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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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亂世繁花(下)
作者:四月芳菲99
文案
從平安末期迎來鐮倉時代,身處亂世,她越來越覺得很多事情自己已是力不從心,該如何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該如何面對那個人的步步緊逼?戰火紛飛,她與她的子女該何去何從?平淡而幸福的日子,成了越來越遙不可及的夢……
亂世繁花,依然綻放。
內容标簽: 因緣邂逅 異國奇緣
搜索關鍵字:主角:阿绫源賴朝 ┃ 配角:政子,平賴盛等平家衆人 ┃ 其它:平安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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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廈将傾
壽永二年的二月,寒風蕭瑟,讓人感覺不到一絲春天應有的暖意。平清盛心腹平盛國守在平家門口,不時向官道上張望。不久,遠處一個黑影随着噠噠的馬蹄由遠及近,只見它快馬加鞭奔到盛國面前,馬上人一勒缰繩,聽得“嘶嘶——”一聲,高頭大馬不甘心地停了下來,而它的主人翻身下馬,一身玄色勁裝短衣,腳踏祥雲紋馬靴,身上披了一件白狐錦裘,長發如絲緞,只簡簡單單插了一根碧玉簪,眉眼秀麗如畫,正是三年多未見的阿绫。
見到她,盛國連忙行禮,“绫夫人。”
阿绫連忙扶住他,“盛國大人不必多禮。”她說:“我收到海盛給我傳的信就立刻回來了,還好那時我在陸奧,否則如果還在宋國,還真不一定趕得回來。父親大人如何?”
“大人,已經連續幾天高燒不退了。”盛國強忍悲痛,“大夫說,怕是看不到春天花開了……”
阿绫重重嘆口氣,“請帶我去見父親大人吧,盛國大人。”
“是。”
跟随盛國走進主屋,就看到滿滿一屋子的人,平清盛躺在那裏,緊閉雙目,一動不動,時子在一邊照顧他,周圍圍坐着清盛的兒子和兄弟,宗盛與賴盛坐在離清盛最近的地方,面帶憂色。見到她來,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時子看她半晌,不确定說了一聲:“是,阿绫嗎?”
阿绫輕聲說:“是的,母親大人。”
似乎是有感應一般,本在昏迷的清盛緩緩睜開眼,喉嚨裏發出渾濁的聲音:“你……回來了……”
阿绫心底嘆口氣,輕輕走到經子下位,跪拜,“父親大人,阿绫回來了。”
“嗯……好,好……咳咳咳咳!”清盛重重地咳嗽數聲,顫巍巍地擡起手,對阿绫說:“來……坐……這裏……”
阿绫看了一眼時子,見她點點頭,便道:“是。”
“你們……下去吧……”清盛語不成句,對時子等人示意,“有事……會叫你們……”
“是。”
待其他人退下後,清盛緩緩說道:“現在,不用我說什麽,想必你也知道……”他嗓子裏發出幾聲怪笑,“平家……要完了……”
阿绫低着頭,“不到最後一步,誰也不能說結局。”
“何必安慰我?平家的結局,就跟我這身子一樣,我心裏有數……”清盛嘿嘿一聲,蠟黃的臉上露出一絲恨意,“源賴朝……他做的好啊!”
阿绫看着他,心裏也不是滋味。雖然她人在遠方,卻還是能源源不斷地收到消息,尤其是,平家的消息。她知道,自從治承三年政變以來,各地反平家勢力逐漸擡頭,先是一直被平家和建春門院壓制的以仁王首先發難,暗地下旨讨伐平家,先鋒将就是源家人,也是源賴朝的遠方叔祖源賴政,雖然很快就被鎮壓,但這件事就像一個號角一般,讓各方對平家把持朝政不滿或野心蠢蠢欲動的勢力紛紛出動。先是源賴朝這個源家嫡子以關東勢力為資本起兵伐平,他的堂兄源義仲也不甘示弱,帶領手下的武士開始攻城奪地,再然後,就連平家的發起之地,伊勢都開始舉起了反平的大旗,現在的平家可謂是腹背受敵。
除了外患,還有內憂。先是平清盛心心念念的遷都福原計劃失敗,治承五年的正月,高倉帝英年早逝。繼位的安德天皇年紀太小,根本無法理政,在九條兼實為首的貴族逼迫下,身體已漸漸走下坡路的清盛迫于無奈,只能答應還政法皇後白河。回歸朝堂的大天狗怎能放過這個報仇的機會找準各種機會向平宗盛等人挑釁,平家在朝堂的地位一落千丈。各地的武士豪族越來越不把平家放在眼裏,紛紛不上洛觐見,視平家為無形。
除了人禍還有天災,自去年開始,由于雨水稀缺,日本出現了少有的□□,京城一帶顆粒無收,其他地方也是收獲寥寥。在平家重要的糧地打仗最需要的就是糧草,如今糧食緊缺,平家士氣更是低落,武士無心戀戰,紛紛出逃,更讓平家雪上加霜。
“維盛去跟他們對戰……竟然被一群水鳥吓得落荒而逃,不戰而敗*!我平家……的武家血脈……竟這麽不成器!早知道……當年就應該把那幾個兔崽子……一個個全都……咳咳咳!”清盛劇烈地咳了起來,阿绫連忙幫他捋後背,待他平複下來,給他倒了一杯水,喂他喝下,就聽耳邊他說:“幾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年你對他們……那麽好……他們翅膀硬了……就來打你的婆家!”
阿绫一愣,苦笑一下,“父親大人又何必說我?當年您不也是手下留情?”她看着清盛,“如果時間能倒流,回到過去,您會殺他們嗎?”
清盛怔住了,他躺在那裏,半晌無語,最後喟嘆一聲:“我不會……”
阿绫無奈一笑,“對啊,您不會。當年的平家即使再強大,也是仰人鼻息,和當年的源家沒什麽區別。平治之亂,源家扮演的角色不過是一條狼犬,您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既然首惡伏法,對于其他人,您也不會趕盡殺絕。更何況您與義朝大人有同朝之誼,又同為武士家族,兔死狐悲,更不會對他的子嗣舉起屠刀。阿绫也是一樣,對我而言,當時的他們都是孩子,由良夫人對我甚好,我自然要多少照顧一下她的後代,只是,孩子也會長大的。這一點,平家不也一樣嗎?”她看着清盛,“重盛兄長的小松家,還有幾個人身居要職,還有幾個人在平家?這都是為什麽,您,能不清楚嗎?”
清盛身子微微發顫,良久,他長嘆道:“平家……真要毀于此……?”
阿绫閉上眼睛,“父親大人,有什麽需要阿绫去做的嗎?”
“有什麽……需要你做的嗎?”清盛搖搖頭,“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不必了……”他面上流下兩行清淚,“如果……真有什麽……就是你将來……如果可能……就……多留……平家一個血脈吧……”
阿绫心中一恸,“這個,阿绫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啊……”她吸吸鼻子,“但我自會盡力。”
清盛看着她,無神的眼睛裏,一絲欣慰一閃而過,“好……好……你說的……我信……”
照顧清盛睡下,阿绫悄悄退出房門,一轉身,宗盛站在背後,看着她。阿绫打量着他,她離開時候,他雖然不是意氣風發,但也不至于現在這般憔悴,他瘦了,也老了,兩鬓的白發觸目驚心,要知道,他比自己還要小四歲呢。
“你……”阿绫想說些什麽,但又不知道該如何張口,就在尴尬的時候,卻聽對方說道:
“為什麽?”
“嗯?”
“去年的饑荒,是你安排海盛給我們送糧,為什麽?”他看着她,“為什麽幫我?”
阿绫看着他懷疑的眼神,強咽下心中的酸楚,“宗盛,不管你怎麽看我,我,希望你們都好好的,不論你是誰,血緣怎樣,我希望你們都好。所以,能幫你們的,我盡量去幫。”
宗盛盯着她,眼裏的懷疑一點點消散,取而代之的,則是無可言說的無力和凄涼。他頹然坐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往外流,他累了,真累了,自從接任當家位子,他就沒有一天開心過。妻子去世了,溫柔如水的侍妾也走了,父親把攤子推給他,他夾在平家和後白河之間左右為難。他名為當家,實際大全還是掌握在父親手裏;他不想走重盛兄長的老路,想強硬一下與後白河對抗,卻總是被那個老怪物玩弄于股掌之間,那個時候,他突然深切體會到當年重盛兄長的心境。好幾個晚上他做夢,夢見自己在一片空蕩蕩的地方,一個人也沒有,卻下意識地不住狂奔,就好像後面有什麽在追他一樣。除此之外,他還要防備兄長小松家那一派卷土重來,平家現在的境況難過,而他又好得了多少?
“宗盛,噓!”阿绫連忙蹲在他身邊,輕輕撫着他的背,“別這樣,你是當家,你這樣,讓別人看到……”
“我早就撐不住了!”他捂着臉痛哭,“我早就撐不住了!這個當家,我根本就沒想當!我撐不下去了,真的撐不下去了。可到了現在這樣,我除了撐下去還能怎麽樣呢?當初父親要求遷都,我只提了一個反對意見,被父親一腳……”他淚流滿面,“自遷都那天起,平家就一天不如一天,下屬的武士紛紛投奔敵陣,朝堂上那些貴族就知道說風涼話,抓到一點錯處就揪着不放。重衡只不過是不小心燒毀了一座廟,被他們罵得體無完膚*!當初人人都要靠着平家,現在呢?牆倒衆人推,什麽人都想來踩一腳,來落井下石!”他凄然地看着前面,“家破人亡這個詞,離平家不遠了。”
“宗盛!”阿绫神色大變,忙捂住他的嘴,“噤聲!胡說什麽!”
宗盛吸吸鼻子,抹了一把臉,“嫂子,我知道,我對維盛他們的态度,你對我不滿,但我能怎麽辦呢?前任當家的嫡子,和我這個現任當家,能怎麽相處呢?你看看賴盛叔父現在,不也是謹小慎微過日子朝廷給保盛爵位,他也推給了光盛,光盛還是個娃娃,他這麽做,不就是不想讓自己太惹人注意嗎?看着他,我能不害怕嗎?”
“宗盛,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阿绫坐在他身邊,嘆口氣,“當年你兄長去世,維盛還小,家中除了你這些兄弟之外還有誰能鎮得住平家上下?你當當家無口厚非,你對維盛他們的提防,也是可以理解。但是,凡是都有個度啊。你做的那麽明顯,小松家那些人能不心寒嗎?你把這些人往外推,現在你看看,你失去了多少助力啊。”
宗盛流着淚,看着地面,“現在說這個,都晚了。貞能他們已經走了,我能怎麽辦呢?只能聽天由命了。”他看着阿绫,“你不怪我?我當年說了那麽過分的話。”
“唉,怪你什麽呢。”阿绫摸摸他的頭,一如他還是小時候,“你當時,也是有口無心,我也确實,對你關心不夠,畢竟你當時,也是需要人安慰的時候啊。”
“阿绫姐……”宗盛眼圈又紅了,“我對不住你……”
“算了,別再說了。”阿绫拍拍他的肩,“打起精神來,宗盛,平家,可需要你來扛呢。”
“現在,我也只能勉力去撐了。”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冷然,“你知道嗎?源賴朝現在風光的不得了,駐紮在鐮倉,與京都分庭抗禮。就在前年秋天,那厮竟然還給法皇密奏,說是并無不臣之心,僅僅是想像以往一樣,平源兩家并存,共同輔佐朝政。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假惺惺地過來議和,簡直是欺平家無人!”
“哈?!”阿绫眼睛一眯,好似聽到了天方夜譚。
作者有話要說: 《亂世繁花》下部終于開始了!首先關于本章節,有三個小注解。一,平清盛應該早在此時之前一年駕鶴西去,為了寫文,芳菲讓他多活了一年(好牛逼的趕腳);二,平維盛與水鳥的故事确實有記載,但到底是不是因為水鳥受到了驚吓而撤軍,芳菲覺得那時的平家武士已經有了退意,故而心生畏懼,結果正好來了一群水鳥而已;三,平重衡燒毀寺廟在《平家物語》裏面被大寫特寫,着重說明他們的無道,但有史學家證明,這孩子只是倒黴,不是故意放火,而是不小心失火,結果……
☆、喪鐘
“什麽議和啊,就是讓平家背負所有罪名罷了。”回到京城外宅,兒子海盛已在那裏等待母親,聽說這件事,不由苦笑,“賴朝叔父……不,現在應該是鐮倉公,鐮倉公這一手,高着呢。現在朝廷急需地方納貢,鐮倉公這一做法,無疑就是表明所有的後果都是平家不願講和導致,讓朝廷對平家怨恨更深。”
“這些事情,當時你怎麽不說?”阿绫皺皺眉。
“當時您在宋國,這些事情跟您講也沒有用啊。”海盛無奈地笑笑,“我知道您的意思,按您的脾氣肯定會同意講和,打對方一個出其不意。但祖父他們不會同意不說,就算當時我跟宗盛叔父建議,估計也是……”他搖搖頭,“就算不想承認,我們,已經被某些人劃為小松家了。”
阿绫垂下眼,擺弄着扇墜,“算了,這些事都過去了,再說也沒什麽用。我讓你安排那些宋商撤退,你都辦了嗎?”
“差不多了,安排他們分別撤退到博多和陸奧,尤其是福原的商人們,早在福原被攻破時就被撤出去了。雖然有一些損失,但因為準備充足,所以也沒有什麽太大影響。”
“嗯,做得很好,現在戰亂頻繁,對于那些商人,是要繼續留在這裏還是回國,都随他們。對于想要回國的商人們,一定要安排好,不要辛辛苦苦掙下的家業,全都沉在海底。對于想要留下的,”阿绫想了想,“陸奧那邊可以留一些,但不要太多,能撤到博多,就去博多吧。”
“莫非陸奧那邊有變動?”海盛湊上前,“秀衡大人那邊……難道……”
“秀衡大人沒什麽,只是,自從義經走後,他也老了很多。”阿绫嘆口氣,“雖然我們早就做好那個孩子不會留在那裏的準備,但是秀衡大人是真的很欣賞他,希望他能留下。只是……”她搖搖頭,“那孩子志不在此,也不能強求。而且就算他留下,也不過是給泰衡他們做幫手罷了,還是寄人籬下,他怎能甘心?也可以理解。不過這樣一來,一旦秀衡大人百年之後,陸奧恐怕就要變天了,你還記得以前在陸奧時,藤原泰衡看我們的眼神嗎?”她冷冷一笑,“你覺得那個時候,陸奧還能讓我們随心所欲嗎”
“您說得有道理。”海盛點點頭,又笑道:“您以前不是跟秀衡大人有過約定,如果他後繼無人,陸奧就由您來接手嗎?”
阿绫白他一眼,“這種話你也信?不過,”她微微一笑,“也不是沒有辦法,雖然有傷和氣。”
母子正說着,晴子帶着幾個胖娃娃也來了,繼女兒之後,她在去年又生下一個胖兒子,雖然還不是很會說話,折騰人的功力倒是不容小觑,經常擾的四鄰不安,與她哥哥家的兒子性格截然相反。他們一進屋,兩個大一點的孩子就跑到阿绫身邊要婆婆抱抱,小一點的也不甘示弱地在母親懷裏咿咿呀呀,拼命刷存在感。
依次安撫了幾個小魔星,阿绫要小楓和小松帶着幾個小家夥一起玩,自己有話要問女兒。前年,高倉帝去世,當時她不在女兒身邊,不知道她女兒當時怎樣的心情,雖然後來也有過問,但即使女兒說沒關系,她也是不放心,誰讓自己是當娘的呢。
“娘,我真的沒事,都過去那麽久了。”當着母親和哥哥的面子,晴子絲毫不遮掩,“但是,看着他消瘦憔悴,病成那個樣子,我心裏也确實不好受。”
高倉帝臨終前,曾召見過她,兩人相對無言,很久之後,他終于問了一句:“他,對你可好?”
晴子笑一笑,“嗯,您放心。”
憲仁看着她的眼睛,不久也笑了,淺淺的,像池塘裏的波紋一點點蕩漾開,溫暖且熟悉,讓晴子差點哭出來。
他說:“那就好。”
這也是他跟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
聽完女兒的敘述,阿绫嘆口氣,其實憲仁是個很好的年輕人,心思單純,人品敦厚,性格溫和,比他老子強了百倍,如果僅僅是一般富貴子弟,真的與晴子是良配,可惜造化弄人。他英年早逝,阿绫心裏,也不是滋味。
“他去世後,據說祖父想把德子姑姑嫁給法皇。”晴子抹抹眼淚,“但是德子姑姑不同意,死都不同意,我是第一次看到她那樣激烈地反抗祖父的安排。”她嘆口氣,“德子姑姑,肯定也是愛慕先帝的吧。”
“你祖父,唉!”阿绫搖搖頭,“不提這些事,你丈夫還好?”
“嗯,他很得祖父和法皇的信任,現在這麽亂,他倒是如魚得水。”晴子掩口而笑,“每日悠悠哉哉的,他那次還說,說句大不敬的話,如果不是賴朝叔父他們攪得天翻地覆,他恐怕沒這麽清閑。”
“清閑?他何時忙過?”阿绫失笑,“還有,以後不要再叫賴朝叔父了,跟你哥哥學,就算見到他的面,也只能叫鐮倉公,或是賴朝大人。”她皺皺眉,“除了平家這幾個叔叔,這個來自源家的叔父,你不需要。”
晴子神色一凜,“是。”
“說起這個,娘,”海盛突然放低聲音,“那次,鐮倉公派人找到我這裏,打聽您的情況。”他說:“來的人,就是當年的藤九郎叔叔,現在他依然是鐮倉公的心腹。”
“找我?找我幹什麽?什麽時候的事?”阿绫揚眉問道。
“就是您回京城前幾天,我跟他說您還在宋國,沒回來。”海盛尋思着,“我看他的意思,是不是想讓您去鐮倉”
“去鐮倉?”阿绫“哈”了一聲,“就那麽一個偏遠的地方,又沒有港口,還不能出海,我去那裏作甚?不必理會。”
“這也是我的猜測。不過他留下了一個東西。”海盛拿過身後的盒子,打開來,取出一幅卷軸,緩緩展開,“藤九郎叔叔說,這就是現在的鐮倉,看樣子已經頗有規模了,而且您看這裏,”他指着中間一個畫有花樹的地方,“藤九郎叔叔特意說,鐮倉公要在這裏栽上幾棵梨花樹,這個庭院,要請宋人工匠來修。我記得您以前在伊豆時說過,您在源家當坊門夫人的老師時,住的地方就有很多梨花樹。”他看看母親,“所以,我才猜,鐮倉公是想讓您去他那裏……”
阿绫看着那花樹半晌,說了一句:“不去,我已打算退守博多,然後回到紀伊過安生日子。鐮倉,誰願意去誰去,反正我不去。”
“是。”
就在這時,豆葉匆匆而來,交給阿绫一封信,寫信人是來自紀伊的西城當家,茂松。阿绫看完以後,不由苦笑,“我還是回宋國吧,”她揚揚信紙,“人家已經找上門了,那位鐮倉公竟然派他的小舅子義時找到你們舅舅,想讓他與自己合作。”
“舅舅怎麽說?”晴子忙問。
“還能怎樣?自然是拒絕。”阿绫挑挑眉,“別說我和平家的關系,你們的舅母可也是平家女,雖然關系有點遠。”
“斷然拒絕,會不會遭禍?”海盛有些擔憂。
“這倒不會,他們源家還沒有打過來呢。”阿绫搖搖頭,“那個人雖然心腸硬,但也不是沒有良心。而且就算真有個萬一,我早就告訴你舅舅,什麽都比不上命重要,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拒絕了?”
“是。”北條義時偷偷看了一眼姐夫,“姐夫,我辦事不力。”
“這跟你無關,他要是答應了反而奇怪了。”
鐮倉,源賴朝反手站在門口,看着城裏熱火朝天的工事,淡淡一笑,“我讓你去跟武藏國國守說,要建港口,他怎麽說?”
“他自然為您馬首是瞻。”義時說:“但是,您為何要大張旗鼓修建港口呢?現在的渡口,海船是可以下的……”
“那點地方怎麽容得下唐船*?”賴朝淡淡地說:“他平家能做的事,我們做不了嗎?”
“您是想……”義時一愣,“日宋貿易?”他一拍手,“怪不得您要找绫夫人來啊,她可是宋商領袖。”
賴朝笑而不言,半晌突然問道:“茂松大人他不願意與鐮倉合作,有說理由嗎?”
“額,”義時咳了一聲,“有。”
“什麽理由呢?”見他這般尴尬,賴朝有了興趣。
“這個,姐夫,我還是不說了吧。”義時很為難。
“說吧,我很想聽聽他說什麽。”
“他說……”義時糾結一下措辭,“他說,他跟您有奪妻之恨,不可能為您效勞的。”
賴朝一愣,“他怎麽知道這件事的?”随即大笑,“連這個理由都說得出來,是真的不打算幫我啊。”
義時尴尬地笑笑,其實西城茂松的原話是這樣的:
“當年我姐姐看中要給我做媳婦的女人,被他捷足先登,現在跟他睡一個被子,給他生了娃,我還要為他辦事?想得真美!”
這個,不能跟姐夫原話說啊。
賴朝笑夠了,揮揮手讓義時退下,藤九郎知趣地走上前,“主公。”
“她還沒回來?”
“那次屬下見到了海盛公子,似乎夫人,還在宋國。”藤九郎回答。
賴朝笑着搖搖頭,“不,她肯定已經回來了。”
“主公?”
“梨花院,修建的怎麽樣了?那些宋人工匠一定要厚待,這樣他們才能上心。”
“是。”
“除了梨花之外,她還喜歡其他花卉,你只要看到珍稀的花種,就都放到院子裏。”
“是。”藤九郎猶豫一下,“主公,绫夫人,如果不來呢?”
賴朝笑笑,“她會來的,”他攥緊手裏的一個綠色香袋,聲音低沉且堅決,“等我徹底擊敗平家,她就一定會來見我的。”
壽永二年二月十五日,阿绫還記得,那天,非常冷,蕭瑟的寒風讓人從心裏打顫。
那一天清晨,她還在睡夢中,卻被時子夫人派來的人驚醒。
平清盛,已臨近大限。
阿绫面色一變,連忙披上衣服,帶着幾個兒女奔向主屋,那裏,清盛的兄弟子女已經圍坐在他身邊。阿绫看到,這個昔日榮光無限的權臣,彌留之際竟如此消瘦,他大口大口喘着氣,胸前急促地上下起伏,身體如同寒風中顫栗的枯枝。
待人都到齊了,時子抹着眼淚,在清盛耳邊說道:“大人,人都來了。”
清盛艱難地擡起手,指向宗盛,“以後……平家……就交給……宗盛……”他喉嚨裏發出渾濁不清的聲音,“就算……他不幫……你……你……也要……撐下去……”
“是!父親!”宗盛含着淚,嗚咽回答。
然後,就見清盛瞪大了眼睛,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吼道:“一定……要将那……源賴朝……頭顱……放在……我……靈前!!!”
說完這句,就見他身子一沉,雙眼怒睜着,不甘地看着上方,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享年,六十六歲。
看着周圍痛哭的人群,阿绫坐在那裏,只覺得渾身冰冷。不遠處寺廟裏傳來的鐘聲,夾在呼嘯的風聲裏,一下下打在她的心上。她無力地靠在門框上,擡頭看着天上飛過的鴉群,淚水滑過臉頰。
喪鐘,平家的喪鐘,已經敲響……
這一年,阿绫四十歲。
☆、意外來客
感到有一只手輕輕滑過她的臉龐,阿绫微微蹙眉,“你明天就要去前線,還不趕緊好好養精蓄銳?”
“一旦去了前線,能不能活着回來,都是個問題,自然要好好看你一眼。”
“呸!”阿绫翻身起來,瞪着對方,“平賴盛!你就不能說點吉利的!”
“現在這個态勢,我也不能太樂觀吧。”賴盛苦笑一下,伸手将她攬在懷裏。
自從平清盛逝世以後,朝廷對平家的态度更不如前,如果說以前只是暗地裏議論,表面上還會虛與委蛇,現在那些公卿卻是連敷衍都懶得做,更別說一直對平家懷恨于心的後白河。就這麽說吧,除了年紀幼小的安德天皇和建禮門院德子,誰也沒有把現在的平家當回事。牆倒衆人推,就算是再無用的廢物,落井下石的事情幹得也是得心應手。
“今天看到宗盛,他的精神很不好,”阿绫嘆口氣,“我很擔心他。他跟我說,讓我盡快離開京城。”
“這也是我要跟你說的,源義仲的軍隊已經兵臨城下,能不能守得住都不知道。”賴盛握着阿绫的手,“帶着孩子,盡快離開吧。”
“那你怎麽辦?”
“我有我的職責,阿绫。我畢竟是平家的人,雖然我的兄長,包括我的侄子,都對我有所防備。”他苦笑着。
阿绫咬着嘴唇,默不作聲。
“不過還好,”也許是想打破壓抑的氣氛,賴盛說道:“臨走前能把萩子嫁出去,也算圓了我一個心願。”
“別跟我提這個!”阿绫一把推開他,沒好氣地說:“一提這個我就有氣!你們男人之間的把戲,為何要犧牲我女兒?!我女兒才多大?十四歲不到竟然就嫁人了!”
萩子就是當年的小楓,她已舉行裳着禮,由清盛做主,嫁給了宗盛長子清宗。
“也,也不小了。”賴盛沒底氣地說:“那個,盛子嫁人的時候……”
“別拿盛子夫人來比!”
“那你又想怎麽辦呢?”賴盛很無奈,“現在萩子已經嫁了,你還能再把女兒要回來不成?而且雖說這個婚事當初定下來的時候确實有其他緣由,而且辦的也很倉促,但清宗那個孩子也是你看着長大的,品行如何你應該清楚,他咬定主意除了萩子誰也不要,我就是想要換其他女兒也不行。再說了,萩子也願意。”
“如果不是萩子願意,你以為我會同意這門婚事嗎?”阿绫一甩袖子,“說句狠心的話,我不希望我的女兒剛嫁人就成了寡婦!”
“阿绫!”賴盛一皺眉,“不要亂說話!”
“你敢說不是?”
賴盛語塞,最後只能長嘆一聲:“就算真的如此,也只能聽天由命。”
“那是你們!”阿绫瞪他一眼,“別指望我會犧牲我女兒一輩子的幸福!”
賴盛張張嘴,因為對女兒也是于心有愧,對孩子母親的指責也是無話可說,半晌,他轉移了話題:“不要說這個了,我明天要走了,你一個人在這裏,保護好自己。”他說:“就像總盛說的,最好盡快離開京城。”
阿绫咬咬嘴唇,拽着他的袖子,“你也保重,刀槍無眼,我可不希望這是最後一面。”她看着他的眼睛,“不要硬撐,三十六計走為上,什麽都比不上命重要,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嗎?”
賴盛抱着她,重重嘆口氣。
壽永二年對平家來說,可以說是自鼎盛以來最慘淡的一年。二月,他們失去了支柱平清盛;五月,他們的軍隊遭到了源義仲沉重打擊,一直到現在的軍事平衡被徹底打破。平家全面敗退,也許只是個時間問題了。
“阿绫姐,你走吧,快點離開這裏。”那天宗盛站在阿绫面前,面色慘白,神情憔悴,“京城,恐怕守不住了。”
“宗盛……”
“我本來希望賴盛叔父能幫我擋住源義仲的人馬,但是,”他無奈地搖搖頭,“他那裏只有弓箭可用,能怎麽樣呢?”
“宗盛……”阿绫很難受,她說:“我能幫你做點什麽嗎?如果是需要兵馬糧草,我去想辦法……”
“不必了阿绫姐,這不是錢的問題……”宗盛苦笑,“現在就算我們拿着錢去求別人,別人也未必會理會我們,現在的平家,呵呵!”他一抹眼淚,“阿绫姐,快點離開吧。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能護着你們離開。”
“宗盛,不必管我,我如果要走,總是能走的。”阿绫說:“現在是你,你想怎麽辦?”
“我?”他搖搖頭,身體輕輕晃了一下,似乎體力不支,“我也不知道……”
六月,源義仲的大軍已逐步逼近京城,京城內人心惶惶,到處都是忙着避禍的人群。阿绫留在宋街的商鋪裏,這條昔日繁華的街道,現在卻是門可羅雀,人去樓空,她看着這一切,不由嘆了一口。
“娘,人走的都差不多了。該撤的已經都撤走了。”海盛走過來,輕聲說。
“嗯。”阿绫點點頭,看看身邊的小兒子小松,摸摸他的頭,“看看你哥哥,以後跟着好好學,懂嗎”
小松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點點小家夥的鼻子,阿绫拉着他的手,對長子說道:“我去收拾一下賬冊,你在前面看一下。”
海盛應了一聲好,就帶着夥計在前面整理,就在這時,一個他們沒有想到的人,找上門來,說要找绫夫人。
海盛一愣,走到門前一看,見是一個女人,衣衫褴褛,面色慘白,衣服上除了污泥還帶着血跡,應該是受了傷,她的懷裏抱着一個孩子,約莫兩歲左右,面黃肌瘦,一雙大眼睛倒是格外有神,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