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29)

,她就那樣靜靜躺在他懷裏,仿佛睡着了一般,仿佛随時都會睜開眼睛,蹙着眉說:“總盯我看幹什麽?讓人睡覺都不安生!”

紫蘇說,阿绫瞞着他,就是不想讓自己看到她病重憔悴的面容,她想讓自己永遠記得她漂亮的樣子;可是,他一點都不覺得她現在不好看啊,還是那個眉眼,嘴角還是帶了一絲淺淺的笑意,一點都沒有變。傻女人,我歡喜你從來都不是因為你的臉,你到最後都不明白嗎?

他輕輕親吻着她的纖長的眉,緊閉的雙眼,小巧的鼻梁,最後定格在她的唇上,深深地印了一個吻,又凝視她甚久,将她最後的印象烙在自己心裏,說道:“我送她走。”

他原以為茂松他們會讓自己帶着她的靈柩回鐮倉,卻不料海平拿出她早就寫好的信,說:“母親說了,火葬。”

他說,阿绫事先有話:葬禮不要奢華,就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就好;也不要法師超度什麽的,她如果做了什麽虧心事,自己去神佛面前恕罪,如果真的罪無可恕,幾斤香油錢也救不了她的來生;也不要土葬,占地方不說,身體還被蟲蛀鼠咬,反而不安;有陪葬物也是便宜盜墓的,如果真有那小鬼索要過路費,她有本事自己一文錢不花,還能讓小鬼倒貼錢給她。什麽都不要,簡簡單單最好,一把火燒了,有想要留念想的,拿一把走就好。

他笑了,笑中帶淚,到最後關頭,她還是這樣利落,真是一點都沒變。

這樣的她,自己怎麽可能會因為她病了就嫌棄她?

火是他點的,看着火焰一點點吞噬着盛裝她身體的棺木,賴朝覺得,仿佛自己的命也跟着這場火一起燒沒了。

葬禮第二天,幾人商量如何安置親人的遺骨,海平原本想平均分,幾個孩子拿一點,紀伊留一點,但是晴子堅決不同意。

“什麽拿一把走就好!”晴子哭着說:“母親奔波一生,到最後還要被分的七零八落嗎?!不行!”

“就這麽辦吧,”賴衡含淚說道:“分三份吧,大哥帶回博多一份,舅舅留在紀伊一份,還有九郎兄長,母親放心不下他,留給他一份。”

“不必了,”一直聽着他們說話的常盤突然出聲,她也是過了六十的老人,一頭白發,垂垂老矣,但卻還能依稀辯認出當年豔動京城的影子,“不必給他留了,他,走了。”

海平愣了一下,“去哪裏了?”

常盤笑而不答。衆人心聲不妙,連忙去義經的住所,推門一看,只見義經身着被鮮血染透的白衣,雙眼緊閉,含笑坐在那裏;阿靜倒在一旁,緊緊握着義經的手,身下一片血泊。

“今天早上去的,這個孩子,早就打定主意。”常盤含淚笑道:“他說:他其實早該死了,第二條命是绫夫人給的,如今她去了,他也跟着走罷,黃泉路上,好有人照顧她。”

晴子哭成淚人,四個孩子裏,她和海平與義經一同長大,情分不一般。當年義經管理京城,寧可被人指責,對她也是多有維護。其他人也是潸然淚下,沒想到這一生坎坷的戰神源家九郎,也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既然九郎兄長不在了,那就分兩份……”

“三份。”賴朝突然出聲,“鐮倉,我要帶走一份。”

海平沉默了,半晌說道:“不妥。”

“為何?”

“我母親并不是您名正言順的妻子,您帶走,會讓人說閑話的。”

“我不在乎。”

“我說的不是您,沒有人敢說您,但是,母親已經夠難過的了。”他說:“而且,您帶她走,我怕有人會把她挫骨揚灰!”

賴朝沉默了,他知道海平指的是誰,半晌,他說:“我要的不多,一點,就一點,能讓我帶在身上就好。”

聽着他語氣裏甚至帶了幾分哀求之意,晴子于心不忍,拉拉哥哥,海平嘆口氣,“好吧,由您吧。”

回到鐮倉的那晚,賴朝來到阿绫的住所,來到與自己房間相同的那個屋子,把燈點亮。

這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在晚上進這個屋子,第一次,可是,她卻不在。

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間,看着她留下的一件雪白色的單衣,賴朝輕輕摩挲着它,好似觸摸着她的肌膚。

有多少次,他拉着她在這裏一起共赴巫山,纏綿缱绻;

有多少次,他與她坐在這裏,看着院外的花開花落;

有多少次,他與她在這裏品茶看書,為書中的某個觀點争論的天翻地覆;

有多少次……

而如今,這些“多少次”,都只剩下回憶。

當時聽說義經死了,賴朝只說了一句:真是羨慕。

他也想陪着走,可是不行,他還有未完的事。

他看着搖曳的燭火,苦笑一下,引出兩行清淚。

到頭來,真的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看着基本沒怎麽動的飯菜,政子嘆口氣。

绫夫人走後,她的丈夫就如同沒了靈魂一般,每天也不怎麽說話,除了政務之外就是誦經念佛,似乎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

绫夫人去世的消息傳到鐮倉,她的心裏百感交集,震驚,悲痛,愧疚,還略微松了一口氣。绫夫人走了,北條家沒事了,丈夫,也會回來了吧。

可惜,北條家确實沒事了,丈夫的心,卻也跟着沒了。

算了,她自嘲一笑,丈夫對自己早就沒了愛意,現在這樣不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看着丈夫好似一下子衰老了十歲,看着他一點點憔悴,政子也是越來越害怕。

“母親?”

政子回過神,“千幡,你怎麽來了?”

“我讀完書了,過來看父親。”千幡抿抿小嘴,小聲地說:“母親,绫姨是不是不會回來了?”他眼圈一紅,“是不是我那次說比起绫姨我更喜歡母親,绫姨知道了,生氣了就不回來了?”

“傻孩子,”政子鼻子一酸,“跟你無關,千幡是好孩子,绫姨很喜歡你呢。你的绫姨,她本來就是天上的神女,大神讓她來凡間做一些差事,她做完了,就回到天上去了。”

“原來是這樣嗎?”千幡吸吸鼻子,“母親,您在難過嗎?您不要難過。”

政子偏過臉,強裝笑顏,“母親不難過,千幡你進去陪陪父親吧。”

“嗯。”

看着兒子走了進去,政子轉身去了佛堂,在菩薩面前上了一炷香。

我們對不起您,害的您就這樣撒手人寰。但冤有頭債有主,您不要把大人帶走,好不好?

他可是,鐮倉的王啊。

梶原景時最近心情不太好。

自從绫夫人死後,主公的身體也是江河日下,雖還能處理政務,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主公只是在勉力維持罷了。如果主公有了什麽萬一,得勢的豈不是北條家?那北條時政老兒不得尾巴翹上天去?!想來那老不死也知道這一點,這幾日美得跟什麽似的,表面上還是憂心忡忡,其實早就彈冠相慶了吧!這世上竟然還有比他還梶原景時還小人的人?真是稀罕!

其實他心裏還有更深一層隐憂:主公去世,北條家得勢,那他梶原景時豈不是就成了圍攻對象?他跟北條時政那老頭子可一向合不來,能有今天的地位,全靠主公提拔,如果主公一死……

不妙!他越想越後怕,越怕越想喝點酒壓壓驚,便讓人去拿酒。侍從屁颠屁颠去拿酒,回來時卻兩手空空,說道:“大人,您平時喝的那種酒喝完了,小的立刻去買!”

真是不順!景時吐出一口濁氣,“還不快去!”

景時平時喝的酒,叫做桃花釀,是宋街上最大酒家的招牌酒。入口時候有些辣喉,讓人精神一振;随後熱酒入腹,毛孔舒展,從裏到外都是暢快淋漓,回味的時候,還有一絲甘甜回繞在口中,讓人欲罷不能。宋人的酒與這裏不同,酒勁霸道,聽說這桃花釀,已經是度數最小的了,是給女人喝的。當時景時紅着一張老臉,說是給自家夫人嘗嘗鮮,拿着就走了,至于正經給男人喝的酒,他是沒膽子嘗試了。

不久,侍從拎着酒回來了,給他斟上一杯,景時抿了一口,心裏才算舒服一點,擡眼見侍從眼睛滴溜亂轉,眼神在飄,不免有些狐疑:“你這猴子,怎麽回事?撞了邪不成?!”

“大人,小的剛才在宋街,聽說一件事,可能還是不得了的事呢!”

“哦?”景時興味索然,“說來聽聽。”

“绫夫人,極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這還用你說?!所有人都知道绫夫人被那喪心病狂的刺客……”景時說了一半就愣住了,“你指的是,有人設計害死了绫夫人?”

“極有可能!”

“你且細細講來!”

景時聽着侍從講述,越聽臉色越沉,越聽眼睛卻越亮。

好!好!北條老兒,你死定了!

隔了幾天,梶原景時帶着一個黑色錦盒,求見主公源賴朝。

賴朝正在為阿绫念她最喜歡的白樂天寫的《長恨歌》,讀到最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之時,淚水早已把書頁打濕,書上的字糊成一片,看都看不清。他握着阿绫留給他的紅珊瑚手串,無言潸然。

藤九郎進來後,看見他這種狀況,心底嘆了口氣。

聽說夫人過世,豆葉哭得肝腸寸斷,拿着剪刀竟要剪了頭發做姑子去,說要給绫夫人守靈。被他攔住了,說夫人早有話,讓她好好帶大幾個孩子,你這樣豈不是違背夫人心願?又說紫蘇已出家為尼,回到博多,為夫人祈福,你就好好留在這裏,每日為夫人誦經念佛,夫人也是聽得到的。聽他這麽說,豆葉又哭了一場,才勉勉強強止住眼淚,哭着為绫夫人上香。從此每日吃齋念佛,為亡靈祈福。

豆葉都是如此,何況主公?

他小心走過去,“主公,景時大人來了,說是為绫夫人尋得好經文,想獻給您。”

“給阿绫的?”賴朝沙啞地說了一句,“那就讓他進來吧。”

景時進來後,行禮之後見主公面色憔悴,唏噓之餘更是害怕,想着這次一定要把北條家扳倒,便小心地說:“主公,屬下尋遍高僧,求他們為夫人手抄一份往生經文,并請東大寺的法師為它開了光,希望能有幸供在夫人靈前,祈求她來生平安喜樂。”

賴朝接了過來,也不打開,只是淡淡地說:“你有心了,我昨天還夢到她了。等她再來,我跟她說。”

竟這麽巧?!景時額頭冒出一層冷汗,不過,正好!

“唉,”他嘆了口氣,“屬下也做不了什麽了,有些事情實在無能為力,只能希望小小經文,能讓夫人心安。”

賴朝眉頭一皺,“你什麽意思?!”

景時一抖索,“主公,屬下什麽也沒有說。您氣色不好,還是要多保重身體才是,屬下告退!”

“回來!”賴朝低聲喝道:“說清楚!”

景時一臉為難,最後咬牙伏在地上,“主公!绫夫人之死,怕是事有蹊跷!”

賴朝面色一變,“你說!”

“屬下以前一直認為,绫夫人是因為那刺客胡亂殺人,導致香消玉殒。但前幾日,屬下差侍從去宋街巡查,侍從卻聽說另外一件事,心生疑惑,回來跟屬下彙報,屬下越想越是不寒而栗啊!”他面色蒼白,“屬下侍從也沒細聽,只是聽說有一日鎮守将軍賴衡大人與那朝雅大人打了起來,當時路過的人有一個跟宋街裏做生意的人熟識,那人只聽得賴衡大人說了一句:世上任何人都能說母親的不是!就你們北條家沒有!!面目猙獰,恨不得将朝雅大人生吞活剝!”

賴朝愣了,這件事他是知道的,但義時只告訴他平賀朝雅出言不遜,沒告訴這些事情,“你說的可是實情?!”

“大人,屬下也覺得這裏面有問題,這幾日便派人去走訪,不僅找到那人,還找到了但是在那裏擺攤做生意的小販,他也聽到了這句話,而且他還說以前他是在那附近做生意的,那天之後,義時大人竟派人找到他,說他手藝好,給了他錢,讓他去別的地方開了鋪子!屬下也嘗了他做的東西,稀松平常,義時大人卻為何這麽做?!”

賴朝只覺得氣血上湧,“接着講!”

“是!後來屬下繼續查訪,又想起一件事。主公命屬下和義時大人追查刺客,義時大人拿了羽箭走,說是去追查源頭,屬下後來派人去要,他拖了很久才給屬下。屬下當時只覺得他心細,現在想想,卻是疑窦叢生。屬下又想去找檢驗羽箭的仵作,卻發現,他早在數月前暴病而亡!屬下越查越是害怕,想告訴主公您,又怕自己會不會哪天也是‘暴病而亡’,不告訴您,心裏又不安。直到昨晚,屬下做了一個夢,決定一定要把這件事告訴您。”他說:“您可能不信,屬下,昨晚也夢到了绫夫人!”

“你?!”

“绫夫人神情哀婉,她在夢裏哭着告訴屬下:這件事不要再查下去,否則牽連無辜,她自己一個人承受就好。屬下從夢中驚醒,悲從中來,绫夫人如此寬厚善良之人,為什麽有人容不下她?!”說到最後,景時竟伏地痛哭。

賴朝聽的渾身發抖,就算沒有托夢一事,就光前面的話已經讓他悲憤交加了,更何況以他對阿绫的了解,她是極有可能做出這種犧牲的。他一直以為阿绫是無辜受了牽連,可如今聽梶原景時這麽一說,阿绫竟然是被害死的?!

他咬緊牙關,搖搖晃晃站起來,盯着梶原景時,眼中暗流洶湧,恨聲說道:

“給我查!把這件事給我來來回回查清楚!”

景時心中一喜,面上做沉痛狀,“是!”

☆、有你的地方,才叫做家

忙完一天的公事,義時回到家中,只覺得腰酸背痛精神不濟。唉,姐夫最近身子微恙,很多事情都要讓自己來幫忙。要是绫夫人還在,姐夫肯定不會這樣,情之一字果真害人不淺!

那邊,他的兒子賴時走了過來,向他見禮,“父親。”

“嗯,”義時點點頭,“功課溫習完了?”

“是的,兒子現在要去練習騎射。”

“嗯。”義時很看重這個長子,也很欣賞他,“去吧。”

“是。”賴時走了幾步,又轉回身,猶豫着問道:“父親,晴子夫人,還會再來京城嗎”

義時愣了一下,目光一黯,“怕是,不會了……”

她的母親死在自己父親手裏,就算不是自己動的手,但卻跟北條家脫不了關系,她怎麽可能還來?就算不是,她也不會來了,以前是因為绫夫人在這裏,現在绫夫人也不在了。

記得那天,她跟自己說:“北條義時,看在往日情分上,我不會與你計較,畢竟兇手不是你;但,我也不會再來了,以後,我們就相忘于江湖吧。”

他愣了片刻,苦笑一下,“也罷,您看到我,總會想到不愉快的事。”他說:“不過,我想告訴您:以後您家裏的事,就是我的事,您的孩子也是我的子侄。只要需要我幫忙,我義不容辭!”

晴子看他一眼,笑了一下,滿是嘲諷之意,“受不起。”

想到這裏,義時嘆了口氣,“怎麽,你,想見晴子夫人?”

“嗯。”賴時悶聲說:“兒子很喜歡晴子夫人,也很尊敬绫夫人。绫夫人去了,兒子也很難過,想必晴子夫人更難過。”

“是的。”義時看着兒子,“賴時,晴子夫人,怕是以後都不會來鐮倉了。但是,绫夫人當年對我,對你政子姑母照料頗多,你也要記得晴子夫人對你的照顧,将來,無論在哪裏,都要對他們一家人以禮相待,如果他們需要我們幫忙,也要盡全力去幫才是。”

因為,這是北條家欠你們的……

賴時認真點點頭,“是,父親!”

也正因為這句話,在幾十年後那場驚天動地的動亂裏,晴子一家不僅沒有被波及,反而被當時的幕府執政賴時精心照料,當然,這是後話了。對于現在的義時來講,處理好家裏的麻煩事才是重中之重。

對他而言,麻煩的來源只有兩個,一個是姐姐,一個是父親。

姐姐今天哭着跟他說,姐夫已經決定,過了年就帶着乙姬上洛,把她送到皇宮,攔是攔不住了。想起外甥女那虛弱的樣子,他也很不忍,但是已經姐夫決定了,旨意都下來了,乙姬現在是正兒八經的女禦,你能怎麽樣?他翻個白眼,要按自己說,姐夫想讓女兒嫁進宮都已經有些魔障了,嫁給上皇有什麽好?跟京城沒有太多聯系,我們反而更自由些。也許在姐夫心裏,他一直都是出身于京城的貴族,貴族的女兒,嫁進皇宮才是正理。只是乙姬那小身板,啧啧!

另外一個麻煩,就是父親。提起父親,他就一肚子火。年紀越來越大,辦事也越來越糊塗,就知道寵愛後妻和那賤人生的賤種!行事越來越出格不說,竟然謀殺绫夫人,讓姐夫知道了可怎麽好?!現在姐夫病着,他竟然還面帶喜色!是嫌命不夠長嗎?!绫夫人屍骨未寒,他竟然受那女人挑唆,想要绫夫人生前住的宅院!姐姐當時就勃然變色:

“您回去告訴牧夫人,讓她絕了這個念頭!”姐姐大聲說:“大人有令:只要他還活着,宅院裏所有人都留下,平日作息跟绫夫人在世時一樣,不準其它人打擾!而且大人百年之後,這座宅院是要給希望和鈴姬的,其他人少打主意!”

“希望大人的領地在土佐呢!”時政惱羞成怒,“這又是誰的主意?!”

政子看他一眼,冷笑一聲,“我的主意。”見他要說話,直接打斷,“希望的領地是在土佐,但他難道就不回來看看他伯父還有堂兄弟?這就是給那小兩口用的。而且我也打算跟大人建議,就在那裏面建個大佛堂,供着绫夫人的牌位,方便希望和其他人祭拜。北條家的宅院還缺這一個嗎?省省吧!”

兩人就這麽吵了起來,時政說姐姐“幫着外人,一點都不為家裏人着想”;姐姐說父親“偏聽偏信,越老越糊塗”,越吵越兇,讓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總之,兩人鬧得很不愉快,他是左右為難——也不全對,他是站在姐姐這邊的,但那也是自己父親啊!

“逼死我算了……”他嘟囔一句。

恰在此時,他的親随跑了過來,附耳說了幾句,義時臉色一變。

梶原景時在查绫夫人的死因?!

這絕不是他個人行為,莫非,姐夫開始懷疑北條家了?!

不行,這種事情,必須跟父親說清楚了!他們對不起绫夫人,但北條家也不能倒!否則姐姐怎麽辦?賴家怎麽辦?!他一轉身,就找了父親。

聽完兒子一說,時政體若篩糠,面無人色,豆大汗珠從額頭上滑落,坐立不安,義時看着就有氣:你早幹什麽來着?!人家哪裏擋你的路了!害绫夫人幹什麽!

“您想個辦法吧,該做的我會替您做,實在不行,您看看能不能找個人把這個罪名頂了,讓北條家度過此劫!”義時說道。

“啊?”時政有些發懵,直到兒子又不耐煩說了一遍,才忙不疊點頭,“好!好!你快去辦!”

切!

義時心裏想罵人,但這是自己父親,只能吐出一口濁氣,轉身出去。但他沒有看到,在他轉身一瞬間,他父親的目光也一變,慌亂轉瞬即逝,只剩下陰骘和狠絕。

建久九年十二月三十日,鐮倉。政子帶着侍女,為女兒乙姬收拾進宮的東西,看着在那邊休息的女兒,政子禁不住想要流淚。

丈夫已經打定主意,這次從相模川橋供養法事回來,就把女兒帶走;身為母親,她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着女兒一步步走向不知禍福的未來。

如果绫夫人在,就能幫着勸勸;可惜她不在了。說來說去,這怪誰呢?如果大姬活着,乙姬就不用進宮;如果大姬的身子能有兒子們一般康健,也不會死了;如果丈夫沒有殺死義高,大姬也不會終日卧病在床;如果……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她的女兒也回不來了。想到大姬,她坐在那裏,禁不住傷感起來。

突然,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她心裏狂跳數下,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啪——”

門被拉開了,侍女一臉驚慌,大聲說:“夫人!将軍大人昏迷不醒,被擡回來了!”

“咚——”政子一頭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政子一點點醒過來,堅持着去看丈夫,等到了丈夫那裏,只見他雙目緊閉,面色不正常的潮紅,身子發燙,竟然發起了高燒。政子越看越覺得不好,連忙把長子叫到一邊,連聲問:“怎麽回事?走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生病了?”

“母親,兒子也不知道,那天是中了什麽邪?!”賴家也是心急如焚,“本來父親騎術很好的,結果三天前,他的坐騎突然發了瘋,竟生生把父親甩了下來!”

“什麽?!”政子驚呼。

“當天雖然父親沒什麽事,但夜裏就發了熱,時好時壞,直到現在!那些大夫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用了所有方法,卻還是沒有好轉!”

政子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但當着兒子的面,還是堅持住了,她說:“叫你舅父來,我來問問怎麽回事!”

不久,義時就來了,只不過面色不善;後面竟然還跟着父親,時政倒是一臉輕松,讓政子心頭火起。她壓住火,先問弟弟事情經過。

“從馬上摔下來,就不太好。”義時淡淡地說:“然後就是這樣了。”

“好端端怎麽會從馬上摔下來?!”政子主要想聽這個,“大人騎術很好,又善于相馬,怎麽會出現這種事呢!”

“定是那養馬之人管理無方,沒有照顧好馬兒,所以才讓馬受驚了吧。”時政開口說道:“唉,真是福禍難料啊!這一年,鐮倉連着出事,想來些許就像高人所說,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吧。”

也不知道是邪靈作祟還是人禍!義時心底冷笑。

政子眼裏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光,她垂首一笑,“父親這麽說,莫非是有什麽頭緒了?”

“那倒沒有,我又不會做法。”時政咂咂嘴,眼珠一轉,“不過,多災之年,需要沖沖喜才是。”

“沖喜?”政子眼皮一跳。

“對,辦喜事,大家沾沾喜氣,趕跑那些妖魔鬼怪!”時政兩眼放光。

“哦?”政子笑了一下,只是笑意卻沒有到達眼底,“為誰呢?”

“你母親有個遠房侄女,名喚尹姬,正值妙齡,長相甜美可人。”時政說:“以前你母親帶着她來參加家宴,那姑娘對希望一見鐘情。”

“希望?”政子一字一句說道:“父親大人,希望可是,有妻子的。”

“你說的不就是鈴姬嗎?再娶一個就是了。”時政不在乎地說:“再說了,那樁婚事原本我就覺得不妥,那鈴姬可是有平家血統的人,将軍也是,就不怕将來生了孩子對源家意圖不軌嗎?只是一味相信那女人,真是荒唐!要我說,還是趁早讓希望大人休妻,娶一個真正門當戶對的——”

“夠了!”政子越聽越生氣,“父親,您別忘了,鈴姬可是我的養女,我一直待她如親生女兒,這門婚事是我跟将軍說的,我跟将軍定下了的!我不管那個什麽侄女多麽沉魚落雁,只要有人傷害鈴姬,我跟她拼命!”她盯着父親惱羞成怒的臉,低聲說:“您已經害死了一個人,她屍骨未寒,您就開始欺負她外孫女沒有人照顧嗎?!”

時政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突然陰笑了一下,“何苦說我來?如果不是你要算計你丈夫,我也想不到這一點,說穿了,你我是共犯!”

政子氣得渾身發抖,卻是有苦難言,臉色氣得發青,雙拳緊握。時政冷冷一笑,竟有些滿不在乎,繼續說:“那個女人與你丈夫關系暧昧,就算沒有真憑實據,但也不能任憑事态擴大。我這是寧可錯殺絕不漏殺!你可好,我這全是為了你,你竟然還不領情——”

“是不是為了姐姐,還要再看。”義時突然開口,冷冷地說:“父親大人,容我冒昧問一句,您似乎,與為姐夫養馬之人關系不錯?聽說您請他喝酒不說,還給了金子?這是為何?”

霎時間,時政面色變得慘白,而政子愣了半晌,才慢慢地反應過來,她不敢相信地看着眼神飄忽的父親,顫抖地指着他,“你……你……!”

時政從頭紅到腳,冷汗直冒,卻還梗着脖子說:“我這都是為了北條家,為了你們,為了賴家——”

“你就是為了你自己!!!!!”

政子怒不可遏,一把抽出弟弟腰間的佩刀,直接向父親砍了過去,義時見勢不妙,一把抱住姐姐,“長姐!息怒!您想鬧得人盡皆知嗎?!現在最主要的,是要姐夫快點好起來!”

政子只覺得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自己的父親,竟然謀害自己的丈夫,還好意思說是為了她?!她拿刀指着父親,恨意噴薄而出,顫聲說道:“如果這次大人無事,也就罷了;但是如果他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我絕不放過你!以後,我們只有君臣之義,沒有父女之情!!!”

裏面的人不知道,他們這席話,全被躲在後門的一個人聽得一清二楚。

那個人,就是賴家。

賴家今年剛過十七未滿十八,雖然還年輕,但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他能感覺到,每次外公或者舅父來見父親的時候,父親的情緒都有些細微的變化,面上雖沒有表示,但眼底的暗流卻讓他心驚。而且就在不久前,他妻子的弟弟閑聊時候告訴他:梶原景時似乎在查自己的外公。

“為什麽?”他一驚,卻見對方也是一臉莫名其妙。

今天母親要見舅父,外公卻也跟着來,他心裏一動,假裝退下,實際偷偷潛到後面,想看看他們到底在商量什麽,卻聽到一大堆讓他驚恐萬分的事情。

外公,殺了绫姨!

母親,暗算父親?!

而這次,父親摔下馬竟然是因為外公暗害?!!!!!

賴家咬着自己的手,心裏又恨又怕,眼淚奪眶而出:自己一直信任的人,竟然是惡狼?!

怎麽辦?他該怎麽辦?!!

賴朝緩緩睜開眼,只覺得身上力氣全無,似乎連擡手都費勁,一陣陣發虛,頭疼的厲害,眼睛也經常泛花。他轉頭,看向藤九郎,“我,到底怎麽了?”

“大人,”藤九郎強顏歡笑,“您沒事,就是太累了,需要靜養。”

“靜養?”賴朝笑笑,“那些大夫也讓阿绫靜養,結果呢?”他閉上眼睛,“說吧,我是不是不好?”

“主公……”藤九郎哽咽,語不成句。

“是這樣啊,”賴朝看着屋頂,竟然笑了,“也好,也好。她不在的地方,我一個人,也沒什麽意思。以前是因為,總相信自己還能見到她,而現在,除了她在夢裏時隐時現,其他地方,也沒有她了,也罷,她走得慢,我應該還追得上。”

藤九郎咬着牙,泣不成聲。

“我這一生,倒也算值了,但還有一件事,我沒弄明白。”他目光微沉,“梶原景時呢?他還沒有找到他們謀害阿绫的證據?!”

“主公,您昏迷這幾天,景時大人來看過您。他說,北條家裏原本有個武士就北五郎,那件事之後就不知所蹤,他的家人也被給了一大筆錢,遷到別的地方。據查,那個人在绫夫人遇害前一夜,去見了義時大人,然後,就再也沒回來。”

“呵,呵呵!”賴朝怪笑了幾聲,“好!很好!我一直把他當作股肱,沒想到,他竟然害了我的女人!”

“主公,目前,只是懷疑而已。”

“天下有那麽巧的事嗎?!”賴朝嘶啞着說:“去查!查他的家人!哪怕剝下他三層皮,也要給我問清楚——咳咳咳!!!”

“主公!”藤九郎連忙為他倒了一杯水,賴朝勉強喝了一口,壓住火氣,說:

“去!把賴家叫來!我要走了,有些事情,得囑咐他幾句。”

“是。”

賴家很快就來了,賴朝讓他坐下,屏退他人,只留下藤九郎,剛跟兒子說了一句:父親可能不行了。就見兒子眼淚迸發,泣不成聲。

唉,這個孩子,是個好孩子,就是還沉不住氣。

他不知道,賴家有一半是被吓的。這個未滿十八歲的年輕人穩住心神,聽父親交代後事,聽到父親說“你要小心你外公等人”的時候,他一驚,脫口問道:“您知道了?!”

賴朝一愣,“什麽?”

“不,沒什麽。”賴家慌忙低下頭,可他的父親不打算放過他。

“賴家,你不是個撒謊的孩子。”賴朝繼續問,盯着兒子,“說,知道什麽了?”

賴家一咬牙,“父親!绫姨死的冤枉!!!”

賴朝愣住了,門外藤九郎也大驚,主仆二人都在想:這孩子是怎麽知道的?!

話已出口,賴家索性就說個明白,把外公想要拆散鈴姬和希望,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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