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30)
說他設計害死了绫姨全都說了出來。但是關于母親暗算父親那件事,他忍着沒說。
賴朝聽着兒子說話,只覺頭疼欲裂,如果以前只是七八分懷疑,現在就是事實!阿绫果真是被北條家害死的!他那麽小心翼翼地保護,還是沒能讓她幸免于難!他悲痛萬分,更恨自己無力保護摯愛,胸中突然有一陣異物感,一口甜腥湧了上來,“噗”的一聲,雪白的被子上染上了猩紅的痕跡,觸目驚心。
“父親!父親——!!!!”
聽說丈夫嘔血,政子幾欲昏厥,她強撐着感到丈夫那裏,只見裏面一片忙亂,兒子賴家坐在外面,表情木然。
“到底怎麽回事?!”政子心急火燎,“怎麽咯血了呢?!”
“兒子也不知道,母親大人。”賴家低聲說。
“你知道什麽!”政子一怒就要進去,卻聽兒子突然問道:
“母親大人,您還是在乎父親的,對嗎?”
政子一愣,“當然。”
賴家低下頭,“這就好。”說完,施禮告退。
看着兒子的背影,政子有些發懵,就在這時,大夫們也退了出來,見到政子,還不用她說,便嘆口氣,為首的人低聲說:“夫人,我們,盡力了。”
政子捂住胸口,她深吸幾口氣,“什麽意思?不可能的吧,主公一向康健,你們——”
“禦臺所夫人,”藤九郎走來,垂首說道:“主公,要見您。”
“我?”政子忙點點頭,“好!”
進了屋,見賴朝看着屋頂,面無表情,神情憔悴,政子眼圈紅了,忙問:“大人,大人您怎麽樣啊?妾身,妾身叫廚房為您備膳。”
“不必,”賴朝閉上眼睛,“将死之人,何必浪費糧食?”
“大人!”政子淚水奪眶而出。
“你讓他們出去,我交代你一些事情。”
政子含淚點點頭,“好。”
閑雜人等很快就出去了,帶屋裏沒人,賴朝突然睜開眼,一把握住政子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一個垂死之人,他盯着政子茫然的臉,問道:“你告訴我,你父親謀害阿绫,你事先知不知道?”
政子大驚,手腕上的溫度燙得吓人,她看着丈夫,閉上眼睛,“知道。”
賴朝面色一變,氣息不穩,“為什麽?為什麽不阻止?!”
“因為妾身也不想再見绫夫人,自然不會阻止。”政子一臉平靜地說:“大人,您喜歡绫夫人吧,而且,是喜歡很久了對吧。妾身以前一直不知道,或者是不想知道,但後來連自己都騙不過去了,心裏就有了恨意。”她自嘲一笑,“妾身為您做了那麽多,為您生兒育女,在您心中卻比不上绫夫人一個指頭,妾身恨啊,身為女人,身為妻子,除掉一個跟自己搶丈夫的人,難道不應該嗎?您有什麽可奇怪的呢?”
“阿绫從未跟你搶過什麽,她也從未想搶你什麽,甚至她還一直對你心懷有愧,一直在幫你,讓我好好對你,你難道不知道嗎?!”
“心懷有愧又如何,幫我又如何?”政子別過頭不看丈夫的臉,“結局,不都是一樣?”
賴朝咬着牙,“我知道你心裏有恨,但對不起你的人是我,這些年我也一直在彌補。你不希望我納妾,那些女人也任你處置;你容不下我的私生子,我也就讓他一直見不得光,甚至在寺廟裏度過餘生;你家人有不法行為,我也一再容忍。你的家人身居高位,你的兒子是下一任将軍,你是鐮倉獨一無二的女主人!我給你這麽多,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我要的從來就不是這些!”政子情緒失控,哭着說:“我要的從來就不是這些,我只希望您能把心思多花在我身上,陪我說說話,問問我今天怎麽樣,哪怕有您對绫夫人一半我也心滿意足,可是您有嗎?!從嫁給您到現在,您扪心自問,您對我的情意,可比得上我對您的萬分之一?!您對我,可動過一次請?!我不要什麽禦臺所的名頭,我不要榮華富貴,我只是想要守在心上人身邊,為他生兒育女,只要他對我好,哪怕是粗茶淡飯我也心甘情願,可是,您呢?您是怎麽做的?!是,比起其他人,您對我夠好了;可是我看看绫夫人,再看看自己,我怎麽能不恨?!!!”
是的,她恨,即使平時隐藏得再深,再好,在聽到绫夫人死訊時,她心中湧起的一絲快意還是被自己發現了,雖然覺得自己太過無情,可是,她還是恨,很那個奪走丈夫心的女人,恨她即使什麽也不做,就得到丈夫所有的愛。
“所以你恨她,恨阿绫?”賴朝攥着她的手腕,連聲質問:“是我要把她留在身邊的,是我要喜歡她的,你為什麽要對她下殺手!為什麽不殺了我?!”
政子看着他,淚如雨下,“我想過恨您,可是,”她慘然一笑,“我無能為力。”
這個人是她的丈夫,是她愛了二十多年的丈夫,即使他心裏一直裝着另一個人,她也恨不起來,誰讓自己,喜歡他呢?無論他做的多麽過分,就是喜歡啊。
所以說,绫夫人啊,您羨慕我什麽呢?我丈夫确實還活着,但他的心早就走了。
“這件事,是妾身借父親的手做的,妾身願承擔一切罪責,”政子抹抹眼淚,面容平靜,她整理一下衣服,伏在地上,“妾身願自裁謝罪,父親也任您發落,但請您好歹饒他一條性命;至于其他人,與此事無關。”
罷了,以自己一命,償還绫夫人一命,一報還一報。
賴朝看她半晌,突然笑了起來,“就你這心思,當我不知道?”他說:“我知道,不是你。”
政子愣了,又聽賴朝說:
“阿绫曾說,你是一個本性善良的人,關鍵時候下得狠手,但不會濫殺無辜,我也這麽認為。”賴朝笑笑,“這麽些年,你做的很好,有你輔助賴家,我很放心。”
“大人?”政子的淚水再次決堤,“您……您不怪妾身?”
“她是知道這件事的吧。”他看着政子,“她為什麽不說,我懂,她都沒有怪你,我又有什麽資格怪你?說到底,是我把她卷了進來,害死她的人,是我。”
“大人,不是的,都是妾身的錯……”政子哭着說。
“你說我沒有對你動心過,其實錯了。”賴朝笑了一下,“當年你披着嫁衣,砸開我的房門跟我說:請你娶我為妻。我那時候,心裏動了一下。”
“大人……”
你眼中的決絕,讓我想起了她。
“也罷,我時日無多,鐮倉,就交給你們了。”賴朝笑了一下,閉上雙眼。
自那天起,賴朝不再服藥,建久十年一月十一日,剃度出家;兩天後,叱咤日本十數年,正是開創了武士執政時代的源賴朝閉上了眼睛,含笑而逝,享年,五十二歲。
他這一生,也算是值了。宿敵一個個倒下,自己成了馳騁天下的霸主,又得到了歡喜之人的心,還有什麽不滿足的?至于兒女的事情,嘿嘿,自己管不了了。
朦胧間,他似乎回到了當源家禦曹司時候住的地方,仿佛看到了母親微笑看着弟妹嬉戲,一瞬間,卻又消失不見。就在茫然間,他似乎有聞到了熟悉的梨花香,與她身上的一模一樣,眼前,竟真的出現一棵梨樹,花朵潔白勝雪,一抹水藍色的倩影站在那裏,含笑看着他。只見她緩緩向自己走來,伸出手,“辛苦你了,禦曹司。”
他笑了,伸出手握住她的,将她緊緊抱在懷裏,不願放手。
你走了之後,我才知道,什麽叫做家。
我們回家吧,阿绫。
作者有話要說: 源賴朝的死因,是日本歷史上一大謎團,按理說正值壯年,就算從馬上摔下來也不至于立刻斃命(但也有例外,比如霍去病),所以關于他的死,史學上一直有死于謀殺一說,官方史書《吾妻鏡》對此寥寥數語,甚至出現了一段歷史記載空白,這是很匪夷所思的現象。因為組織《吾妻鏡》編纂的是後來的掌權者北條家,我想各位看官也可以從此推斷一些事實出來。
再說說政子,那句話是不是想起了《甄嬛傳》的皇後?這句話已經被玩壞了,但細細想來,這句話包含的辛酸無奈甚至絕望也是不忍去聽的。如果我可以不在乎,你跟任何女人在一起都與我無關,我一個人也能活的輕松自在,灑脫自如;如果我能恨你,我親手取了你性命,也能讓我一解心頭之恨,可惜我恨不起來。那就只能獨自飲泣,只能眼睜睜看着你與旁人耳鬓厮磨,自己像油燈一樣受着煎熬。這是那個時代女人的悲鳴,即使堅強如政子也不能免俗。更何況無論是書中還是歷史上,源賴朝對她也是真的不錯,她也下不去這個手,也許會怨,但絕不會去恨。
留下一個小問題:女主經歷的這四個男人裏,你最喜歡哪一個呢?最懂她的,你覺得又是誰呢?
☆、尾聲
賴朝死後,賴家即位。賴衡向朝廷提出,辭去鎮守府将軍一職,賴家和義時苦勸不得,只能随他而去。自此,賴衡帶着妻子四處雲游,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萩子被希望接到了土佐,當作親姐姐一般照料。鈴姬和希望雖然遠離鐮倉中樞,倒也是悠然自得。
海平和晴子還是忙着自己的事,與往常一樣,順便多添幾個子女。
賴朝死後五個月,乙姬因病逝世,臨死都沒進宮。政子看着沒了氣息的女兒,悲痛萬分。
賴家接任将軍之職後,與外公北條時政和母親政子矛盾不斷,并逐步升級,沒過幾年竟被免除将軍之職,幼弟千幡,成人後叫實朝即位。後賴家不明不白暴卒,風聞是被時政派人勒死。政子雖恨兒子與自己作對,但也不想殺了他,聽聞兒子死訊,悲痛欲絕。
北條時政的野心越來越大,加上妻子阿牧不斷吹枕頭風,竟然想讓自己幼子做将軍;後幼子暴病而亡,借勢引發動亂,逼死了元老重臣畠山重忠,引起禦家人不滿,竟還不知收斂,聯合妻子牧氏家族意圖謀反,推女婿平賀朝雅為将軍,史稱牧氏之亂。幸虧政子和義時姐弟二人強強聯手,控制了局面,使他計劃破産,他本人也被解除一切職務,和妻子被流放于伊豆,沒兩年就病死了。據說死的時候對着一個沒有人的角落連連磕頭,都磕出了血,口中還說:“我不是要故意害您的!我一時迷了心竅!我不是故意害您的啊!您和将軍原諒我吧!”
政子聽說這件事後,愣了片刻,囑咐人備車,去了對面的佛堂,對着一座觀音像拜了幾拜,上了一炷香。同去的實朝凝視觀音像甚久,笑着說:“真是越看越像绫姨。”
政子笑了,當然像了,這就是按照绫夫人的容貌鑄的佛像。
“母親,您想念绫姨嗎?”
被後世稱為尼将軍的政子愣了一下,沉默片刻,說道:“是的,我很想她。”
無論是有過什麽樣的過往,無論自己是不是恨過她,無論在情感上是不是自己的對手,但是在政子心裏,面前這個女人,同時也是自己的老師,姐姐,甚至有的時候,更像母親。
實朝笑了笑,“母親,我去為绫姨上香。”
“好。”
實朝很喜歡詩詞,喜歡書法繪畫,而且還那麽喜歡宋國,千萬別以後想要做宋國人啊。
父親已經去了,他死得很慘,也算,為您報了仇吧。
我保護的那麽小心,乙姬還是死了,為什麽我的女兒都那麽不幸?是不是報應?
賴家死的冤枉,是不是在那邊跟您說我的壞話呢?他跟您一直很親。
大人臨死的時候,緊緊握着您的遺骨,就讓它陪他下葬了;我把他的遺發供在您的靈前,希望您也能保佑他。
你們走的那麽匆忙,匆忙的只剩下我一個,真的是,好寂寞。
已經出家為尼,年近五旬的政子擡頭看着一望無際的天空,陽光亮的有些刺眼,險些讓她流下淚來。天空突然飛過一群白鳥,白色的羽翼好似飛舞的源家旗幟。
罷了,罷了,你們都走吧,留下我一個人,守着這一片天地,這就是我的宿命,因為我是禦臺所,征夷大将軍的禦臺所。有我在,必定讓鐮倉的天,每時每刻都是朗朗晴空!
因為,我可是政子,北條政子。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結尾了,從去年一直到今天,共計八十餘萬字,為了寫這些差點把資料翻爛了。謝謝大家長久以來的支持和陪伴。芳菲要休息一下,因為寫的好傷心,為什麽要把那麽多人寫死(你問誰啊?)?自作孽不可活,古人誠不欺我。休息一周,大下周開新坑,雖然不是古言,還是希望各位繼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