲:“我代吳七謝過岳娘子保全之恩。”
岳欣然看了他們一眼:“知道問題出在何處嗎?”
大衍懊惱道:“應該将那些人都悉數查一遍……”如果提前查過,知道吳七來歷與其他人略有不同,有了防備,可能也不至于發生今日之事。
岳欣然卻嘆氣:“跟我來。”
部曲們雖還捆着吳七,卻早撤了他的塞嘴布,他再次見到岳欣然,立時激動地大聲嗚咽道:“千刀萬剮俱是小人應得的,小人不該迷了心竅想傷害幾位小公子,娘子想怎麽罰都成!”
吳七幾乎是一邊流淚一邊叩首,簡直是洗心革面,叫人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人,先前竟會做出綁架孩子,想同歸于盡的決定。
岳欣然道:“我可以遣人往北邊打探消息。”
吳七登時止住了哭泣,擡起頭來,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好像在無底深淵掙紮得太久,好像在無盡黑暗裏痛苦得太久,終于看到一絲希望,一線曙光,他重重将頭叩在地上,泣不成聲:“小人願以死謝罪!”
岳欣然道:“北邊打着仗,消息一時極難确切,這段時日,你的舅母嫂子,可以佃陸府的田,我們在官府立契,一成租,不附加任何條件,不論是再請了旁人來種,還是她們自己辛苦些,要不了多久,她們便能攢夠了銀錢,可以再買地。”
吳七不是個蠢人,此時,他擡起頭來,那雙眼睛在絕望赤紅之後,安靜下來,卻黝黑得格外沉靜,那是一種終于了卻心事、願坦然赴任何死局的寧定:“娘子,您請吩咐吧,不論是什麽樣的事,赴湯蹈火,刀山焰海,小人皆不懼。”
縱使舅舅表兄再無法回來,舅母、嫂子終是有了活下去的指望,即使對方要他這條命去圖謀什麽,他也死得心甘情願,沒有遺憾。
岳欣然道:“佛家有苦修士之說,艱苦勞作,粗衣糙食,還要修習經義,你便先随大衍大師修行吧。”
吳七面上第一次露出呆蠢的表情,似是不敢相信只是這樣而已。
岳欣然:“還有。”
吳七了然,還有條件,這才對,他不相信這些富貴人家出來的人會這般輕易放過他這樣的人,這些人錦衣玉食,高高在上,哪裏會有悲憫之心?
岳欣然:“我要你去給幾個孩子當陪練。每天去當陪練前,自己給自己把鐐铐帶好,束縛你自己的行動;除了護具,你不得使用任何武器;阿金他們和你打鬥,你只能防護不能還擊;你還要保護他們,不能叫他們受到半點傷害……你辦得到否?”
吳七呆了好久好久,再也沒有等到岳欣然的其他要求,原來……這竟是對方的全部的條件了嗎?好半晌,他才淚流滿面,額頭重重在地面一觸:“諾!”
吳七被帶了下去,吳敬蒼與大衍心中卻百味雜陳。
他們從來不知曉,原來吳七這樣的人,心甘情願時會是這樣、這樣死心塌地。
尤其是,吳敬蒼,他一直以為只要将世族大家的財物分予貧苦,便能令他們展顏,財物确實是能解決他們的問題,但這些問題又絕非只是錢,貧苦者亦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喜怒哀樂俱全,似吳七,他願參與此行動,是圖財嗎?
是,也不是。
他最根本的意願,還是想為家中謀一條生路。
可這些,在他們的所謂宏圖大計中,都只化為了一個“貧苦者”的符號,這般的想法……何其傲慢無知!吳七要放的那把火簡直是抽在他們臉上的耳光。
大衍嘆服道:“如此這般,吳七就此怕是對陸府忠心不二……”
岳欣然這才道:“我不只是為叫他盡忠才這般安排。小孩子天真爛漫,日日相處,叫他多見見人性光明處。”然後她意味深長地道:“不是只有打得皮開肉綻付出性命才是懲罰的。”勞動本就不是她的目的,改造才是。
吳敬蒼開始有時不明白,随即恍然,阿金那幾個孩子确實教得很好,天天相見,怎麽可能不喜愛?可岳欣然卻還叫吳七天天見他們前戴鐐铐,這是在天天提醒他,他曾經犯過的錯……這簡直比佛家抄經還能叫人警醒自己曾經的罪孽,吳七心裏怕不會好過。
吳敬蒼和大衍久久無言,心中卻俱已嘆服,這次教訓才算真的聽了進去,時隔多年,終于又有被人耳提面命之感。
正此時,肅伯來送木屐,這是岳欣然的吩咐,這驿館大抵是與陸府風水不對付,才住了幾日?簡直是數不盡的事。豐嶺天氣轉好,也不必猶豫,盡早出發去益州吧,不論那頭是個什麽情形,早晚都得應對。豐嶺陡峭,這豐縣特制的木屐底下帶着登山齒,防滑便于攀登。
看到這木屐,吳敬蒼忽然仿佛觸電般:“啊!”然後恍然地看着岳欣然:“原來如此!”
岳欣然看了他一眼,心中了然,卻只一笑。
大衍一臉莫名:“怎麽?”
吳敬蒼苦笑道:“原來第一次照面,岳娘子便瞧出我不對了。”
他當時腳上穿的也是現在這雙靴,他自稱益州來的官員,縱然能憑着熟識之人将益州人事說個七七八八,可剛出豐嶺的益州人,腳下怎麽可能穿着靴?
論心性、行事、勇氣、智計,有正有奇有德有行,吳敬蒼是真的服了。恩師在世,怕也不過如此了吧……吳敬蒼起身朝岳欣然長長一揖:“岳娘子,今後但有驅遣,安敢不從?”
岳欣然揮手笑道:“不敢不敢,先生莫要再自己拿什麽大主意就好。”
吳敬蒼苦笑着再次長長一揖,算是求放過。再回首,曾經叫嚣着為流民騙搶陸府財物的自己何等淺薄,直叫人羞于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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昱日,雲破日開,大豐嶺從來雲遮霧罩的輪廓都清晰起來,陸府的車隊不再停留,啓程向巍峨山峰進發。
大豐嶺名字聽來是座山嶺,岳欣然從陸府珍藏的兵書上看來,這分明就是一座山脈,将大魏的西面國土一分為二,漢中郡與益州郡亦以大豐嶺為界,大豐嶺中還有赫赫有名的扼喉關。
六十度的S形陡坡上,每一步,鐵釘掌都發出沉悶的聲音,青牛身上肌肉贲起,重重的喘息與噴鼻中,一步一步艱難前行。每一次短暫停歇,馭夫都急急喂水與特制的精糧。即使如此難行,他們也絕不敢慢下來。
阿鐘伯乃是早年随先成國公出益州的老人,對大豐嶺十分熟悉,他說得十分明白:若此時不趁機多行幾裏路,到得日暮時分,天黑路将越加難行,豐嶺道內,适合歇腳的地點皆是有數的,必須趕到。否則,這深山老林,豺狼虎豹不說,大豐嶺內常年有雨,不論牲畜還是人,淋雨着涼皆是要命之事。
而這不過是進入豐嶺的第一日,岳欣然對益州地形之塞再次有了全新的認識,
難怪有諺雲:益人不出豐,外人何來哉?
益州人沒事絕不會出大豐嶺,外人沒事也絕不會進大豐嶺,正因為大豐嶺的存在,益州政事相對隔離,信使往返,便是驿站換馬不停歇地奔騎也要月餘。
看着這條豐嶺道,岳欣然心中對益州局勢更有了一種複雜的推測,隔着大豐嶺,吳七他們這些敗軍家屬是怎麽那麽快知曉消息的?
便在他們艱難爬坡之時,忽聞急促的鐵釘踏石聲,由遠及近,來得好快!不過幾個呼吸間,便已經可見一列黑衣快騎匆匆自坡頂而下,為首一騎馬速極快,且挾下坡之勢,就像一道利箭直刺向陸府車隊之中,眼前便是車毀人亡的慘事!
諸人情不自禁驚呼起來,卻見為首的騎士一勒缰繩,馬兒長嘶一聲,揚蹄一躍,便輕巧躍過車隊站到一旁,他身後的騎士紛紛勒馬,陸府車隊也漸漸停下,兩邊這才緩緩交彙而過,對方馬速奇才快,眨眼便消失在視線中。
阿鄭低聲道:“必是練家子。”
岳欣然不由蹙眉,這與她的判斷一致,即使對方身上沒有任何标識,但那種騎行間的默契,特別是為首之人的騎術,絕不可能是泛泛之輩,這樣的精騎,只有大勢力才能供應得起,對方是出益州奔豐城而去的,如果只是傳訊,根本用不上這樣的精騎,如果是要采取什麽行動,這隊人又未免太少了些……會是什麽事呢?
這段艱難的S形陡坡終于攀爬到頂時,岳欣然不由回望,豐城已經消失在密林中,再不可見,當牛車轉過一個彎,眼前層林疊嶂直抵天宇,飛瀑如練聲震如雷,叫人精神不由一振。
如是七日,都是這般艱難在崇山峻嶺間攀爬前行,連青牛都累倒了幾匹,如果不是早有準備,輪換着休憩,怕是他們就得半路棄幾輛車了。
而這一天,岳欣然見阿鐘伯指揮着部曲給牛馬都套上了特制的眼罩,換了特制的活扣缰繩,她不由覺得奇怪,阿鐘伯卻是笑道:“三千拐走完啦,下邊兒就是斬壁道啦。”
三千拐,這名字倒是取得形象貼切,一路皆由無數S形的拐彎不斷銜接,至于壁道,岳欣然倒是曾在地集注中讀過,過了壁道,再過扼喉關,益州城便不遠了。
待真正踏上壁道,為岳欣然駕車的,卻從阿鄭換成了阿鐘伯。
岳欣然掀開車簾看出去的時候,就是岳欣然,心也驟然提到了半空中,如果不是牛掌鐵釘聲音節拍清晰,她幾乎以為他們已經踏在半空中。
因為這一眼看出去,竟不見車道,只見腳下茫茫雲霧渺渺群峰!
這一瞬間,簡直是有蹦極時的心跳失速。
然而,當岳欣然仔細地看到了車道之時,緩和一些的心跳又再次瘋狂加速,這哪裏是車道,分明就是在直立的峭壁上插進一排木板而已!還連根欄杆都沒有!
木板之外,就是萬丈高涯,只見雲霧奔騰,轟隆水聲隐隐傳來。
若是牛掌略微打個滑、向外多邁半步,整只牛怕都會滾落下去粉身碎骨。
見她久久凝望,不發一語,坐在車外的阿鐘伯哈哈大笑:“六夫人當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