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第二天,萩子被阿绫送到了宗盛那裏,宗盛一開始是堅決不同意,說她糊塗,但經不住兒媳一再懇請,只能含淚留她下來。阿绫也是強忍淚水,對女兒千叮咛萬囑咐,又交代了阿若很多事情,才依依不舍的離開。臨走時,她對看管宗盛父子幾人的看守說:

“多照顧一些他們吧,他們,也許過不了,就……”她說不下去了,泣不成聲。

看守嘆了一口氣,“夫人,我知道您要說什麽,我們不會為難他們的。”他說:“說句實話,剛開始,我身為武士,也多多少少看不上這位平家首領。但這幾天,看他與孩子相處,覺得他着實是一個不錯的人。”他笑笑,“武士也好,首領也好,歸根結底,都是人啊。”

阿绫淚中帶笑,“您能這麽想,真是難得啊。”

“不只是我,夫人。”看守搖搖頭,“周圍的人,都是這麽想的,所以,您不必擔心他走之前會受罪。”

阿绫擦拭眼角的淚珠,點點頭,“那就拜托您了。”*

回到梨花小院後,阿绫變有些悶悶不樂,除了為宗盛他們心傷之外,也擔心女兒的身體。對此,賴朝說她:“既然如此擔心,為什麽還要她去呢?開始就不準許,不就好了嗎?”

“那個孩子我了解,她倔強得很,無論怎樣都要去的。”阿绫搖頭,“兒孫自有兒孫福,我是管不了的。”

賴朝沉默了,他走到阿绫身邊,坐下,說道:“你也不用太擔心,我看得出來,那個孩子是個有主見的,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

阿绫搖搖頭,不說話。

賴朝笑笑,拿起一本雜記随意翻看着,貌似不經意問道:“海平今天不在?”

“宋商雖然已經進了鐮倉,但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打點,他去跑去了。”阿绫百無聊賴地說。

“哦,我今天在那邊看到他和義時在說話,很是熱絡。”賴朝頭也不擡,“畢竟小時候的玩伴,能說的到一起。”

“你想說什麽?”阿绫挑眉。

“沒什麽,你別多想。”賴朝放下書,笑道:“如果僅僅是為了打點,根本不需要費多大力氣,他們畢竟是我找來的,我還照應不了?就怕,不只是為了宋商的事情。”

阿绫似笑非笑,“那還有什麽事情呢?二品大人?”

“看,你又來了。”賴朝嘆口氣,握住她的手,“我不說了,免得惹你不開心。”

“少動手動腳!”阿绫抽回手,“我累了,要休息,你自便。”

“我自便?好。”賴朝伸伸懶腰,“你要休息是吧,正好我也累了,就在你旁邊看看書,你休息吧。”

“說什麽呢!”阿绫杏眼圓瞪,“你該去哪裏去哪裏!”

“你不說讓我自便嗎?”賴朝一臉無辜。

阿绫瞪着他,咬咬牙,“随你!”說完還真的就這麽靠在墊子上閉目養神,視賴朝為無形。

賴朝笑着拿起書,半倚在阿绫旁邊,翻了幾頁,感到身邊佳人呼吸越來越平緩,他擡起頭,看了她好一會兒,不禁伸出手指,輕戳她的臉頰。記得在他小時候,她就喜歡這個樣子戳他的臉,戳完還喜歡揉一揉,捏一捏,這似乎這是非常好玩的玩具。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有些抗拒,後來見掙不過她也就只能随她去了,再後來,他竟然開始懷念甚至喜歡這種感覺,因為,這是他元服之後,兩人難得的親密接觸。

輕輕戳一下,嗯,很細膩,雪白的肌膚透着一層粉紅,好似上好的瓷器上均勻地抹了一層釉色,跟以前——額,他以前似乎沒碰過她的臉,雖然有抱過她,但是也沒有碰過她的臉。不過——

他想了想身邊的侍妾,都是年輕妙齡女子,但是碰觸她們的時候,卻沒有讓他有這種愛不釋手的感覺。手指流連于她的眉眼,她優美的輪廓曲線,劃過小巧精致的鼻梁,最後落在粉紅的唇瓣上,不住地輕柔摩挲。

溫熱,柔軟,輕嗅指間,還有一絲淡淡地芬芳,如同花瓣一般,如果采撷下來,會是怎樣的感覺?他一點點靠近,就在馬上碰觸到的時候,他強忍着內心的绮念,深吸一口氣。

現在還不行,還不行。他在心底告誡自己,現在還不是時候,總有一天,他會讓她在他懷裏沉醉,但不是現在。

他一手輕柔地托住她的頭,一手将她半倚的小茶幾抽走,自己占了它的位子,讓阿绫完全睡在自己懷裏。只見睡夢中的她皺皺眉,但卻沒有醒,只是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在夢境裏嬉戲。賴朝寵溺的笑笑,點點她的小鼻子,将她摟在懷裏,撫摸着她圓潤的肩頭。

這一幕,恰好被剛剛回來,卻玩心大起,想偷偷從身後偷襲養母吓她一跳的義經看在眼裏。雖然他早就覺得兄長對養母的樣子不同尋常,但一直以來只是以為是跟自己一樣把養母當作至親,而現在看來,情況似乎比想象的複雜得多。

兄長大人,绫姨……

義經咬着嘴唇,這是對,還是不對呢?該不該跟绫姨說呢?

可想而知,當他在傍晚跟阿绫聊天時說出“等事情結束後,您願意跟我回京城小住嗎”時,是怎樣的心情?

“京城?”阿绫點點頭,“好啊。”

“哎?”義經一愣,“您願意?”

阿绫挑挑眉,“你只是随便說說而已嗎?”

“當然不是!我是真的希望绫姨跟我去京城住的!”義經忙說,然後還偷眼看看她,“我就怕,你有舍不得的人,咳咳!”

“你指希次郎?”阿绫笑笑,“他早晚會長大的。”

只是希次郎嗎?沒有兄長?義經想,嗯,這樣最好。

“你這孩子想什麽呢?”阿绫眨眨眼睛,看着他一臉如釋重負的笑容,不明所以,招招手讓他到身邊來,“最近還好?我聽說你哥哥阿野全成*來了,你們兄弟倆可以好好聚聚。”

“兄長呆不了多久,很快就要回去的。”義經一臉黯然,不自覺倒在阿绫膝上,蹭了兩下,“今天見了一面,雖然我們是親兄弟,但,總覺得很陌生。”

阿绫笑笑,摸摸養子的頭發,“他被送到寺廟的時候,你還小得很,生疏也是很正常的,所以更要多來往才是。”

“嗯。”義經悶悶地應了一聲,嘆口氣,“對我而言,我的兄弟姐妹看似雖多,但最親厚的,也就是海平他們,只有跟您,跟海平晴子他們在一起,我才覺得自己是家人。”

阿绫輕輕拍着他,“傻孩子,血緣這個羁絆,是切不斷的。”

“血緣?”義經輕笑,“這個東西,真的能讓人心變得更近嗎?”

阿绫頓了一下,輕輕嘆了一聲,将養子抱在懷裏,柔聲唱着歌謠。在輕柔的歌聲裏,義經慢慢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門後,希次郎看着這一切,咬着手指,一臉不忿地拉拉小松的袖子,小聲說道:“九郎叔父那麽大的人,還跟绫姨撒嬌,跟我搶地方!”

“哦。”小松打個哈欠,“我早就習慣了,據說哥哥也習慣了。”

海平這幾天一直在忙,除了為宋商在鐮倉打開局面之外,還有副将丸的事情。雖然已經知道義經是宗盛叔父和清宗的監斬官,但副将丸卻不知道由誰行刑,就有些不太好下手。重衡叔父那邊是東大寺派人來帶人,估計很難插得上手,恐怕只有暗地裏動手了。

相比起重衡叔父,副将丸這邊是很難的。母親憐惜那個孩子,畢竟才八歲而已,但是如果要救下他,就要舍棄萩子未出生的孩子,怎麽辦?目前除了二選一,一時還真沒有更好的方法。

大妹妹晴子已經到了鐮倉,聽說這件事後,恨的眼睛冒火,雖然很想找源賴朝算賬,但又怕驚動萩子,只能忍下了。

“要不,就找人扮成盜賊,搶了副将丸就跑,偷偷送到我那裏?”晴子說。

“你覺得他是傻的?”記得當時母親苦笑,“好好的搶一個孩子做甚一看就知道是我們幹的好嗎?”

“要不,”晴子咬咬牙,“幹脆就在萩子生孩子的時候,說生了一個死胎,偷偷把孩子送出去藏起來,等風平浪靜,就讓萩子說是領養一個孩子。當年您不是這樣撫養小松的嗎?”

“別想了,那人說了,等萩子生孩子的時候,他會派人守着,明白什麽意思嗎?”母親冷冷一笑,“還有,你知道他為這個孩子選的母親是誰嗎?政子。那天,她也會在場。”

晴子面色發白,強笑道:“政子夫人心善,跟她說一說,是否可以通融?”

“政子心善,但是,”母親眸色一冷,“她也是鐮倉的禦臺所,源賴朝的妻子,而且她對她丈夫可謂是情深意長,你覺得她會做出可能會危及到丈夫将來的事情嗎?”

“當年她也不是偷偷放走了義高……”

“那是為了她女兒大姬!”母親面色一沉,“你換一個人試試?她頂多就是不忍,但絕對不會妨礙她的丈夫!”

晴子咬着牙,眼眶含淚,“難道,就真的只能犧牲一個?”

母親閉上眼睛,“不到最後一刻,我絕不放棄!”

可是母親,有的時候,決心不代表一切,這是您曾經告訴我的。海平嘆口氣,他會盡力,但他也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說句冷血的話,如果真的只能犧牲掉一個,他希望能留住萩子的孩子,畢竟萩子是自己親妹妹,而副将丸,不過是堂兄弟。

就在他惆悵的時候,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前面可是绫家大公子?”

海平愣了一下,回頭看去,卻是一個陌生的面孔,不由狐疑問道:“您是……?”

那人欠欠身,“在下,河越重房。”

時間已到六月,距離宗盛他們大限之日也是越來越近,阿绫的臉色也是越來越難看,到後來幹脆再次閉門謝客,尤其是賴朝要來,那就是一個态度:累,不見!

對此,賴朝也是心知肚明,除了苦笑,他別無辦法。畢竟,他不僅僅是源賴朝,而是鐮倉公。

六月八日,也就是宗盛父子行刑,重衡要被押解到東大寺的前一天,一直躲着不肯見賴朝的阿绫主動求見,就提出了一個要求:為宗盛父子送行。

賴朝看着她半晌,“就算我不同意,你也一定會去的,對吧?”

阿绫冷冷看着他,不說話。

“罷了,随你。”賴朝嘆口氣,“平重衡也想見妻子最後一面,将死之人,就遂了他們的意吧。”

“那就,多謝了。”阿绫淡淡說完,轉身要走。

“你等一下。”賴朝叫住她,“至于那件事,如果你還沒有做出決定,我就替你做選擇。”

阿绫腳下一頓,快步離開房間。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平宗盛臨終前的那段日子是有據可查的,而且是鐮倉時期的記錄,周圍人很樂意親近他,同情他的境遇,這一點源賴朝本人也是唏噓。

☆、如果有來生,能不能做我的姐姐?

宗盛一身白衣,來到刑場,後面則是他的長子清宗,同樣一襲白衣,神情強作淡然,目光卻有着遮不住的哀痛。

雖然早就有了心理準備,知道難逃一死,但真到了這一天,還是忍不住在心底生起一絲慌亂。就在剛才,他剛剛與他的幼子副将丸,不,現在已經改名為能宗了*,他剛剛與能宗訣別。孩子畢竟還小,看不出來父親強作笑顏,只當是暫時的分離,還拉着他的衣角笑着說:“父親既然還有事情要做,就去忙吧,能宗等您和兄長大人一起回家。”

一起回家,多麽美好的願望。可惜,他們回不去了……

清晨,萩子拉着丈夫清宗的衣服,怎麽也不肯放手,清宗淚流滿面,撫摩着妻子的臉頰,想對她笑一笑,卻引出更多的淚水,只能抱着她,咬緊牙關不做聲,直到押解他們的人過來,才依依不舍地分開。

“我一定會照顧好我肚子裏的孩子。”她對清宗說:“如果有來生,我們再做夫妻,可好?”

清宗淚中帶笑,重重點頭。

來到刑場,看到坐在正中央的人,他認識那個人,那是源義經,徹底擊敗他們平家的人。他笑了一下,擡頭看着一望無際的藍天,從未覺得,這個顏色竟美的奪人心魄。再努力多看幾眼吧,等到了陰曹地府,到了下一世,又會忘記這般感受了。

“是時候了。”對面突然傳來這麽一句,他心頭一顫,竟忍不住瑟瑟發抖。

不行!他強令自己要穩住,不能死到臨頭還成為別人的笑柄!可他越這麽想,手卻抖得越厲害,就算低着頭,他似乎也能感到來自行刑者的鄙夷越來越強烈。難道,他竟然無用至此!

“能不能,讓我跟他說幾句話呢?”一聲輕柔的話語,仿佛有魔力一般,撫平了他內心的恐懼,他擡頭看着一襲素服款款而來的女子,忍不住滴下淚來。

“哭什麽呢,真是個孩子。”阿绫輕輕擦試着宗盛的淚水,面上帶着溫柔的笑意,眼中水光盈盈,“從以前你就是個愛哭的孩子呢,還記得嗎?那一年我們一起去打獵,你因為打不到獵物哭了鼻子,基盛還教訓你了呢。”

宗盛淚如雨下,他怎麽不記得?彼時他們都是青春年少,阿绫就如姐姐一般愛護他,彌補了他內心一直想要一個姐姐的遺憾。

記得前一天晚上,阿绫為他親手做了一桌菜肴,還帶了幹淨的衣服,為他倒了一杯酒,含淚說道:“對不起,副将丸,我始終在無能為力……”

宗盛臉色慘白,嘴唇翕動卻說不出一句話,最後只能嘶啞着說了一句:“這都是命裏注定,逃不過……”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好在,萩子肚子裏還有平家的血脈,這個孩子,一定會好好活下去,不,他必須好好活下去!”

“嗯。”阿绫點點頭,“有件事,一直沒有跟你說,想必你也能猜到,小松,是誰的兒子。”

宗盛勉強一笑,“我猜到了。”

“他身上流的是你們平家的血,我一直想讓長子為他加冠,現在我改主意了。”阿绫看着他,“宗盛,你為他加冠吧。”

酒杯摔在地上,宗盛一臉震驚地看着她,見她不是開玩笑,心中感激卻又傷感,他含淚搖搖頭,“阿绫姐,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是不行,我已經是将死之人,那孩子卻還年輕,我不能害了他,還是讓海盛為他加冠吧。如果你不嫌棄,我可以為他取個名字。”

“是什麽呢?”

“他名字叫小松,那就借它的意吧,希望将來,他會如高聳入雲的青松一般,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偉丈夫。就叫他,雲衡吧。”

“平雲衡嗎?”阿绫含淚笑道:“真是個好名字呢。”

“今天,雲衡也想來。但我沒準許,因為他還要照顧姐姐。沒關系,那你這最後一段,我陪你走完。”阿绫輕笑着,小心地取下他頭頂的烏帽子,“頭發有些亂了,姐姐給你梳梳頭好不好?”

宗盛含淚點點頭。

“能不能為他松綁呢?”阿绫看向行刑者,“他不會跑的。”

行刑者一愣,這不符合規矩,只能看向義經,見監斬官點點頭,猶豫一下,解開了宗盛手上的繩索。

宗盛閉上眼,感覺到阿绫纖細的手指劃過他的發際,不覺淚如雨下。

“阿绫姐。”

“嗯。”

“我如果說我害怕,你會笑我嗎?”

“不會。”阿绫淡淡一笑,“每個人到生死之際,都會心生恐懼,無論是帝王還是百姓,都一樣。”

“阿绫姐,我害怕。”他哽咽着說。

“不怕,宗盛,死亡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只要想着很快就能見到家人,轉瞬間,就能進天國。你不想時子夫人他們嗎?”阿绫便為他梳頭,邊慢慢說道。

“母親大人他們,還有父親大人,會原諒我嗎?”

“為什麽不原諒呢?你做錯了什麽呢?你已經盡了全力,為什麽要責怪你呢?”阿绫摸摸他的頭,“我們的清三郎,這麽好。”

聽着她叫自己的乳名,宗盛淚如滂沱,自從元服禮之後,就沒有人這麽叫過他了,仿佛瞬間又回到了兒時。

“阿绫姐。”

“嗯?”

“我做了很多錯事,讓你傷心,你不怪我嗎?”

“都過去了,不提了,我們開開心心上路,好不好?”

“阿绫姐。”

“嗯。”

“如果有來生,您願意做我的姐姐嗎?”他看着面前的女子,問道。

“傻孩子,我一直都是你的姐姐啊。”阿绫掐掐他消瘦的臉,淚水打濕衣襟,“如果有來生,我們就做真正的姐弟吧,就如同小時候一樣,你在院子裏騎竹馬,我給你做你愛吃的點心,我看你讀書寫字,給你講故事,累了的話,就在我膝上睡上一覺,好不好?不過你可要等等姐姐,不要走太快,要不,姐姐就做不了姐姐,只能做妹妹了。”

“那我們,約好了。”宗盛笑中帶淚,低聲說道。

“好孩子,我們約好了。”阿绫輕輕将他攬入懷中,擡頭卻看到行刑者手中的長刀,心中一恸。她深吸一口氣,在宗盛耳邊輕聲說:

“姐姐親手送你走,好不好?”

宗盛猛地擡起頭,看着阿绫半晌,笑了,說道:“好。”

“好孩子,姐姐唱歌給你聽,好不好?就如同,小時候一樣。”

宗盛笑着靠在阿绫的懷裏,淚水流下臉頰。小的時候,因為基盛兄長經常與阿绫姐在一起,他們這幾個幼弟只能趁着兄長不在時去找她。知盛和重衡會跟還很年幼的茂松一起玩耍,而他則會趁機賴在姐姐身邊,纏着她給自己講故事。

真的是很久,沒有這麽輕松過了……

“噗——!”

宗盛只覺得心口一痛,他知道,利刃刺進了自己的身體,他第一次感覺到,血,是熱的。身體的力氣一點點被抽走,意識一點點模糊,身體漸漸變輕,眼前只覺得亮的刺眼,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母親,父親,在對他招手微笑。

阿绫姐,你沒騙我,死,真的沒什麽可怕。

最後那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一句:

“副将丸……有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拼盡最後的力氣,他笑了。

阿绫姐,我們約好了,來生,繼續做姐弟。

雪白的衣裳瞬間染紅,行刑者頓覺不妙,一把拉開宗盛已經癱軟的身體,看到胸口插着一把匕首,目瞪口呆,義經一下子從椅子上坐了起來,不可置信地看着養母,“绫姨,你!”

“母親大人!母親大人!”早就淚如雨下的清宗聲嘶力竭,“請您也送我走吧!我不願意讓這些人侮辱,請您就像送走父親一樣,送我走吧!!!!”

行刑者見勢不妙,連忙大喊:“行刑!”

可是為時已晚,只見那個一身素服的女子飛快拔出宗盛胸口的匕首,猛力推開攔截她的人,對準清宗的頸部用力一劃,瞬間血流如注,紅色的液體噴在青年白皙的臉上,詭異而鮮明。

“母親……伯母……謝了……”說完這句話,青年倒在地上,咽下最後一口氣,含笑而逝。

周圍人看着這一切,不知所措,女子卻是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跡,緩緩放回自己懷中,平靜地讓人發狂。只見她慢慢站起,面對着義經,輕輕地展開笑容,淚水卻噴湧而出,只見她開口,貌似要說什麽,話還未出口,卻一下子倒在地上,昏厥過去。

看着外面并排放着的兩具屍體,賴朝面色陰沉,他冷冷看着義經,“我讓你去行刑,結果被人搶了先,你是怎麽當監斬官的?!”

義經低着頭,神情漠然,不說話。

屋內氣氛更加壓抑,政子看看丈夫再看看小叔,強笑道:“大人,九郎大人也沒想到绫夫人會這麽做,您就不要責怪他了。況且,他們本來就是要被行刑的,不是嗎?”

“這怎麽能一樣?!”賴朝煩躁地一揮手,“我們要監斬的不是平宗盛這個人,而是平家首領!源家處置了平家,這意味着什麽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現在可好,明明是我們去行刑,結果落到了這麽一個局面,我們會成為天下人的笑柄的!”他瞪着義經,“這點事情都做不好,你還能做什麽?!”

“沒這麽嚴重吧,九郎大人也不是故意的。”政子連忙勸說丈夫,暗地裏給小叔使眼色,讓他認錯。

“我确實做不好這些事,但至少,我不會讓绫姨傷心。”

完了!藤九郎覺得頭疼,看着主公的臉色,他知道九郎大人這絕對是碰觸了大人的逆鱗。

賴朝盯着義經,從牙根裏擠出一句話:“你什麽意思?”

“九郎沒有什麽意思,只是明白绫姨是什麽意思。”義經擡起頭,冷靜地看着異母兄長,“绫姨這麽做,就是為了給那父子兩人留下最後一點尊嚴,希望他們留一個全屍,而不是首級被人拿走任人恥笑,所以才忍痛,親手送他們上路,否則以绫姨和平家的關系,她怎麽會這麽做?”

政子微微嘆口氣,當聽說绫夫人的另一重身份之後,她不是不驚訝,不由得心生敬佩,但敬佩之餘,又有一些同情,身處兩難之地的她,是抱着怎樣的心情看着丈夫的家族一點點走向滅亡,不難想象。

“按你這話的意思,我是不近人情了?”賴朝怒極反笑。

“九郎沒有膽子揣測兄長大人的心思,兄長大人也可以為了立威将平家宗盛父子二人的首級砍下示衆,送給京城那些大人們去看,正好現在绫姨還在昏迷中,看不到這一切,也免得難過了。”

“绫夫人怎麽了?”政子忙問。

“送走平清宗之後,昏倒在刑場上,到現在還沒有醒過來。”義經低聲說道:“小松守在绫姨身邊,晴子夫人一直在哭。”

“大人,”政子回頭看着賴朝,“這些事暫且不要管了,先去看看绫夫人吧!”

賴朝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最後牙一咬,“你去看看,我就不去了。”

“大人!”

“就這麽辦!”賴朝拂袖而去,留下一句話:

“取下平家父子的首級,送往京城!”

義經閉上眼,默不作聲。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地說,寫到這一章的時候,我哭了。雖然以往的史料都說平宗盛是一個狂妄自大的蠢貨,但現在更多的證據證明,平宗盛是一個生錯了時代的人,他有能力,但不适合亂世。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有才華,也有幾分城府,但更重感情還有幾分單純的貴族,他所面對的處境比他哥哥好不到哪裏去,他身上的擔子也許比平重盛更重,他算是一個好人,但好人在那個時代往往活不了多久。多說無益,屋島大臣,便當拿好,慢走不送。

☆、李代桃僵

看着母親昏迷不醒,晴子坐在一旁默默垂淚,小松端着一碗湯,舀了一小勺,小心地送到母親口中。豆葉和紫蘇守在一邊,悉心照料。

門口響起腳步聲,幾人擡頭看去,原來是海平,他急匆匆走向母親,看到這幅情形,面帶憂色。

“哥哥,”晴子連忙握住他的手,“那件事,怎麽樣了?”

海平看着妹妹,疲憊的神情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點點頭。

副将丸還活着,雖然名義上他已經死了。

跟父親訣別後,小男孩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坐在馬車裏跟奶娘說話,說等父親回來還要一起玩,奶娘強忍悲痛,輕聲應和着。慢慢地,路線越走越偏,即使再不懂,男孩也能感覺到些許不對。

“奶娘,我們要去哪裏?”他茫然地看看窗外,“這不是回去的路,父親呢?兄長呢?萩子嫂子呢?他們也會來嗎?”

奶娘張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只能強忍淚水,将他緊緊摟在懷裏。

馬車颠簸着,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停了下來,外面有人喊道:“到了!”

奶娘身子一抖,緊緊抱住自己看大的孩子。車簾一掀,外面站着一個武士,神情漠然,只聽他說:“帶他下來。”

“奶娘,這是哪裏?”副将丸看着奶娘,聲音有些發抖,“這不是我們住的地方,他們要幹什麽?”

奶娘抱着副将丸,淚眼婆娑,“大人……”

武士一皺眉,“下來!”

奶娘無法,只能顫顫巍巍抱着男孩走下馬車,只見護送他們的武士站在兩邊,面無表情,站在中央的一個人,從懷中取出一張紙,向他展示,說道:“平家宗盛次子能宗,朝廷對你判決已下,極刑。吾等奉命,将在此處對你行刑。不要怨恨我們,我們也只是奉命行事。”

“極刑?是要殺我嗎?”副将丸面色慘白,緊緊握住奶娘的衣襟,眼淚迸發而出,“為什麽要殺我?我沒有做錯事啊,為什麽要殺我?是因為我不聽話嗎?我會很乖的。”他哭着對奶娘說:“奶娘,奶娘!副将丸會很乖的,你讓他們不要殺我好不好?我要父親,我還要兄長!奶娘,奶娘,你說話啊!”

聽着這童稚的話語,周圍武士也忍不住潸然淚下,他們斬殺過無數敵人,但要他們對一個孩子下殺手,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是下不去手。這個孩子确實沒有做錯什麽,但是,偏偏你是平宗盛的兒子,你就注定難逃一死。

“大人,各位大人!”奶娘緊緊護住懷裏的孩子,哭着哀求,“妾身求求你們,妾身求求你們了!小公子還是個孩子,他什麽都不懂,你們留他一條生路吧!妾身給你們立長生牌位,妾身願意拿自己的命去換小公子的命!給他留一條生路吧!”她邊哭邊磕頭,瞬間額前已經一片血紅。

“奶娘!嗚哇——!!!我要父親!我要找父親!父親救我!!”副将丸躲在奶娘懷裏,緊緊抓住奶娘的手,哭的撕心裂肺。兩旁武士更加不忍,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為首的那人,也是此次監斬官緩緩走了過來,看着副将丸說道:“小公子,你确實沒有做錯什麽,但是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你放心,我下手很快,你不會遭罪的。而且,”他伸手拽着副将丸想讓他出來,“就算你再掙紮,也是于事無補。如果放你一馬,我們所有人就要沒命了,別怨恨我們!”

“我不去!我不去!奶娘!奶娘救我!兄長救我!父親救我!!!”副将丸無助地哭喊,即使死死拉住奶娘的手,但到底敵不過一個成人的力量,硬生生被拖了出來,白色的衣服上沾滿了泥土,地上也被拖拉出痕跡。

“小公子!小公子!”奶娘想要撲上去抱住副将丸,卻被兩名武士摁住,只能絕望地看着男孩痛苦。

“奶娘!奶娘!!”男孩拼命掙紮着,武士的太刀讓他害怕,他不想死,他想回家!

監斬官嘆口氣,對其他人說:“我送這個孩子上路,你們看好這個婦人。”說完,就拖着他到暗處,見周圍沒人,飛快在男孩頸部用力一劈,哭聲戛然而止,男孩癱倒在地,暈了過去。

“小公子!小公子啊!”乳母以為孩子死了,痛哭失聲。

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監斬官身後,低聲說道:“重房大人,有勞。”

“海平公子。”監斬官笑笑,“不必客氣,我也只是還令堂的人情。九郎大人不喜歡我妹妹,我是知道的,多虧令妹一直在照顧她,才不會讓她受委屈,讓晴子夫人做這些事情的,是绫夫人。這些,我這個當哥哥的都知道。”

海平沉默片刻,“但是一旦被人發現,你恐怕在劫難逃。”

河越重房苦笑,“我們父子早就被鐮倉公視為九郎大人一派,就算沒有這事,也是福禍難料。”

海平嘆口氣,指了指身邊的棺椁,“這裏面是我找來的一個孩子,因病去世沒有幾天,我也是找了很久才找到,身量與相貌與你救的孩子有幾分相似,加上血污,應該能應付了事。”

重房打開棺椁,嘆口氣,合掌念了一聲罪過,取出那個孩子屍首,一刀砍下那孩子的頭,又在身上灑了點海平帶過來的血漿,對海平點點頭。

“那麽我先走了,海平公子。”

“保重,重房大人。”海平沉聲說道,将昏睡的副将丸放在棺椁裏,偷偷運走。

晴子拍拍胸口,“這次如果沒有重房大人,恐怕也不會那麽順利,娘讓我多照顧照顧他妹妹,竟然還有意外之喜。”她拉拉哥哥的袖子,“這件事,義經哥哥知道嗎?”

海平沉吟一下,“怕是知道一點的。”他說:“剛才我與義經兄長擦肩而過,他笑了一下,雖然很細微,但還是被我看到了。不過既然重房大人絕口不提義經兄長的事,我們也就打死都不知道,懂嗎?”他嘆口氣,“義經兄長,麻煩已經夠多了。”

“誰說不是?還有一些小人總說他的壞話。”晴子憤憤道,突然想起什麽,“哥哥,副将丸的奶娘呢?知道孩子沒有死,她應該很高興吧。”

海平面色一黯,“她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在“副将丸”的首級被驗證過後,乳母就抱着孩子殘缺的屍體,投河自盡。

“這,這也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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