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2)

衡與阿绫通信,都打着送東西的名號,現在秀衡離世,沒有人會給她送東西,信鴿就派上用場,阿绫把鴿子留給他,他會見機行事的。

而這一切,賴朝是不是知道,阿绫不敢确認,但她想,憑他這麽心細如發的一個人,就算不能猜個十成十,也能是十之八九。他不說破,一是因為鴿子是自己養的,二是因為,他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傳遞消息,因為對他而言,奧州他要定了,只不過早晚而已,而且,跟藤原泰衡交惡的自己并不會阻礙他的計劃,防備自己沒有意義。

接到秀衡死訊後,賴朝壓抑住內心的興奮,一面說:“我正在為亡母修建五重佛塔,年內不宜大動幹戈,致使生靈塗炭。”另一面卻跟京城那邊要求對奧州新主人藤原泰衡下诏,命他讨伐反賊義經。京城認同了他的建議,對奧州下旨,命其讨伐。

對此,藤原泰衡的反應是,沒有反應。

憑阿绫對他的了解,那厮絕對不會為了義經跟鐮倉對着幹,肯定是有不為人知的原因,果然密信傳來,阿绫看後,冷冷一笑。自從泰衡繼承其父之位後,奧州藤原家就有一股暗流湧動,或者說,這股暗流一直都有,長子國衡與嫡子泰衡之間的矛盾,從來不會為娶了誰做妻子而徹底解決,只能說,通過聯姻,勉強維持了表面的平和。繼承了父親之位的泰衡并不會安生,如同他父親,他祖父一樣,他要一直防備着這些兄弟奪他的位子,讨伐義經什麽的,他顧不上。更何況,源賴朝與他父親的交鋒,他肯定清楚,怎麽可能那麽聽話?

對于他的不反應,賴朝似乎也不怎麽着急,只是不斷地通過朝廷對奧州施壓,自己卻做出一副吃齋念佛的樣子。這是一種策略,九郎現在還在平泉,必定是他與藤原家達成了某種默契,而他,就是要通過這些讨伐令,破壞這種默契,讓他們生疑,他相信憑藤原泰衡的水準,達不到他老子那種魄力,而且格局小,不能容人,從他對阿绫母子的态度就能看出來。早晚有一天,他會撐不住的,結果會怎樣,想也知道,如果他們自相殘殺……賴朝冷冷一笑,在佛前敬了一炷香。

文治四年十月開始,根據阿绫接到的密信顯示,随着讨伐令不斷傳到奧州,泰衡與義經的關系已經把暗地裏的矛盾上升至表面,而泰衡的幾個異母兄弟,以忠衡為首都站在了義經這一邊。聽說這個消息後,阿绫憂心忡忡,她已經預感到,義經可能很快就想要離開奧州了。

後來發生的事情就像她想的那樣,文治五年一月,義經抓捕了一個想要回到京城的比睿山武僧,但并沒有懲罰他,密信上說,義經對回到京城“頗為心動”。

這樣的事情,泰衡要是看不出來,那真是見了鬼了,這也導致了雙方關系進一步惡化。再加上泰衡不想為了義經禍及奧州,對他而言,丢卒保車實在是一個明智選擇,當然卒子肯定不是自己,而且還不止一個。二月十五日,泰衡首先找理由除去了最小的異母弟弟藤原賴衡,因為他一直跟義經比較親近,也算是殺雞儆猴,當然表面理由是因為他忤逆。得到這個消息後,阿绫心生寒意,連自己弟弟都不放過,義經危險了!

對于這件事情,賴朝多少也有所耳聞,對于藤原家骨肉相殘,他也一點也不意外,或者說,意料之中。因為在二月九日他就獲得了泰衡給他的信,說如果知道義經的消息,一定會讓他回鐮倉,言外之意,能不能不要跟奧州過不去?對此,賴朝冷冷一笑,從去年到現在,他終于得到了奧州藤原氏的答複,雖然還是在裝傻充愣,但他知道,他們撐不住了,對于泰衡的信,他處理的方式是:置之不理。因為他的最終目的,從來不是逃亡的弟弟九郎,而是藤原氏盤踞數代的整個奧州。因此,他以奧州藤原氏與反賊義經同流合污為由,連接在文治五年的二月,三月,四月,數次向京城請旨讨伐奧州。

對于他的請求,後白河他們的反應是比較暧昧的,尤其是後白河,其實他最希望的,就是鐮倉與奧州相互壓制,這樣他可以坐收漁翁之利,如果奧州沒有了,那天下就是源賴朝一家獨大,自己只能仰仗他的鼻息,這對于對權利有着執念的他而言,實在是不可容忍的,如果是這樣,與平家為政時有什麽區別?所以他的回應一直都是:再說再說,哈哈。

他的想法,賴朝太清楚不過,不過自己豈能被這個大天狗玩弄于股掌之中?他以為我是平宗盛那個老實人?真是可笑至極!你不是沒有明确反對嗎?好,那我就一直跟你請求,知道你同意為止,而且這種事情,我還必須要放出風去,讓藤原泰衡知道,讓他睡覺都不踏實!

自己所做的事,賴朝并沒有對阿绫說,阿绫也什麽都沒有問,兩人還像往常一樣,言語之間也心照不宣地避開某些話題。因為,兩個人都不想讓彼此不愉快,而且,阿绫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賴朝也知道有些事即使知道會讓自己不愉快,但阿绫還會去做。更何況,阿绫想救的人從來都只有一個,就是義經,至于藤原泰衡,那是死在她面前,她都不會眨一下眼睛的。賴朝知道,阿绫在等,等一個能救下義經的時機,現在她不說,肯定是因為,時機未到。但如果有一天,阿绫真的讓自己放過義經,他會答應嗎?

賴朝扪心自問,無奈地發現,自己真的不知道,雖然自己已經為她破過很多次例,但這一次,會不會再改變初衷,他真的不清楚,畢竟,他想除掉九郎,已經很久了。

而在阿绫這邊,也不是很好過,雖然表面上她從未跟賴朝說什麽,但其實,每一次追讨令的發出,都是在摧殘着她的神經;賴朝每一次請旨,她都覺得死亡離義經又近了一步。她确實是在等,等一個能讓他點頭時機,她知道,賴朝肯定能猜出她的想法,因為每次抱着她的時候,她都能聽到他微微嘆息。

他不說,她也不說,兩個人就這麽小心翼翼,甚至是如履薄冰地維持着表面的平靜,直到文治五年閏四月,京城傳來了後白河的旨意。在被賴朝的奪命連環請旨上書折磨了四個月之後,後白河無奈之下,同意了讓朝臣正式探讨對奧州的讨伐。

聽到這個消息,阿绫一下子倒在地上,吓得周圍人連忙扇扇子掐人中,好不容易讓她醒了過來,紫蘇急急忙忙要去請大夫,被阿绫攔下。她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沉聲說道:“終于,來了!”

聽完藤九郎讀完賴朝的內容,賴朝閉上雙眼,一言不發。藤九郎小心地看看他,說道:“主公,京城那邊已經近乎同意了您的建議,您卻似乎,不太高興。”

賴朝緩緩睜開眼,看着外面,沉默片刻說道:“我知道了,她也知道了吧。”

藤九郎低下頭,默不作聲。

賴朝揮揮手,“你先下去吧。”

“是。”

藤九郎依言退了出去,沒過多久,就看到那邊有人緩緩而來,神色平靜。

“绫夫人。”藤九郎連忙見禮。

“二品大人在嗎?”

“在。”藤九郎恭敬地替她拉開了房門,他沒有問主公能不能見她,因為只要她來,主公從來沒有不見的,而且,主公這次,一定也在等她。

看到一身素色繡球花十二單的阿绫,賴朝笑了笑,“來了?”他指指身邊,“坐。”

阿绫點點頭,緩緩走到他身邊,坐好。

“怎麽想起來找我了?”賴朝問道。

阿绫看着他,不說話。

看着她平靜的雙眼,賴朝也努力維持着波瀾不驚,但心裏卻不由生出一絲畏懼:自己,到底會怎麽做?

“賴朝,我想求你一件事。”阿绫看着他的眼睛,“你,能不能放義經一條生路?”

藤九郎守在門外,心底嘆了口氣。

绫夫人,終于說出這句話了。

賴朝看着她,笑了,“不行。”

阿绫垂下眼,“賴朝,當年你殺宗盛,殺清宗,我都沒有說什麽,因為我知道,身為主公,你必須殺掉他們;可是義經不同,你沒有殺他的必要。宗盛他是平家首領,你讨伐平家,他首當其沖;可是義經,他是敗軍之将,而且你也看到了,除了奧州,不,是除了秀衡大人在的奧州,沒有人幫他,也沒有人接納他,現在日本唯你獨尊,誰敢與你作對?你所擔心他的後盾,其實也已經成了他的催命符。他只是空有個名将的外殼罷了,你已經殺死他了,又何必非要補上那一刀呢?”

“阿绫,義經身為禦家人,除了戰功之外,所做的一切,沒有什麽不是把鐮倉和我源賴朝的權威置于腳下,這些事情,你也很清楚。”他沉聲說道:“我不殺他,你讓底下那些人怎麽看我?難道是要他們效仿嗎?!”

“賴朝,從你對義經請旨追讨那一刻起,你所做的一切都已經讓你的手下認識了你的鐵腕和威嚴,他們都已經知道,鐮倉公的尊嚴不可侵犯。”阿绫閉上眼睛,“義經有家不能回,與心上人分離,孩子被殺,四處被人追捕,好不容易有個能安身立命的地方,卻又很快就要丢了,四面楚歌苦不堪言,看他這個樣子,誰敢違抗你!而且他還是你弟弟!你對自己弟弟都那麽狠,更別說他們了,他們不傻!”

“我找他找了那麽久,又殺了他兒子,你覺得他不會懷恨于心嗎?我已經做到這一步,就不可能放過他,你讓我饒他一命,難道就不怕他殺我嗎?!”賴朝低吼道:“我跟你的情誼,我對你的好,就比不上這個九郎?!”屋內氣氛瞬間變得凝重起來,壓抑的讓人窒息。藤九郎時刻注意屋內的動靜,他偷眼看看同樣留在門外的賴衡,只見他緊閉雙眸,看似事不關己,但緊緊攥住的雙拳卻透露他的內心。

阿绫看着賴朝眼中的怒意,緩緩說道:“如果真有這麽一天,我就拿我自己的命,換你的命。”

賴朝神情一變,“你說什麽?!”

“我說,如果義經有一天真要報所謂的殺子之仇,我就告訴他:要殺你源賴朝,就先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阿绫平靜地說。

賴朝愣住了,他看着阿绫半晌,問道:“阿绫,義經,是你親生兒子嗎?”

“不是。”

“那,他是平家的孩子嗎?”

“平家的孩子你也殺了不少,你見我求過你幾次?”

“那你為什麽要為他做到這一地步?”賴朝問道:“你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求過我什麽,為什麽,為了義經,你……”

阿绫偏過頭,沉默半晌,說道:“因為,義經是除了希義之外,唯一一個被我帶大,卻從沒有變過的孩子。”

賴朝眉頭一皺。

“義經,我從來沒有叫過他這個名字,我一直,都叫他牛若,因為他在我心裏,一直都是牛若,因為無論過去多久,他一直都是我剛剛見到他的樣子,跌跌撞撞,讓人心疼。”阿绫笑了笑,“我這一生,帶了無數孩子,從我弟弟,到源家,平家,我看着長大的孩子,很多。多數人長大後,都變了,有了自己的小心思,比如宗盛,曾一度跟我生分;涼子,也在你的誘導下去監視我。”她瞟了一下賴朝不自然的臉色,“就是我弟弟,現在也變得圓滑世故。”

“這不都是,必然的嗎?”賴朝無奈地說。

“是啊,必然的,但是只有牛若,一直都是那個樣子,喜歡粘在我身邊撒嬌,跟我無話不談,在我眼裏,他永遠只是個單純的孩子。我知道這不對,生在亂世,這樣的人很難活得下去,可即使如此,我也很想保留他這份純真,希望他能就這麽純粹的生活,即使知道這是奢望,但我還是,還是這麽希望着!”阿绫緊咬嘴唇,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也許正是這樣,我對他從來沒有像教導海平他們一樣教導過,我沒有交給他人性裏陰暗的東西,因為,可能在我心裏,我一直希望,他能做一個單純的人啊!”她轉過頭,看着賴朝,“是我害了他,所以這個債,我來還。我會替你守住他,能不能,請你留他一條命?”

賴朝看她良久,目光數次變幻,閉上眼睛,似乎咬緊了牙關,突然站了起來,背對着阿绫,說道:“義經,必須死!”

阿绫只覺得如墜冰窖,沉默流淚。

“但是,”賴朝緩緩轉身,看向阿绫,“你兒子牛若,可以活下去。”

阿绫猛擡頭看他,一瞬間不知道是該哭還是笑,腦中一片空白,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幸好,她還記得應該做什麽,只聽她大喊了一聲:“賴衡!!!”

“是!”賴衡迅速起身,飛快地向大門方向奔去,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去奧州,在最糟糕的結果發生之前,将義經兄長帶回來!

看着阿绫哭的梨花帶雨,賴朝嘆口氣,輕輕将她攬在懷裏,“也就是你,能讓我改變我的想法,也就是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還是沒舍得讓牛若丸死,這個戰神在人情世故上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讓他換種方式活下去吧,希望各位親們勿噴,反正,也總比日本人腦補他是成吉思汗靠譜。。。。

☆、我知道你很難過

義經被秘密帶回來的時候,阿绫差點沒哭出來,眼前這個形銷骨立的半昏迷之人,哪有一點當年少年将軍英姿勃發的影子?

将養子小心地放好,囑咐萩子帶着紫蘇和阿若好好照顧他,阿绫轉身去見了兒子。

賴衡正躺着休息,見到母親來,連忙起身,阿绫攔住他,說道:“你躺着吧,這次累壞了吧。”

“沒有。”賴衡枕在母親腿上,情緒低落,“其實,我還是晚了一步。”

藤原家盤踞奧州數代,在京城裏不可能沒有眼線,在接到朝廷已經将讨伐奧州提升到讨論日程之中的時候,藤原泰衡慌了。雖然父親遺命在此,但在他心裏,沒有什麽比奧州重要,舍棄義經一人保藤原家平安,真是再合适不過。所以他毫不猶豫做了決定:除掉義經,讓奧州遠離危險!順便,在賣源賴朝一個人情。

你想殺的人我幫你殺,不要再找我的麻煩了!

藤原泰衡也許能力沒有多少,但是做事決絕這方面,跟他老子還真是很像,等到賴衡拼死拼活趕到那裏平泉的時候,泰衡已派人圍攻義經所住的衣川館,他策馬狂奔而來,眼見着弁慶被奧州的弓箭手萬箭穿心,卻依然雙臂大張,豹演圓瞪,如山一般的身軀屹立不倒,護在門前,不由痛心疾首,大聲疾呼:“吾乃源二品義子绫賴衡!鐮倉公有話傳給九郎大人!鐮倉公有話傳給九郎大人!放下武器兵刃!切莫傷人!!”

“撲通!”弁慶轟然倒地,瞪大了眼睛,嘴裏嘶啞地喊了一聲:“義經大人……”咽下最後一口氣。

衆人見賴衡這般,都面面相觑,随機依次放下弓箭兵刃,賴衡不管不顧地一腳踹開衣川館的大門,卻見義經正要剖腹自盡,連忙沖過去想要攔住他,但被義經一下子撥開,賴衡見他已丢了心智,萬般無奈之下,只能一拳将其擊暈,這才将他拖了出來。

臨走之前,賴衡看到屋內有兩個人倒在血泊之中,一個大人,一個小孩,大人面容安詳,小孩面帶淚痕,都已經沒了氣息。

是義經的妻子鄉夫人,還有他們的女兒,一個叫龜鶴的小姑娘。

“應該是義經兄長親手送她們走,自己也想了卻餘生。”賴衡沉聲說:“娘,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們到底該不該救義經兄長?他如今……”

“賴衡,記住,你的義經兄長已死在亂軍之中,現在回來的,是你娘的養子,牛若。”阿绫平靜地說:“他心裏苦,我何嘗不知?但你想想你賴盛叔公,眼睜睜看着平家覆滅,看着平家子孫被殺而救不得,每天都要承受他人的非議和指責,他苦不苦?”她聲音低沉,“可是即使如此,他最後還是選擇了活下去,是因為他活着,也許能救更多的人。你這位兄長是自覺沒了希望,所以就想自我了斷,我們就是要讓他心裏抱有一絲念想。至于鄉夫人母女的事情,”阿绫閉上眼睛,“我,也不希望事情會變成這樣。”

鄉夫人,眉眼間很像她的哥哥,性子腼腆,長相勉強算得上清秀,要跟阿靜比起來也許真的是天壤之別,但卻是一位溫柔賢惠的女子,她的女兒很像她,容易害羞的姑娘。她也真的很心儀自己的丈夫,為了他不惜抛棄整個家族。這樣的女子,就這麽走了嗎?也許在天國,能與父兄團聚吧。

“奧州那邊,是怎麽說?”阿绫問。

“我沒管這些事,只帶兄長走了。”

“也罷。”阿绫笑了一下,“反正你那位好義父,真正想要的從來就不是他異母兄弟的命。”

這時,紫蘇走了進來,面帶憂色,“夫人,義經大人高燒不退……”

阿绫立刻起身,“我去看看!還有,”她說:“以後不要叫義經,他叫九郎。”

義經緩緩睜開雙眼,看見養母守在身邊,見他醒來,松了口氣。

“你終于醒了,知道你睡了多久嗎,牛若?”養母輕柔的聲音,好似春天的柳絮,“三天,你睡了三天哦。”

“娘……”他剛叫了她一聲,眼淚奪眶而出。

“好孩子,沒事了,有娘在呢。”阿绫含淚撫摸着他的額頭,“有娘在,不用怕。”

“我早就該死了,”他哭着說:“您不該讓賴衡救我,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我的妻子,孩子,都死在我的手裏,您讓我……您讓我怎麽活下去還不如死了幹淨……”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語不成句。

“誰說你什麽都沒有?你有娘啊,娘一直在這裏等你回來呢。”阿绫忍住淚,輕輕抱他在懷裏,“娘知道你難過,鄉夫人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你這個孩子怎麽那麽傻啊你要是走了,讓常盤夫人多難過,娘要多傷心?娘之所以要費盡心思救你,就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啊。你這個樣子,讓阿靜怎麽辦呢?自從跟你分別後,那孩子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嗎?”

“阿靜……”他閉上眼睛,“我已經沒臉見她了,在她心裏,我永遠都是那個頂天立地的武士,而不是現在這樣,人不人,鬼不鬼……”

“牛若,阿靜之所以喜歡你,不是因為你是源義經,而是因為你是她心儀的男人,正如你喜歡阿靜,僅僅是因為她長得漂亮嗎?”阿绫搖搖頭,“你太不了解女人,牛若,一個女子要是真心歡喜一個男人,無論他是什麽樣子,無論他處于什麽境地,都會義無反顧守在他身邊,如同阿靜,如同,鄉夫人。”

“阿鄉……”義經哽咽,“我對不起她……我,從未真心喜歡過她,可她卻……是我殺了她,除了一死,我……”

“牛若,在宋國有這麽一個說法,人死了之後,都要去過一座奈何橋,那裏會有一個名叫孟婆的人在等他,給他喝一碗孟婆湯,喝了之後,這一生一切的記憶就全都忘了,只能乖乖地去投胎。所以,你所謂的以死相報,只不過是一時的痛苦罷了,孟婆湯一飲,你就徹底解脫了,談什麽賠罪?你連她這個人都忘了。牛若,她在世的時候,你已經對不起她了,更應該活着為她贖罪,無論多麽痛苦,也要咬牙活下去,為她的亡靈祈福,而不是一死了之。就如同,”她嘆口氣,“就如同你的異母兄長一般。”

義經握緊了拳。

“我知道你恨他,要我是你,我殺了他的心都有,但你以為,他是天生這個樣子的?”阿绫苦笑,“剛剛元服,喪母;平治之亂,喪父,兄長皆亡;逃亡被抓,與兄弟分別被流放,那年他才十三歲。流放後,好不容易遇到了一個知冷知熱的好女子,與其生兒育女,有了一個兒子,卻被孩子外公當着他的面親手溺死,只是因為,這個孩子姓源,那個孩子還不滿周歲,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叫千鶴丸。”她看着義經震驚的雙眼,“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吧。也難怪,這些事發生的時候,你都不知道他呢。”

義經搖搖頭,神色黯然。

“跟他一比,牛若,你真是太幸福了。即使你後來被常盤夫人送到鞍馬寺,但很快,你的身邊就有了我,有了海平他們,我們離得近,你寂寞的時候,只要托住持師傅給我們帶句話,我們就會去看你,而你兄長身邊,會有誰呢?所以,這可能也就導致了你們的性格不同吧,你是單純的孩子,而他,早已在痛苦中學會了隐忍與冷酷。娘跟你說他,并不是讓你原諒,而是要告訴你,即使殘忍如他,也一直對逝去的千鶴丸有負罪感,每年那孩子的忌日,他都會把自己一個人關起來,為那孩子超度,現在都是如此,那他當時,會是怎樣的痛不欲生。你能想象嗎?可即使如此,他也活下來了,咬着牙,活下來了,活着為早逝的孩子贖罪,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為這個兒子立一個牌位,你懂嗎?”

義經流着淚,不說話。

“上天都是公平的,不可能讓人一輩子受苦,也不可能讓人一輩子享福,想必你以前過的太順了,太多人寵你了,老天也看不過去了。”她刮刮養子的鼻子,“不過還不晚,牛若,長大一點吧,雖然代價沉痛,但是,你肯定也已經學會不少東西了。好好活下去吧,為了重視你的人,也為了,你重視的人。所謂的頂天立地,從來不是說斬殺了多少敵人,打了多少勝仗,而是明知道前路坎坷,還是背負着自己應盡的責任咬牙堅持到最後。不要再讓娘操心了,娘真的為了你,白頭發都不知道添了多少了。”

“娘……”義經哭着撲在阿绫懷裏,泣不成聲,“娘……”

那天,義經不知道哭了多久,只知道最後他是哭着睡着的,阿绫将他小心放好,囑咐萩子好好照顧他,自己去廚房給他做東西吃。賴朝來的時候,她正忙得不可開交,見到這個不速之客,阿绫立刻擺出一副“我沒空理你”的表情。

賴朝氣得不行,“過河拆橋說的就是你吧!我……”

“你什麽你?!”阿绫不跟他客氣,“我給你留了一份,不想吃我就給牛若當晚餐!”

“你敢!”賴朝眼睛一瞪,“你快點,我等你!”

好不容易阿绫忙完,回到屋子裏,見賴朝板着臉,桌上的菜肴一動未動。阿绫撇撇嘴,囑咐下人給自己也拿上一份後,坐在他身邊,為他斟倒了一杯酒。

“可算想起我了。”賴朝嘟囔着。

“您行行好,他現在病着,我肯定要多照顧一下他啊。”阿绫無奈。

“這與我何幹?”賴朝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我聽說,你為我說話了。”

阿绫頓了一下,微微嘆了口氣,“當年千鶴丸的事情,我說話比較重,其實我何嘗不知你心裏難過?只是如果我不那麽說你,不把你激起來,你恐怕就完了。”她看着他,“你當時那個樣子,我看着,也很揪心。”

賴朝神色一黯,良久,他将她輕輕抱在懷裏,說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的,一直都是。”

當晚,賴朝留在阿绫這裏歇息,纏綿過後,阿绫問:“聽說,你将同來的奧州使者罵了一頓?”

“嗯,我讓他帶話給藤原泰衡:義顯再有錯,也是我的弟弟,鐮倉的禦家人,你們竟然把他折磨如斯?!實在過分!”說完,自己都笑。

阿绫撇撇嘴,“如果那家夥還猜不出你的目的,那真的可以去死了。”

賴朝嘿嘿一笑,他現在已經開始征集兵馬,準備出征陸奧了。

看着他今天剛修剪好的胡須,阿绫惡作劇般地揪着它,“我發現了,最壞的人就是你!”

“哎哎!寶貝,這個我今天剛打理好。”賴朝連忙讨饒,握住她的小手,親了兩下,“就算是為了你的好兒子出氣,也不必這麽對我。”

“如果我真的是為了他出氣,就應該讓你斷子絕孫!”阿绫瞪他一眼。

賴朝撓撓頭,“我有兒子了,阿绫。你要讓我斷子絕孫,應該對萬壽下手。”

阿绫給他一個白眼,轉身不理他。見她不高興,賴朝連忙陪笑,“心肝,別這麽對我,我都放過你兒子了,高興一點。”

阿绫微微嘆口氣,“你以為,我僅僅是為了牛若?”

賴朝挑挑眉。

“我那次看你書房,貌似擺了一套《貞觀政要》?”阿绫突然問道。

“對,我覺得裏面有很多東西值得借鑒,政子貌似也很喜歡,時不時也從我那裏借閱。”賴朝笑笑。

“說起貞觀,你肯定知道,這是哪一位皇帝的年號。”

“當然,唐國的有道明君,李世民。”

“說起李世民,你應該知道,玄武門之變吧。”

賴朝笑容微斂,“你想說,我對義經這麽做,跟李世民在玄武門所作所為沒有什麽區別?”

阿绫搖搖頭,“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事嗎?”

賴朝皺眉,輕輕搖頭。

“據傳,李世民晚年,經常做夢夢到建成元吉二人,心神不寧,不得安睡。有道是日有所思,也有所夢,如果不是心中在意,為何還會在夢中與兩位兄弟糾纏?早年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吧,只是年紀越大,越容易回想從前。試想李世民當年斬殺兄弟,是因為被父兄所逼,奮起一搏,但卻一直深埋心中無法釋懷;更何況你這樣的事情?”阿绫幽幽說道:“我是怕你如果真的舉起了刀,就算你現在告訴自己沒有做錯,到了以後,每當憶及此事,會不會也是晝夜不安?畢竟,那不是花草,而是一條人命。我怕你,會後悔。對了,”她眨眨眼睛,“雖然只是謠傳,但據說那唐太宗為了讓自己能睡個安穩覺,把手底下兩位勇将的畫像挂在門上,用來阻擋一切妖魔惡靈。如果你真的殺了牛若,到時候你無法安睡,你要把誰的畫像挂在門上?誰能是牛若的對手?”

賴朝本來很認真,到後來卻聽她這麽說,不由哭笑不得,“在你眼中,我的膽子就那麽小,嗯?”他捏捏她的鼻子,唇邊浮起一絲壞笑,“如果真是那樣,我就挂上你的畫像,讓你教訓他。”

“哦?”阿绫狡黠一笑,“你就不怕我跟他裏通外合,直接開門讓他進去?”

“淘氣!”賴朝一下子壓在她身上,雙手在阿绫身上游移,感到她的呼吸漸漸急促,得意地彎彎唇角,“我本來想這麽放過你的,但你既然不聽話,我也不能讓你太放肆!”

感覺自己漸漸迷失,阿绫守住最後一絲理智跟他說:“趁我還沒有忘了,先告訴你吧。賴衡有事情想要跟你商量。”

“哦,”他用力一頂,引得身下人一聲驚呼,他壞笑地舔舔她的耳垂,“什麽事?”

“不知道……你明天見到他……就知道——輕點!”

看着面前的少年神色平靜,賴朝問道:“你,真的考慮好了?”

“是。”賴衡點頭。

“賴衡公子,還是再考慮一下吧。”坐在一旁的的政子有些着急,“這可不是兒戲,萬一有什麽閃失……”

“禦臺所夫人,”賴衡笑笑,“我已經決定了。”

賴朝盯着他的面容,不錯過他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你真的想好了?”

“是。”

賴朝垂下眼,“你母親,知道嗎?”

“我還沒有說。”

賴朝沉默片刻,“你先下去吧,我考慮一下。”

“是。”

☆、我兒子是熱血青年????

急三火四從京城趕到鐮倉的晴子,看見幼弟後第一句話就是:

“你瘋了?!”

“我很好,多謝姐姐關心。”賴衡雲淡風輕地說。

“好個頭!”晴子一袖子摔在他身上,“竟然自作主張要上戰場,你才多大?!”

“晴子夫人,息怒,息怒。”跟在晴子後面的涼子連忙勸道,最近她的身子不太好,但聽說賴衡竟然要上戰場,也忙趕了過來,想跟着勸勸。

阿绫坐在當中,政子和涼子分別坐在左右,萩子和晴子坐在下位,一瞬間屋子裏擠滿了人,除了賴衡一人之外,全是女人。

“你膽子太大了!竟然連母親也不說一聲!”晴子不停地扇着扇子,這是被氣的,“你以為戰場好玩嗎?不要就看着他們坐在高頭大馬上有多威風,那是說不定就沒命的事情!”

“我也沒有想逞威風,就是想去長長見識罷了。”賴衡淡淡地說:“而且我年紀還輕,沖鋒陷陣這種事情,貌似也輪不到我。”

“你要長見識,有的是機會,為什麽非要冒險?這可不是小孩子玩的游戲,咳咳!”涼子靠在墊子上,苦口婆心地勸:“賴衡,你還年輕,何必非要跟那些人去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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