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晴子于心不忍,“哥哥你怎麽不攔着?”
“只有她死了,這個戲才能做足。”
“娘?!”海平他們回頭一看,就見他們的母親已經醒來,靜靜地看着屋頂。
“娘,您還好嗎?”幾人連忙湊上去,晴子握着母親的手,眼淚汪汪,“娘,您可吓死我了。想吃點什麽,我去做。”至于那個奶娘的事情,早就被抛到腦後了。
“不必,我吃不下什麽的。”阿绫虛弱地擺擺手,看着幾個孩子,“剛才,我看到你們宗盛叔父了,還有清宗。”
“娘……”
“你宗盛叔父,還是年輕的樣子,氣色,特別好。”阿绫含着淚,“還有清宗,就是小小的肉球,胖嘟嘟的,讓我想抱抱他。”她哽咽着說:“他們說:謝謝。”
“娘,別想了。”海平含淚說道:“您現在什麽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就好。”
阿绫咽下淚水,“那個孩子,先送到陳世伯那裏,他會知道怎麽辦。還有你五叔父,你準備好了沒有。”
“已經吩咐下去了,您放心。”
“夫人,”門口侍女輕聲道:“大人來了。”
屋內瞬間安靜下來,晴子看看母親,“在您昏睡那段時間,政子夫人來看了您好幾次,我忘了跟您說了。”
阿绫微微嘆口氣,“請他進來吧。”
“娘,您要是不想見,就不要見了。”
“不想見,也要見。我這次給你義經兄長惹了大麻煩。扶我起來。”阿绫皺皺眉。
賴朝進來的時候,見阿绫虛弱地靠在墊子上,面色蒼白,似乎還瘦了幾分,心中又多了幾分憐惜。他輕輕走過去,仿佛怕驚到她,喚了一聲,“阿绫?”
阿绫看看他,點點頭。
“你,好些了嗎?”賴朝坐到她身旁,“我聽政子說你一直昏睡,便想來看看。你,沒事了?”
“好了一些,只是身子有些虛,頭也暈暈的。”她說:“我這次,算是給你們惹麻煩了吧,你也好,牛若也好。”
“阿绫,你這又是何苦?”賴朝搖搖頭。
阿绫沉默片刻,“也沒有什麽,只是臨時起意,不想讓他們死前連一點尊嚴也沒有。至于死後怎麽樣,我就管不了了。”她說:“你別怪牛若,他也沒想到我會這麽做,一點防備都沒有。再說,就算真要找一個人出來對此事負責,那也是你吧,誰讓你允許我去刑場的?”
“那還要怨我了?”賴朝哭笑不得,卻又很快斂了笑容,“這次的事情,我心裏有打算。”
阿绫看着他,“是嗎?那就當我沒說。”
“你又胡思亂想了。”賴朝說:“你好不容易醒過來,不要管別的,先吃點東西吧。”
阿绫搖搖頭。
賴朝皺眉,“阿绫,就算你怨我,也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
阿绫笑了一下,“我從來不會跟自己過不去。”她說:“如果你不嫌麻煩,一會兒出去的時候幫我吩咐一下:給我下一碗面吧,清淡一些,配一些腌菜即可。我吃不下別的東西。”
“好,我跟他們說。”賴朝笑了,“還要什麽?這樣,讓海平給你調一個廚子,可好?”
“不用那麽麻煩。”阿绫無力地擺擺手,“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叫牛若過來,我跟他道個歉。”
賴朝垂下眼,“說來說去,你還是要為他求情。”
“本來就是我的錯,為何要讓牽連他人?”阿绫剛說完,劇烈地咳嗽起來。
“唉,你剛好一點。”賴朝連忙扶住她,“聽你的,我讓他來,好不好?”
阿绫慢慢靠着他躺下,看着賴朝說:“對了,腌菜裏面,不要梅子。”
賴朝失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你何時吃過那個東西?”
看着阿绫睡下,賴朝輕輕走出房門。海平守在門外,見他出來,便對他行禮。
“海平,”賴朝狀似無意地問道:“聽說你剛回來,去哪裏了?”
海平低下頭,“準備宗盛叔父他們的後事,”他說:“就算再大的罪過,也得有個安放的地方。”
“是嗎”賴朝笑了一下,“剛才我沒有跟你母親說平宗盛幼子的事情,雖然她肯定也知道,不過還是不說為妙,她現在,經不起刺激。”
“二品大人思慮周全。”海平淡淡地說。
“平重衡已經被東大寺的人帶走了。”賴朝看他一眼,“你可知道?”
“晴子跟輔子夫人一起去的,我,比較害怕見這些生離死別的景象。”他擡頭,看着池塘上漂浮的落花,低聲說道。
“你一直是個善良的孩子,”賴朝笑笑,“也是個聰明的孩子,這段時間你母親身體不大好,與其花心思去做一些多餘的事,多陪陪你母親,多陪陪你弟妹,不是更好嗎?”
海平看着他,笑了,“二品大人指教的是,我也原本就有此打算,這段時間店裏的事情都放一放,與弟妹一起好好照顧母親。”
“那就好。”賴朝意味深長地說:“你母親經常說:她只是個商人,不想參與到其他事情中。我希望這句話,你也能聽得進去。”
海平彎彎唇角,“這句話,我也經常聽到。”
賴朝看他一眼,轉身離開。
“恭送二品大人。”
等到賴朝的腳步漸漸遠去,海平直起腰身,看着源賴朝的背影,笑容收斂,“母親确實經常說:我們只是商人。”他抖抖衣袖,“但她也經常說,商人,也是人。”
商人,也是人,我們也有七情六欲,我們也有想要保護的人,二品大人。
作者有話要說: 歷史上,這個孩子真的死了,死前的場景被寫進書裏,極其凄慘,周圍武士即使于心不忍,還是将他處以死刑,還不到八歲的孩子,只能說一聲可憐。
☆、佛光普照?
靠在馬車裏,聽着車輪吱吱扭扭作響,平重衡突然想起了妻子。
記得臨分別時,妻子拉着他的衣袖,泣不成聲。
“我早就想死了,就像婆母她們一樣。但是我總想見你一面,這才一直茍延殘喘到現在。”她哭着說。
他對她,是一見鐘情。
還記得初次相見,他與友人正在蹴鞠,恰在此時,微風拂過一株淡粉色的垂櫻,一位身着鵝黃色十二單的少女身姿若隐若現,桃紅色的面頰上,一絲驚慌一閃而過,少女慌忙轉身離開,留下一個回眸。秋水一般的眸子,讓他突然想到晶瑩剔透的琉璃,波光潋滟。
就那一次回眸,讓他心中一動,頓覺世間美景都失了顏色。
“那位小姐,是大納言邦綱大人的千金,輔子。”後來,與他交情甚好的式子內親王見他魂不守舍,取笑道:“沒想到,我們名動京城的牡丹公子,竟也有為人動心的時候。”
落花有意,流水,也有情。
垂櫻樹下那一次偶遇,也在少女的欣心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在式子內親王的撮合下,兩人在宮中再次相見,雖然隔了一側竹簾,但卻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情愫在兩人間流淌。
那天之後,一封封燙手的情書就如同候鳥一般,在兩個年輕人之中飛來飛去。在父親的幫助下,他終于娶得了心中的佳人,濃情蜜意,只羨鴛鴦不羨仙。
可惜,兩人之中,沒有留下一兒半女。
妻子內心有愧,決定為他納妾,他拒絕了。
“誰說我們沒有孩子?我已有一子,雖然并非你所出,難道不是叫你母親?”他寬慰妻子道:“我們之間,不需要其他人。我已經有了像你這樣的妻子了,還要別人做什麽呢?”
她破涕為笑,燦若春花。
可惜,他們相守的時間,只有區區數年。狼煙遍地,戰火連天,身為一軍将領,他只能與妻子分開。分別前一晚,妻子偎依在他懷裏,強顏歡笑,“大人一定要保重,妾身,等你回來。”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再次見面,竟是今天。
在即将被押解到東大寺那一刻,面對着淚流滿面的妻子,他割下一縷頭發,交給她。
“來世,我們再做夫妻吧,保重。”
待妻子被人強行帶回,他轉過身,淚如雨下。自此,便是天人永隔。
馬車停了下來,打斷了他的思緒,車簾被掀開,他連忙擦拭了面上的淚,只見一個僧人站在外面,對他說:“我們現在要過河了,過了河就是山路,馬車上不去,就要用腳走了,你下來吧。”
他看着外面湍急的河水,還有上面破敗的木橋,點點頭。走下馬車,僧人扶了他一把。雖然這個人曾放火燒了他們的寺廟,但從這幾日相處來看,這是一個非常有風度有涵養的人,僧人們對他也有幾分欣賞,只是上方有令,必須要押解他去赴死,他們也是沒有辦法。
四個押解僧人,兩個在前,兩個在後,重衡走在中間,五人走上木橋準備過河,剛踏上木橋,只聽腳下“咯吱”一聲,橋身似乎晃動了一下。
“這個,不會斷掉吧?”一個年輕的僧人,心驚膽戰地說道。
“怎麽可能!”領頭的僧人瞪他一眼,“我們來的時候也走的這座橋,你忘了?”
年輕僧人張張嘴,不敢作聲,只能悶頭跟着過橋。
幾人走到河心,卻聽到“卡”“卡”幾聲,僧人們大驚,想要查看聲音來源,剛動了幾下,又聽見幾聲脆響,比剛才更要大聲,橋身也搖晃的更加厲害。
“怎麽辦?怎麽辦?!”年輕的僧人快吓哭了,他一把抱住橋欄,“我,我不會水!”
“慌什麽!沒用的東西!”領頭僧人豹眼圓瞪,欲上前一把把他揪起來,卻不料引來了麻煩,因為他體型偏大,腳步也重,就這幾步引起橋體更劇烈的搖晃,然後就是“咔嚓”一聲巨響,木橋竟斷為兩截。眼看就要落水,重衡拼命一躍,一把抱住木橋的斷梁,一手抓住了落入水中的年輕僧人,緊緊拽住了他的僧衣。而其他三名僧人,一看就是身手不錯,一人抓住了另一根斷梁,一人落水後竟抓住了枯木的樹枝,另一人則接借着圓木拼命爬上了離他們不遠的礁石,雖都僥幸留得一命,但也支持不了多久。重衡一手抱住斷梁一手拉住年輕僧人,已漸漸體力不支,手臂發青;其他三人也是垂死掙紮,拼命呼叫。
“救我,救我!”被重衡拉住的僧人才十五歲,很年輕,他緊緊拉着重衡的手,生怕他把自己扔下,面色慘白,淚如泉湧,“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重衡沒有回答他,他怕自己一說話就洩了力氣,這個孩子就死定了。很快,他的頭上滲出一層冷汗,汗水流了下來,迷住了他的眼睛,即使這樣他也沒有松手,緊緊拉住了那個僧人。
就在他覺得手快要斷掉的時候,岸上突然傳來一聲高喊:“重衡大人莫慌!我們來救您!”
重衡勉強擡起頭,只見岸上出現一行人,站在前面的人似乎正在綁鎖套,“重衡大人,我們把這個扔過去,您一定要抓住它啊!”
“可是,”他看看那個年輕僧人,“我現在的狀況,肯定抓不住的!”
“您不要管他就行了!”
“別!別!”僧人害怕了,渾身發抖對重衡說:“您,您不能松手!您千萬不能松手啊!”
“不行!”重衡喊道:“我如果真要見死不救,不可能撐到現在!請你們先救這個年輕人,然後再救我!”
岸上人皺了皺眉,似乎商量了什麽,然後,把繩套扔到那個僧人面前,年輕的僧侶一把将它抓住,松開了重衡,就這樣被拖上了岸,随後,重衡也被救。他被人扶起,剛想問是誰讓他們來的,就見那個年輕僧侶被兩名大漢摁住,另一人抽出刀,殺氣騰騰。他大驚,也顧不上自己的疑問,連忙跑到那名僧侶面前,質問道:“你們要幹什麽?!”
持刀的人看着他,面上的神情仿佛他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重衡大人,我們這次是奉主人之命來救您的,這人自然不能留,包括後面那三個。”
重衡一愣,偏過頭一看,見這行人有幾人已經開始彎弓搭箭,貌似要射殺在河面上的另三名僧侶,那幾人驚慌失措,面色蒼白,被摁住的年輕僧侶體若篩糠,大哭起來,“求求你們!我求你們!不要殺我!我,我什麽都不會說的!不要殺我!”
見他們早有準備,重衡恍然大悟,“橋是你們做的手腳。”
為首的人沒有否認,“我們準備兩手準備,一是您被河水沖走,我們救您;二是就是剛才那種狀況。老天爺既然沒有收他們,那我們就辛苦一趟吧。”
“不行!”重衡拉住了持刀的人,“不能殺人!”
為首人皺皺眉,“大人,不殺了他們,會留後患。您要是看不慣,我們就把您眼睛蒙上。”
“不能殺人!”重衡堅持道:“我不知道你們是誰派來的,請轉告他,他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我不會走,也不能走,我會跟他們去東大寺!”
“大人,您可知道去了東大寺會怎樣?”那人急了,“我們受命一定要救你,您不走,讓我們怎麽交代?!”
“我平重衡早就該死了,如果我想活,當年在一之谷我就該逃走了!你們主人要救我,我感激不盡,但是我身為平家子,絕不做怕死的懦夫,這與逃兵無異!”他說:“而且不管是不是無心之失,當年确實是因為我引起了大火,導致那麽多佛家弟子喪命,落到今天這一步,也是罪有應得,又如何能在今天看着這些僧侶們葬身魚腹?!我平重衡不會走,請你們救他們!”
“可是!”
“如果你們不答應,”重衡指着滔滔的河水,厲聲說道:“我就從這裏跳下去!!!”
“千萬別!”為首人不可置信地盯着他,“重衡大人,您是下定決心要去東大寺了?!”
“沒錯!”重衡說道:“無非就是一死!”
“唉!”那人重重嘆口氣,“好吧,既讓您已經下定了決心,我們也不能阻攔。”說完,他使個眼色,手下人點點頭,又綁了幾條繩子,把那幾名僧侶也拉上了岸。看着他們在一邊驚魂未定,為首人對重衡說:“既然您去意已決,就讓我們送您到東大寺。您放心,既然我已放過他們,自然不會再下殺手,把您送到那裏,我們也好有個交代。”
重衡猶豫一下,“如果你們能信守承諾,自然無妨。”
等衣服幹透,幾人繼續上路,因為橋被拆了,他們只能繞遠路進山。一路上,僧侶們都格外沉默,而本來要救重衡的人也真的是跟在後面,卻也不怎麽說話。就這樣一路走去,路過一處斷崖,山路很窄,只能容許一個人通過有餘,每走一步都很小心。幾人向下看去,只見山石偶爾滾落,卻看不到它們落地,也聽不到回聲,可見其有多深。
僧侶們往下看了一眼,領頭僧侶突然說:“這樣的斷崖,如果人摔下去,肯定是死定了。”
衆人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為何做如此發言,最年輕僧侶愣愣地說:“這是自然,活不成了,而且我剛才還聽到下面有野獸的叫聲,貌似是熊。”
“原來如此,”領頭僧侶點點頭,“也就是說,掉下去後,極有可能屍骨無存。”
“對啊。”小僧侶點點頭,不明所以,而另兩名僧人卻貌似明白了,笑了一笑。只見領頭人轉過身,對重衡說道:“重衡大人,我們就此別過吧。”
“哎?!”重衡愣住了,來救他的人也是目瞪口呆,一臉驚愕。
“剛才明明您可以置我們于不顧,可以逃走,但您沒有,您寧可自己受死,也要救我們。您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我們怎麽能讓您去送死呢?”他說:“現在既然有人來救您,您就跟他們走吧。”
“這怎麽行?!”重衡面上浮現怒容,“我救你們,是因為不忍心看到你們丢了性命,不是拿這個做交易的!”
“這不是交易,而是報恩。”那僧人念了一聲佛,“佛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今天您救了我們,想必是佛祖的指引,讓您洗去曾經的罪孽。如果我們把您帶走,豈不是違抗佛祖,讓我們身上帶了罪?”他說:“您要是不走,可是陷我們于不義之地。”
“可是……”
“可是我們走了,你們怎麽交差呢?”救重衡的人插嘴問道。
“這也沒什麽難的,你也看到了,這般情景,死個人也很正常。只是要委屈一下重衡大人,我們要從他衣服上撕幾塊布。”
“一定要撕得像一點,看着就像是野獸撕咬一般。”那人說。
僧侶點頭,“還要有骨頭和血,做戲要做足。”
見這幾人已經完全無視自己,開始商讨如何将自己掉包的事情,重衡大怒:“我沒有答應要走!我不會走的!”
周圍霎時安靜下來,只見救人小隊的頭領咳了一聲,“重衡大人,其實有件事,我忘了告訴您。”然後就在重衡耳邊說了些什麽,重衡一臉震驚地看着他。
“我們主子說了,那個孩子您要是不管,就讓他自生自滅,您看着辦。”他無所謂地說。
重衡恨恨地盯着他,指着他半天,最後只能無力地放下手,嘆了口氣。
見他已妥協,其餘衆人相視一笑,僧人合掌道:“如此,我等就要回寺交差了。就此別過。”
“不送。這次多謝衆位法師成全。”
“慢着!”重衡突然開口道:“臨別之前,重衡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法師成全。”
“您說。”
“自從身陷囹圄,重衡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唯有當年火燒寶剎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懷。如果可以,還請法師您為重衡剃度,重衡願受戒成為佛家子,借我佛之威,清洗身上的餘孽。”他誠懇地說道。
僧人們愣了一下,領頭僧人念了一聲佛,“阿彌陀佛。我等只是寺廟裏普通僧人,按道理是沒有資格為您剃度的。但既然您有向佛之心,我們怎能不成全?想必佛祖也會原諒我等的僭越。”
其後,衆人找到一處寬敞的地方,為首僧人借着普通的戒刀,為重衡剃度,并賜予法號,就此與重衡一行人別過。
作者有話要說: 事先說明:平重衡最後是被斬首的,但由于實在于心不忍,在不影響大局的前提下改動了一下,敬請諒解。
☆、我要的不是孩子!
平重衡墜落懸崖身死的消息傳到鐮倉,賴朝臉上陰晴不定,“真死了?”他問。
“東大寺那邊說是死了,押解他的人還帶回了衣服碎片和遺骨,”藤九郎說:“那邊說,這是報應。”
賴朝敲擊桌面,“海平這幾天在幹什麽?”
“海平公子一直守在夫人身邊,與晴子夫人他們一起。”
“切!”賴朝自嘲一笑,“我都忘了,有些事情,何苦他親自出面?”說完起身,拂袖而去。藤九郎緊随其後,知道主公肯定要去那裏。
賴朝到的時候,阿绫正在被平賴盛喂東西吃,他到了有幾天了,自從知道阿绫生病之後,就快馬加鞭趕了過來,也不顧源賴朝的臉色,到了之後就直奔梨花小院,一直照顧她。
“我吃不下了。”阿绫搖搖頭,“真的,沒什麽胃口。”
“還是再吃點吧。”賴盛勸道,見她真的沒胃口,也就不再勉強,剛把碗放下,就聽侍女來報:二品大人到了。
阿绫靠在墊子上,“請。”
賴朝進來,見阿绫面色蒼白,有氣無力地靠在那裏,便有意識放緩了語氣,“聽說您這幾天胃口不好,我來看看您。”
“多謝二品大人關懷。”阿绫微微點點頭,“妾身只是有些不适罷了,您不必擔心。”
“那就好。”他咳了兩聲,斟酌一下用詞,“有件事,不知道您是否聽說,不過,早晚您也會知道的。”他說:“剛剛傳來消息,平家重衡在押解途中摔下山崖,當場殒命。”
周圍人無不大驚失色,賴盛嘴唇翕動,手在發抖。阿绫眼神一變,迅速擡起頭,盯着賴朝說道:“人呢?誰能證明他死了?屍體呢?!”
“這個,”見她這般,賴朝突然沒了底氣,“屍體,已被野獸——只帶回了幾片碎布和,遺骨。”
阿绫瞪着他半晌,眼圈發紅,突然一捂嘴,回頭“哇——”的一下,剛吃進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然後放聲痛哭。賴朝被唬了一跳,連忙去扶,被阿绫一把推開。
“你過來幹什麽?你是不是故意的?明明知道我待他如弟,卻還告訴我這件事,你是盼着我快點死對不對?!”阿绫哭着控訴。
“阿绫,你怎麽能這麽想呢?!我,我也就是想告訴你一聲,你看你,為何要糟蹋自己身子呢?”賴朝慌了手腳,忙不疊解釋。
“你出去!我不想見到你!嗚嗚嗚——”阿绫泣不成聲,揮手趕人,賴朝還要說什麽,被面色不善的海平一攔。
“二品大人,我們要照顧母親,不便招待,請回。”他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賴朝嘆口氣,看着亂成一團的衆人,無奈退出房間,卻又不放心,便在小院裏站了一會兒,聽裏面哭聲一直不停,心裏也是愧疚萬分,暗想自己是不是搞錯了?莫非真與他們無關?
屋內,阿绫一直伏地痛哭,直到賴盛說了一句:“他走了。”她才慢慢坐起來,擦擦眼淚,說道:
“裝哭真是累死人。”
回到自己住處,賴朝冷靜了一下,索性放棄了追究這件事情,不管那平重衡是不是真的喂了野獸,本身自己也是很欣賞他,更何況債主都認定了這個結果,自己又何必為難?只要他不引起什麽風浪,就由他去吧。
這時,政子匆匆而來,見到他便道:“大人,平家重衡的妻子輔子夫人,想要出家為尼。”
“是嗎?”賴朝想想,“平家男子已經伏法,女人本身也沒什麽罪過,建禮門院夫人都沒有問罪,更何況是她?就讓她去照顧女院大人吧。”
“是。”
三個月後,一直在承受喪子之痛,滿面憔悴的建禮門院德子,看着面前面上帶有傷疤的女子,沉默不語。女子笑了笑,放下面紗,“讓您受驚了,女院大人。”
周圍沒有人,德子緩緩站起看着她,“雖然我跟輔子夫人沒有見過幾次面,但也沒想到她的容貌會變得這麽大。”
女子垂下眼,“大人去世後,妾身,也是老了很多,早不複年輕時候了。”
“是嗎?”德子笑了一下,“聽說,我五弟在關押期間,有一姑娘名喚千手,對他照料有加。他死後沒多久,這個姑娘也郁郁而終。”她看着面前的女子,“你,聽說過沒有呢?”
“那個千手姑娘,只是一個侍女,身份低微,妾身,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女子輕聲說道:“妾身現在只有一個想法,就是為大人的亡靈超度,啊,還有,保護腹中的孩子。”
還記得他臨走時,自己拉着他的手說:“大人,能不能求您,為孩子取個名字?”
他一臉悲憫地看着她的小腹,輕輕覆蓋上,說道:“這個孩子,根本不該有我這樣的罪人當父親,我又有什麽資格為他取名字呢?”他取下腰間一塊萬字腰牌,“這是我現今身上唯一的東西,也是當年父親大人所贈,就給這個孩子吧,如果是個男孩,肯定也會遁入佛門。”他慘然一笑。
她顫抖着接過腰牌,只覺得有千斤重,帶着淚光,盈盈微笑。
不記得從何時開始,她就決定,為這個人,可以不惜一切,只願他能對自己微微一笑。她知道他與妻子情深意長,自己區區一個侍女,無論如何也不能與他并肩,可是哪怕只有幾天,只有幾天時間能夠相守,對她而言,便是永遠。
記得大人臨走前那一天,他的侄女悄然來訪,找到她,跟她說了一個大膽的計劃,最後問道:“你願意嗎?”
她笑了,“我願意。”
“你想想清楚,”年輕的夫人皺皺眉,“如果你答應了,這一輩子都會是輔子夫人的替身,也許一生都要青燈古佛,你還年輕呢,你可以随時随地反悔。”
“我不會反悔的。”她搖搖頭。
年輕的夫人一臉狐疑地走了,等過了幾天,她又來到這裏,問道:“你真的想好了?決定了?不反悔?”
她笑了笑,拿起大人留下的發簪,突然向自己臉上用力一劃,一道兩寸餘長的口子,殷紅地在白皙的臉上猙獰,但是好奇怪,一點也不疼呢。看着對面面色蒼白的年輕夫人,自己輕輕地說:“奴婢想好了,夫人。”她低下頭,“奴婢願意成為輔子夫人,即使是假的,”淚珠一顆顆滴在手上,“即使是假的,也夠了。”
自己成為了輔子夫人,就能安慰自己,你愛慕的那個人,其實是我。
年輕的夫人紅了眼眶,輕輕握住她的手,說道:“從此以後,只要有我在,定不會讓你受委屈。”
德子靜靜地看着她,半晌,說道:“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姐妹了。”
她慢慢彎下腰身,拜道:“妾身,謝過女院大人。”
世間再也沒有千手,只有你愛慕的輔子,還有,一直到死,都會思慕着你的輔子。
德子她們離開的時候,阿绫一個人坐在屋子裏,看着天空上的候鳥,手邊放着一杯早已涼透的茶。
她到底,還是利用了那個姑娘的愛慕,這是她最不想要的結果,可她還是做了。
“夫人,”紫蘇輕輕走了過來,看看她的臉色,說道:“茶涼了,奴婢給您換一杯。”
“紫蘇,”她輕聲問道:“你覺得,我是一個善良的人嗎?”
“當然了,夫人宅心仁厚,是奴婢見過最端莊大方,良善之人。”紫蘇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阿绫笑笑,“茶不用換了,把它撤了吧。”
“是。”
待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阿绫仰着頭,靜靜地看着天空出神。
“一個人想什麽呢,這麽出神?”
背後傳來聲音,阿绫緩緩轉過身去,只見一身赤褐色立湧紋便服的賴朝站在那裏,含笑看着她。
“你議完事了?”
“嗯,”賴朝走上前,坐在阿绫身邊,“好不容易處理完手頭的事情,想來看看你,見紫蘇她們都守在外面,你一個人在這裏發呆。”他笑道:“怎麽,晴子走了,你寂寞了?萩子快要生了,你有的忙的,不會讓你有胡思亂想的功夫。”
阿绫轉過頭,微微一笑,“剛才我問紫蘇,我算不算一個善良的人?她說:是。”她看着賴朝,“你覺得呢?我是一個善良的人嗎?”
賴朝看着她的眼睛,笑道:“不是,至少對我,不是。”
阿绫愣了一下,嫣然一笑,“也是呢。”
從以前到現在,為了自己和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她犧牲了太多人。為了讓自己重獲新生,她犧牲了阿枝的自由;為了守在心上人身邊,她讓經子黯然神傷;為了救副将丸,她任憑他的乳母白白送死;為了重衡,她奪走了一個年輕姑娘一生的幸福,包括她如花一般的容顏;而對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在明知他對自己有特殊情感之後,一次次地挑戰着他的權威,觸碰着他的底線?
說到底,她真的不算一個好人。
“可是,即使如此,被人唾罵也好,死後入修羅地獄也好,有些事情,我也必須要去做。”她緩緩說道,聲音雖輕,卻沒有絲毫猶豫和拖沓,“哪怕最後不得善終,也要去做。如果真的有報應,就報應在我一個人身上吧。”
“不要說這種話。”賴朝低下頭,自嘲一笑,“你現在這般心境,我又何嘗沒有過?”
阿绫轉頭看着他,“我聽說,你沒收了牛若的封地。”
賴朝手一頓,“你到底還是問了。”
自從平家事了,賴朝和義經的矛盾就愈演愈烈,漸漸白熱化。而源行家一事,幾乎就讓他們當場撕破臉。
源行家,按輩分來講,是賴朝他們的叔叔,與他們的父親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排行老十,小名自然就是十郎。對于這個十郎大人,阿绫是一點印象也沒有,誰讓源家的男人幾乎每一代都是繁衍子孫的好手,如果讓他們排排坐吃果果,浩浩蕩蕩一大堆人,如果沒有名冊,都分不出來誰是誰,源行家就是這麽一大幫源家親戚中的一員。阿绫沒怎麽見過他,倒是有一次跟賴朝玩雙六的時候聽他提起。
“我不是你的對手,但是我認識的一個人,他說不定能贏了你。”他笑了一下,不屑之意溢于言表,“畢竟,他也只會這些鬥雞走馬的事情。”
這個只會鬥雞走馬的人,就叫源行家,用賴朝的話講:論起玩,那是一把好手;在戰場上逃跑,也是個中翹楚啊。
其實從阿绫得到的消息來看,賴朝這話不乏有貶低之意,因為這位源行家大人,不單單是一個玩家,他的口才也是極好的,當年就是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跟木曾義仲争搶在後白河面前拜見的順序,愣是讓朝廷同意不分先後,同時拜見,把木曾義仲氣得不行。再加上他不僅能說會道,還會玩,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