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2)
快馬傳來消息:相模國禦家人和北條家禦家人在富士裾野附近兵戎相見,死傷人數逐漸增多,局勢已漸漸控制不住了!
屋內壓抑得令人窒息,賴朝盯着前來報信的人,咬着牙說道:“好!很好!這裏剛有了刺客,那邊就有人尋釁滋事?!這是覺得我要死了,所以就迫不及待了嗎?!”
“将軍息怒!”屋內瞬間跪倒一片,梶原景時說道:“将軍,現在當務之急是要迅速平定動亂,然後懲治元兇!”說完他還下意識地看了北條時政一眼,時政暗恨。
賴朝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喊道:“藤九郎!”
“主公!”
“将刺客帶下去,容後再議,”他冷冷地看了男子,“不準他尋死!”
“是!”
由于出動及時,暴動很快被壓制住了。相模國的禦家人代表大庭廣季說,他們并不是謀反,而是純粹看北條家不順眼,他們反對的是北條家而不是大将軍源賴朝。但是對于賴朝而言,這其實沒什麽區別,他的正妻是北條家的女兒,不出意外,就是下一任将軍之母,你們想推翻北條家,不可能不影響到禦臺所和嫡長子的地位,那麽下一個是誰?是不是我這個将軍?史書上那麽多打着清君側名號的謀逆,你們是不是當我不讀書啊!就算要動北條家,那也輪不到你們,必須是我大将軍親自下令才作數!對于這種行為,他從來不姑息,動亂解決之後,多人被處刑,大庭廣季被流放。
而且在他心裏,始終認為這曾我兄弟所謂的複仇實在是疑問重重,先不說這件事與相模武士動亂是同一天,就單說曾我時致闖入自己寝所這件事,讓他心中疑雲密布。這邊進行所謂的複仇,那邊同時作亂,如果他真的有什麽萬一,會出現什麽後果實在是不可想象。他越想越是後怕,越想越覺得這一天發生的事情絕對不是表面上那麽單純,所以他吩咐下去:無論如何,敲開曾我時致那張嘴!
但無論用了什麽辦法,曾我時致就咬緊牙關,堅稱自己就是為了複仇而來,沒有其他目的,闖入将軍寝所也就是為了給自己留一條生路,其他的就沒有了。聽完下面的彙報,賴朝的臉色就沒有一天好看過,而讓他臉色更不好的,是從鐮倉傳來的消息。
五月二十八日驚魂夜過後,消息傳到鐮倉,政子擔心丈夫的安危,急着想過去看看情況,卻被小叔子源範賴攔住了,他安慰政子,說将軍不在,如果您再走,這裏怎麽辦?主公肯定會平安無事,萬一有什麽,還有我源範賴呢*!
其實是再普通不過的話,但在剛剛經歷過風波的賴朝聽來,這話說的實在是蹊跷:你怎麽知道我沒事?還有,有你在是什麽意思?你想幹什麽?
原本就多疑的他疑窦叢生,他突然想到,常陸國的大掾家族原本應該負責這次行獵的防護,卻借故不來。常陸國在他心裏一直屬于難管教的那一種,作為當年攻打平家在關東地帶最後一道屏障,為了攻克下它,源賴朝的大軍不知損失了多少人馬,而後來就算攻下了,由于手段不夠光明,裏面的人對鐮倉一直是口服心不服。而範賴,跟常陸國交情素來不錯……
他心裏有一個不好的推斷:莫非此次是有人煽動相模國作亂,再妄圖借曾我兄弟之手置自己于死地,然後借機扶持新主?
人就是這樣,一旦認定他人心裏有鬼,就怎麽想怎麽像。雖然這個弟弟平時十分低調,尤其是在義經一事發生後,他就更是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以前自己總認為他是懂事,但現在看看,說不定那時候就心懷鬼胎,等着一個差不多的時候把自己推翻,自己坐擁将軍大權吧。
就在賴朝胡思亂想的時候,阿绫走了進來,手裏提了一個小竹籃,賴朝見到她,笑了笑,伸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來,阿绫靠着他,說:“聽說你這幾天都沒有好好吃東西,我做了點清淡的,你吃一點。”
賴朝心裏一暖,“我沒事,倒是你,那次沒有吓壞你吧?我讓人給你送了安神的藥過去,你有沒有喝?”
“我就算不喝那個也能睡得很好,有你在,會有什麽事?”她挑挑眉。
賴朝笑了一下,“這麽相信我?”
“當然!”
賴朝将她抱在懷裏,親親她的額角,嘆了口氣,“有人要殺我,阿绫。”
“還不知道幕後主使?”
賴朝眼神一暗,“還不知道,但是,我已經大概猜到了。”
阿绫擡頭看看他,“是誰?當然,你要是不想說就算了。”
“對你沒什麽不能說的。”賴朝把心中的懷疑對阿绫說了一遍,問道:“要是你,你覺得是不是他?”
阿绫搖搖頭,“不像。”
賴朝皺皺眉,“為何?”
“你懷疑他,無非就是因為他那一句話罷了,但在我聽來,他說的話根本沒什麽問題。”阿绫笑笑,“你想想,那個時候政子肯定慌了,如果範賴大人不這麽說,她真的能跑到這邊來,但如果她一走,鐮倉怎麽辦?誰給你管理大後方?我要是他,也會先穩住你妻子。第二,萬事有他在,這句話也沒什麽,你這次把所有人都帶了出來,鐮倉城內說話最有分量的,只有你的弟弟範賴大人。萬一你有什麽意外,賴家即位,身為他的叔叔你的弟弟,肯定要擔負輔佐大任,否則主少國疑,賴家才十二歲,沒有人支持他,怎能服衆?”她點點他,“你呀,是因為遇到了這件事,看誰都覺得可疑罷了。”
賴朝沉吟片刻,“但是有人要殺我這件事,是确認無誤的。”
阿绫想了想,“你如果遭遇不測,對誰有利?”
賴朝把玩着阿绫的頭發,不說話,“我大概知道,你想說誰了。”
“我沒有指任何人,但是無論對誰有利,那個人都不太可能是你異母弟弟。賴家今年十二歲,已經元服成人,就算他向奪位,內有政子,外有北條外戚,哪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會遂了他的意嗎?我私下認為,範賴大人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他對這種事情看得很透徹,不會去冒險,是你想太多了。啊,當然,”阿绫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如果您想借機清除掉什麽人,那我剛才說的一切都不作數,将軍大人怎麽想就怎麽做吧。”
“咳咳!你看你,又胡思亂想了。”賴朝掐掐她的臉,“該罰,罰你今晚侍寝。”
“呸!”
這時,藤九郎在外面小聲說道:“主公,幸氏大人前來拜見。”
“哦?他的傷好了?”賴朝覺得有些掃興,阿绫拍了他一下,站起身走了出去,見外面有一個藍衣青年,相貌清隽,那人見到她,連忙行禮。阿绫點點頭,向自己營帳走去,剛回去,突然想起那個名字有些耳熟。
“這位幸氏大人,可是海野幸氏?”阿绫問正在為她整理弓箭的義經。
“對,就是海野幸氏,木曾義仲之子義高的玩伴,曾僞裝成義高幫助他逃走。”義經笑笑,“義高死後,那位大人欣賞他的忠勇,就把他收為禦家人。”
“聽說這次為了抓刺客還受傷了呢。”紫蘇在一旁插嘴道。
“忠勇?”阿绫仔細咀嚼這個詞,笑了一下。
在工藤祐經之子一再要求下,曾我時致被斬首示衆。由于到最後都沒有問到想要的答案,賴朝感到十分不悅,阿绫便笑道:“既然你心中有了想法,那他說還是不說不都是一回事嗎?如果你真的打定主意要懲治什麽人,那做就是,借口總是會有的。”
賴朝看着她,嘿嘿一笑,“果然,阿绫,只有你最合我的心意。”
六月,賴朝以護衛不及時為名,懲治了常陸國豪族大掾家族,并借機大舉清除了常陸國內的反鐮倉勢力,進一步加強了對該地的控制。
六月上旬,行獵結束,賴朝帶領禦家人返回鐮倉。回去後賴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異母弟弟範賴叫過去密談,足足一個時辰,內容不詳,但範賴出來後體弱篩糠,面色蒼白,看似受了很大的驚吓。回去之後,源範賴就給兄長寫了一封長信表明忠心,賴朝笑了笑,又把他叫了過來,對他說相信他的忠誠,撫慰一番,不了了之*。八月,範賴上表,表示自己因為戰事受了不小的傷,到現在還沒有好,希望能卸甲歸田,賴朝适當挽留一番,允許他回到自己領地去做一富家翁。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是他一直想去做的,尤其是五月二十八日之後。
阿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說什麽?”
“就是我剛才說的,阿绫。自從那一夜我死裏逃生之後,我就想到,有些事情如果現在不做,也許就錯過一生。”賴朝握着阿绫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說道:“做我的妻子吧,阿绫。”
作者有話要說: 我相信其實很多人都知道,源範賴最後是被他源賴朝囚禁,最後甚至被逼自殺,在這裏稍稍改動一下,換一種方式,退出歷史舞臺。
☆、三嫁
阿绫看着他半晌,心跳加快,她深吸一口氣,咬咬牙,狠心裝作沒看到他眼中的期待,說道:“不行。”
雖已入夏,但賴朝只覺得瞬間回到寒冬,他盯着阿绫的臉,“為什麽?在你心裏,始終無法認同我嗎?即使我們身體離得再近,你也覺得我不值得依靠和信任嗎?”
“不是的……”
“在你心裏,我始終比不上平基盛,比不上小松殿,甚至比不上……”
“不是!”阿绫拼命搖頭,“不是的,賴朝,我是不想傷害政子。雖然我這麽說可能會很虛僞,但我現在跟你厮守在一起,對她而言已經是背叛了,每次見到她我都心懷有愧,如果我再嫁給你,我就更沒有臉見她了!”
“你跟政子原本就沒什麽交情,就算有也是你來鐮倉之後,根本談不上背叛,你為什麽每次都要這麽逼自己呢?你是害怕政子或者北條家遷怒于你嗎?阿绫,有我在你不必怕,如果他們有怒氣,就沖着我來好了!”
“賴朝,你根本不了解女人,你的妻子舍不得傷害你一下,但是她會把氣撒到其他女人身上。就算她看在往日情分忍氣吞聲,但女人的嫉妒會讓她們做什麽真的不能去想啊,我親眼看着嫡母将我懷孕的母親推下河,害死了我未出生的弟弟,這還是因為她手段拙劣過于愚蠢才能想出這麽個法子!換做是聰明一點的女人,下手是不是更加陰狠?!而且,”她咬咬嘴唇,“其實我一直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命裏帶煞氣。”
“什麽?”賴朝一愣。
“我到目前為止,嫁過兩次人,包括少年時有婚約的那一次,共有三個男人與我有我媒妁之言,但這三個男人,不是被逼自殺,就是英年早逝,海平的父親,那麽年輕就……”阿绫眼圈一紅,“一次算偶然,兩次也勉強說得過去,但三次都這樣……我實在無法不這麽去想。萩子的父親與我沒有這種關系,他就平平安安壽終正寝,難道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嗎?你如果跟我再結為夫妻,我怕你也……”
“阿绫!”賴朝一把将她抱在懷裏,“不要胡思亂想!這跟你有什麽關系?是他們沒有福氣,不能與你長相厮守罷了,不要把罪過都攬到自己身上!”他在她耳邊說:“我跟你發誓,我就是那個例外,我會一直陪着你直到生命終結那一天。退一萬步來講,就算真有這種命數,又如何?正如你當時告訴我的,誰都有死那麽一天,無非早晚而已,難道就因為人生來注定要死就什麽都不做,連我心愛的女人都不能迎娶嗎?”
“賴朝,”阿绫嘆口氣,聲音裏充滿哀傷,“你現在這麽說,是因為将來還只是未知的将來,等真到了這麽一天,你會怎麽想?”她凄然一笑,“當年海平父親臨終時跟我說:要是沒有遇到你,就好了。”
賴朝心裏一緊。
“雖然我知道他是故意這麽說的,就是想讓我忘了他,是為我好。但是那一刻,我真的覺得好像心頭上被狠狠紮了一刀,痛不欲生。”她搖搖頭,“我最怕的,就是你也說出那句話。”
“阿绫,我源賴朝不是什麽好人,但我對我做過的事從不後悔,既然我敢娶你,就一定會承擔由此帶來的一切後果,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賴朝看着阿绫的眼睛,目光堅決,“阿绫,我一定要娶你,我怕如果不這麽做會後悔一輩子,我這就去跟政子說明,從即刻起,你就是我源賴朝的妻子!”
“不行!如果你要這麽說,我明天就去出家為尼!”
“阿绫!”
“我賭不起,賴朝。你說你可以承擔一切後果,但是我不想讓你承擔這些後果,只要一想到可能會發生什麽,我都覺得害怕,我更害怕來自于你的怨恨。我們就這樣不好嗎?我答應你,只要你在鐮倉,只要你心裏還有我,我就會一直陪着你。”她緊緊握着賴朝的手,“賴朝,你信我,好不好”
賴朝看着她半晌,說道:“阿绫,你在意我的安危,在意我的想法,是不是因為,你在意我?正如,我在意你一樣。”
阿绫愣了一下,觸及到他眼裏的喜悅,她慌忙低下頭,想要躲避他熾熱的目光,卻被他牢牢禁锢在懷裏。她低着頭,滿面紅霞,“誰,誰說我在意你了?只是你對我很好,我于心不忍罷了,你——唔!”未說完的話被灼熱的雙唇封在口中,她在他懷裏,與他唇舌糾纏。
良久,賴朝放開她,壞笑着親親她的唇,說道:“嘴硬的女人,你就認命做我的妻子吧,我要定你了!”
“不行!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你敢亂來,我真的出家為尼!”說完,阿绫一狠心,将賴朝一把推開,轉身就走。
“阿绫!你——!!”見心上人頭也不回地離開,賴朝惱怒地一拳打在地上,他真的想就這樣把阿绫娶回家,但又怕她真的出家為尼,十分為難。他深吸了幾口氣,鐵青着臉走出房間。
藤九郎跟在後面,小心地看着主公的臉色,低聲說道:“主公,屬下說句僭越的話,您要娶绫夫人,此舉着實不妥。”
賴朝面色更加難看,“什麽意思?我就那麽無能,保護不了她嗎?!”
“主公,自從大進局夫人生了孩子之後,您就再也沒去看過她,包括出生的小公子,可即使如此,禦臺所夫人對她還是十分怨恨,更別說您經常帶着随軍的龜夫人了,那真的是咬牙切齒。禦臺所夫人怎麽可能會容忍您的身邊有其他女人呢?您如果真的跟她說,您要娶绫夫人,她會怎麽想?明眼人都看得出,绫夫人在您心中的地位,她怎麽可能就這麽放任不管?更何況,禦臺所夫人可不只是一個人而已,到時候恐怕您要提心吊膽,防止別人傷害绫夫人,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萬一在您沒有照看到的時候,有人對绫夫人下了狠手……”
賴朝面色一變,“他敢?!”
“主公,屬下說句話您可能不愛聽,绫夫人說的對,嫉妒的女人什麽都幹得出來,更別說嫉妒女人後面還有一個家族。其實您也明白,否則您也不會一直瞞着禦臺所夫人與绫夫人來往了。如果您真的對绫夫人好,就最好不要把她風口浪尖上。”
賴朝臉色忽明忽暗,緊鎖雙眉。
藤九郎看看他,繼續說道:“主公,屬下明白您對绫夫人的心意,其實在屬下看來,您跟绫夫人其實都心裏有彼此,那就沒有必要讓大肆宣揚,更何況這麽做的結果您可能最不想看到。就如同當年她和小松殿,也沒有什麽讓外人知道,但都認定了彼此,結為夫妻,不也很好?這樣绫夫人安全,您也安心啊。”
賴朝面部線條緊繃,良久,長嘆一聲,“去問紫蘇,不,紫蘇那時候不在,去問豆葉,小松殿當時,是怎麽做的?”
面對賴朝的求婚,阿绫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她已經五十了,早就過了最好的年紀,說句不好聽的話,就算保養再好,也是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從未想過再嫁。可如今面對另一個男人暴風驟雨般的攻勢,她真的有些招架不住了,可即使如此,她也真的不敢再嫁了。她對不起他,賴朝對她好,她知道;她剛才說的命裏帶煞,也不全是推脫,她是真的害怕會給他帶來不幸,也真的害怕會從他嘴裏聽到那句:
“要是沒有遇到你,就好了。”
當晚,賴朝沒有來,阿绫翻了一個身,突然發現,沒有他來搶被子。沒有他抱着入眠,沒有他睡前在自己唇上印一個吻,自己竟然不習慣了。
“真可怕……”她喃喃自語,輾轉反側,平日倒下就會入夢的自己竟到淩晨才昏昏睡去。第二天,有些昏昏沉沉的她抱着頭想:“還是選一個地方去清修吧。”
就在她想去廟裏念幾天佛,摒除一下私情雜念的時候,藤九郎前來拜訪,并帶來了賴朝送給她的禮物。
“大人說,在沒人的時候,您才能打開。”藤九郎說:“夫人,大人明白您的顧慮,但他說,也希望您能明白,他對您的心意。”
阿绫自然明白他對自己的心意,看着藤九郎手裏的大盒子,她意識到那是什麽東西,卻遲遲不敢接過來,藤九郎嘆了口氣,将它放在阿绫面前,告辭離開。阿绫一直看着那個盒子發呆,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拿着它回到自己房間了,一襲柔軟的新娘裝安靜地躺在那裏,白得耀眼,讓她眼睛發酸。
穿,還是不穿?嫁,還是不嫁?
平賴盛曾說她,面對一個真心對自己好的人,她就是一個心軟的人。賴朝對自己好不好?好,毋庸置疑得好,為了她打破常規,一次又一次突破底線,如果這都不算好,也就沒人稱得上好了。這一次,為了自己的安全,他再一次讓步了,那自己呢?自己該不該退讓?輕輕捧着新娘禮服,她坐在那裏,手上微微顫抖。
賴朝去見阿绫之前,他的心裏是局促不安的,他不知道阿绫會不會為他再披一次嫁衣,如果沒有,自己該用什麽表情面對她?是裝作不在乎的強顏歡笑,還是強忍失落,倒頭就睡?他心中波濤洶湧,直到看到一身純白的阿绫,心裏才平靜下來,随即而來的就是無法抑制的狂喜。他慢慢地走近心上人,輕撫着她的青絲,面龐,顫抖地将她抱在懷裏,親吻着她,擁抱也愈加用力,似乎要把她揉進身體裏,他聽見她說:“你真的,會沒事?”
“我保證,我會好好的。”他說:“也會保護你,信我,好嗎?”
懷裏女子猶豫片刻,“嗯。”
他低下頭,輕輕親吻着她,低聲笑道:“替為夫寬衣吧,夫人。”
☆、忙完大事忙兒女
建久四年十月,阿绫的衆多子女來到鐮倉,為她慶生,其中包括賴衡與他的未婚妻櫻姬。看見賴衡不好意思地跟自己說想要跟妻子在這裏成婚,阿绫點點他的額頭,算算日子,嗯,櫻姬這小丫頭也十五歲了,可以成親了,便笑着同意了。
“人家還是小姑娘呢,對人家溫柔一點哦。”阿绫打趣兒子,“有些事情不要太急,你慢慢教就好了。”
“哦。”賴衡吐吐舌頭,櫻姬小臉羞紅,伸出手指輕輕拉扯着阿绫的衣服,無辜地看着她。
阿绫笑看着小兒媳,“做好準備了嗎?你什麽都不用擔心,乖乖做新娘就好。”
櫻姬小雞啄米似地點點頭,“嗯!”
阿绫摸摸她的頭,“還是老樣子呢,不過,”她掐掐小姑娘的小臉,“這樣就很好了。”
成婚之後,賴衡帶着妻子回到陸奧,其他子女也陸陸續續回到自己所在的地方,看着兒女們遠去的背影,阿绫不禁有些悵然。
兒女們都長大了,自己,是真的老了。
賴朝過來的時候,見到阿绫正在發呆,便認為她是因為兒女分別而傷感,他走到阿绫身邊,抱着她,柔聲勸慰:“好了,他們明年還會來,這次他們一直陪着你快到過年才走呢,接下來我陪你好不好?”
阿绫白他一眼,“用不着,我有我女兒,你去陪政子她們吧。”
“你又來,我都說了,現在你也是我的妻子,我怎麽會忍心你孤單寂寞呢?”賴朝親親她,“看看這次你兒子大婚,我給的禮不小吧。”
“我兒子好像也沒少孝敬您老人家吧,他今年給你的賦稅有多少,你心裏有數。”阿绫切了一聲。
賴朝笑笑,“賴衡很能幹,我當初用他沒有錯;而且,來年也确實有需要用錢的地方。”
“怎麽?”
“東大寺複建還沒有完成,正是用錢的時候;京城內那些人,胃口也不小。而且,”他說:“我還想搞一次流镝馬*。”
“流镝馬?”阿绫愣了一下,“你今年剛行獵,又要流镝馬?”
“當然不是現在,也不是明年,後年吧。”他說:“在這之間,我想做一次法事。”
“做法事?”
“五月二十八日那次,我依然心有餘悸。雖然算不上私怨,但轉念一想,這世上恨我的人,應該不在少數。”他苦笑一聲,“這也難怪,前半生征戰沙場,殺戮太多,難免招人怨恨。”
阿绫看看他,“你是不是因為那次陳佛師說你殺戮太重,不肯見你,才……”
“不止,陳佛師對我心存芥蒂,我知道是為了什麽。”他點點阿绫的小鼻子,“我自己,也确實一直在想這個事情。阿绫,我跟你說句實話,自從奧州之戰後,我一直覺得悵然若失,也突然覺得身心俱疲,換做以前,根本不會這樣。”他自嘲一笑,“現在我開始懷念藤原秀衡那老東西了,他在的話還有個對手,他不在,真是沒意思。沒有了對手,除了眼前這些事,根本沒什麽值得我上心的了。時間有了,不知不覺就想到以前做過的事情,雖然我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但确實,為私怨也好,為大局也好,該殺的,不該殺的,我全都殺了,我手上的血腥無論怎麽洗,都洗不掉了。”他說:“我現在每天都在讀經,也許我這樣的人,該去阿鼻地獄吧,做一場法事,雖說不能使死人複生——我也沒想讓他們複生,”他笑笑,“但,卻可以在神靈面前,忏悔我的罪過,希望逝者可以往生。”
阿绫搖搖頭,“如果按照你的想法,古往今來那些君王,恐怕都要受閻羅地獄之苦,就算再英明的君主,誰敢說自己沒有殺過人呢?那些為殺而殺的人才該去地獄,你不在此列。每個人都不可能一點罪過都沒有就去投胎,如果真的有神靈,他們肯定也會看每一個人除了罪孽之外,還做過什麽功德。你是一個賢明的主公,獎懲分明,賞罰公正。你平定戰亂,統一全國,立法讓武士們不再是無法無天的野人,讓百姓免受戰火侵擾,這一點,上天都看在眼裏呢。”
賴朝笑着握住阿绫的手,“阿绫,其實,我想謝謝你。”
“為何?”阿绫奇道。
“我雖然殺了不少人,但是你卻一直在救人,多多少少,也可以減輕我的罪過吧。”他笑道。
阿绫嘴角一抽,“我一猜就知道你沒什麽好話。”
“我是真心實意的阿绫,”他将她抱在懷裏,說道:“等我把所有事情忙完,我們歸隐吧。”
“歸隐?”阿绫吓了一跳,“你舍得你現在的地位?”
“地位?什麽地位?無非就是一個官位罷了。”他笑笑,“走到今天,我也累了,除了兒女們的事情,我也沒什麽可擔心的了。等我把他們安頓後,我們就選擇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好不好?或者是你紀伊老家,或者是博多,甚至是宋國,只要是你喜歡的地方,也肯定會是我喜歡的地方。因為那裏,有你在。”
阿绫鼻子一酸,“說的好聽,到時候你肯定不這麽想了。”
蹭蹭她的青絲,賴朝嘆口氣,“其實我一直在想,如果哪一天,去一個只有你我的地方,沒有任何人打擾,只有我們二人,就好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起看花開花落,一起看雲卷雲舒,直到攜手共度黃泉,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阿绫在他懷裏蹭了幾下,淚水打濕他的衣襟,“好,”她說:“我等着。”
建久五年春天,賴朝開始督促修建永福寺,用來為亡者祈福。可就在寺廟建成的時候,賴朝不知道因為什麽原因,誅殺了甲斐源氏的安田義定,對外公開理由是他謀反。但據阿绫得來的消息,似乎是梶原景時對賴朝說了什麽,讓賴朝對其起了殺心。
那個梶原景時,到底說了什麽呢?
“绫姨!”
稚嫩的童聲讓阿绫回過神來,她看着懷中的小娃娃,笑道:“怎麽了,小千幡?”
“绫姨,講故事!”千幡睜着大眼睛,抓着她的衣襟。
“你要聽什麽故事啊?”
“宋國的故事!”賴朝和政子的次子千幡大聲說道,小家夥已經滿兩歲了,學會說的第一句話是“母親”,然後是“父親”,再然後是:“绫姨!講故事!”
“我都後悔每天給你講故事了。”阿绫颠颠他,“绫姨要再想想,你去跟哥哥姐姐玩好不好?”
“不好!绫姨抱!”小家夥執拗地巴在阿绫懷裏不肯下來。
“真是的。”阿绫抱着他,“你又長大了好多呢。”
“這個孩子,比他哥哥姐姐都好帶。”政子一旁笑着說:“聽話,還不挑嘴,有人陪着玩就不可不鬧,省心得很,身子倒是很健壯。”
“小孩子健壯就好,其他都是次要的。”阿绫親親千幡,小家夥更是抱着阿绫不肯放手。
“對了,绫夫人,”見周圍沒什麽人,政子跟她說:“坊門夫人的公子高能,現在不是正好在鐮倉嘛,大人想趁着這個機會,把大姬的親事定下來。”
阿绫皺皺眉,“大姬小姐同意嗎?”
“這個,還沒問呢。”
阿绫抱抱千幡,嘆了口氣,“您和将軍大人,做好最壞的打算吧。”
事情果然如阿绫所料,當政子跟女兒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一向柔順乖巧的大姬竟斷然拒絕,無論政子怎麽勸說,就是不同意,不僅如此,她還發下毒誓:
“如果你們一定要我嫁給他,我就墜入萬丈深淵而死!”
政子吓得不行,再也不敢說這件事,急急忙忙去找丈夫,賴朝聽完以後,臉色陰沉,沉默不語。
“所以,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阿绫邊逗千幡玩邊說道。
“嗯!”賴家咬着點心點點頭,他現在還是喜歡來阿绫這裏,覺得自在,“幸虧這件事情還沒有正式跟能保姑丈去講,否則太傷顏面了。”
“你父親說過以後怎麽辦嗎?”阿绫問:“不可能任憑你姐姐不嫁人吧。”
“自然不會,父親說他自有打算。”
“哈?”阿绫失笑,“上次他也說自有打算,結果呢?”
賴家撓撓頭,“反正……反正……父親肯定有辦法的!”
看着他一臉“父親大人英明神武肯定沒問題”的表情,阿绫有些無奈,她看着懷中的胖娃娃,“真的沒問題嗎?嗯?”
千幡擡起頭,一臉傻笑。
沒過多久,阿绫就知道賴朝所謂的“自有打算”到底是什麽打算。
建久六年二月,賴朝攜妻子政子和女兒大姬前往京城,參加東大寺複建的供養法事,同行自然還有阿绫和女兒萩子。本來阿绫很高興,可以趁機跟家人團聚,直到聽說賴朝的計劃,她真的愣住了。
“入內?”阿绫睜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源将軍,這是您剛才說的?”
“對啊,入內。”賴朝搓搓手,眼睛裏閃着興奮的光芒,“讓大姬入內,成為天皇的女禦,這樣,源家就是真正的皇親國戚!如果我們源家後代成為下一任天皇,那我們就是另一個藤原關家!”
阿绫看着他半晌,“當年清盛入道也是做如此打算。”
“我們源家怎麽能是平家?”賴朝嗤笑,“平家後繼無人才落得如此下場,我的後代自不會如此!”
你怎麽知道?阿绫想問,但是她沒有說,只是低着頭問道:“那你想怎麽做?”
別忘了,逼急了你女兒可是會跳崖的!
“我打算從丹後局夫人那邊疏通,那個女人胃口大得很,但只要用錢,就沒有辦不到的。”他挑挑眉,“今年收獲頗豐,錢的方面我不擔心。”
阿绫皺皺眉,“雖然有些奇怪,但你這件事不跟關白大人打聲招呼好嗎?”現任天皇的皇後任子可是他的女兒。
“不用說,他肯定會防備,那時候反而會成為我女兒入內的阻力。而且上次上洛來看,他現在已經對我有了戒心,何必找那個麻煩?”
“哦?”阿绫笑了笑,“不是你為了避嫌跟他保持距離的嗎?”
“嗯哼,都有。”賴朝不自然地摸摸鼻子,“我不可能常駐京城,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