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節

仿佛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說出的話。

十六呆住,不知為什麽,它聽出石人的聲音裏竟然有一點點細微的期待。

“卻月,是你麽……你還在這裏?”

然而夕陽如血,碧草如海,山上山下一片死寂,無人回應。

二十二、故事

那天的夜晚好像格外長,十六醒了幾次又睡着,每次都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團冷白的月亮,空氣中未散盡的煙氣和血腥被濕氣浸了,好像都墜在了地上,像某種很苦的小草上的露水,有種黏滑的苦和澀氣。

不知道是第幾次醒來,它終于忍不住爬起來,向石人待的地方走過去。

自從石人喊出卻月的名字,它就隐隐覺得自己似乎窺破了什麽。那個名字和這座山的聯系、和這個人的聯系好像呼之欲出,但它就是不想知道,想逃避。

直到它再也睡不下去。

石人獨自跪坐在一片青石上,肩背挺直,如同一杆竹,側臉在微明的月色裏如同雕像,好像回複到以前做石頭的日子,重新靜默下去。十六看得心裏一慌,想也沒想開口道:“翁……”

石人回頭看它。

十六在瞬間想起了那個被自己忘記好久的不好記的名字。“翁仲……”它怯生生道,見沒人應又重複了一遍,“翁仲。”

這兩個字如此陌生,它說出口後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石人看了他一眼說:“我叫翁楷。”

十六呆呆地走近:“翁楷……那翁仲又是什麽?”

石人看着它好奇又有些害羞的樣子,心裏柔軟了許多:“翁仲是古時候的人,後來所有守墓的人像都被稱作石翁仲,而翁楷……”

他笑了一下:“翁楷也是古時候的人……”

“那卻月呢?”十六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石人深深的看着它,眼睛就好像他頭頂的天空,雖然綴着星月卻還是分外清冷,十六覺得自己好像說了不該說的話,卻拼命克制着想轉身逃走的念頭。

它還是想知道那個答案的。

良久,石人長出一口氣:“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石人的故事講得沒頭沒尾。

他上來就說“我不知道他會法術”,然後摩挲着手裏的斷劍發呆,過了很久從劍柄裏扯出根頭發,十六只看了一眼,那頭發立刻就碎成了塵埃。

故事沒聽幾句,十六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小麒麟的方向。麒麟清醒的時候最愛聽故事,從前飛觞被纏得沒轍,半夜不睡守着它天南海北得講,若它現在沒事多好,肯定會湊上來一塊聽的。

十六不想一個人聽這沒頭沒尾的故事。

可是石人還是說,說他有次上戰場之前卻月交給他這柄劍,說要是他有危險了他會知道的。可是他上過那麽多次戰場,有時候受傷卻從來不會失敗,換了柄劍并不會有多大的改變。

直到他死的時候,一直都這樣想。

“我不知道他會法術……”石人的眼神有點迷茫,“他說過有危險一定會救我,然後我就在這裏了。”

十六不說話,他知道石人不是說給它聽的,也就沒有試圖接話。

它只是低頭去看那截斷劍。

劍柄上複雜的圖案應該是某種咒語吧,它在這山上待了這麽久多少知道一些,那麽之前救了石人,救了整座烏衣山的……就是一根頭發?

卻月的頭發。

而這裏是卻月的墓。

十六很聰明,它不明白很多事,卻可以很快學着去明白,所以再沒頭沒尾的故事,聽明白了,也就很簡單。

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

年輕的修行者做出一柄劍,抽出自己的一線靈力依附在頭發上,嵌在劍裏。劍若斷掉就說明主人遇到了危險,劍上的靈力會被觸動,自己做出反擊。

所以他把劍交給要上戰場的人時,并不擔心。

他是玄門中的佼佼者,卻并不懂戰争。戰場上拔劍的機會不多,那個人死于一只帶毒的冷箭,這柄劍卻始終沉睡着。

“我不懂法術,也不知道他懂,我以為他在說笑,”石人輕聲說,“直到我醒來之前,都是不相信的……”

十六聽着他翻來覆去地說,把這個故事聽到不能再明白。

不過是一句話。

不知道他會法術,不知道他為什麽救自己,也不知道他……喜歡自己。

二十三、這是你欠他的

喜歡到底是什麽,那天晚上之前十六沒有想過,而那天晚上之後,它覺得自己已經明白了。

它聽着石人說過去的事,雖然那故事裏都是別人,但是這靜默的天地間,此刻只有他和自己。後來石人不說了,它試着把頭放在他腿上,輕輕蹭了一下說:“翁楷。”

石人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嗯”了一聲,摸了摸它的頭。

十六呆了一下,然後安心地躺在他腿上,又蹭了一下。

他們都沒再說話。天亮的時候,石人睡着了。

十六咬着衣服把人拖到草比較軟的地方,然後趴在一邊看他。石人睡得很沉,眉梢眼角都帶着倦意,可那張臉也真好看,線條秀挺而精致,好像一筆墨字似的。

當然那時十六還不知道什麽是墨字,“楷”這個字,還是後來石人抓着他的手,一筆一筆教他寫的。

“翁楷。”十六靜靜地看着他,又叫了一聲。

石人醒來之後,十六跟着他去巡查整座山,走到竹林裏的時候,竹葉和腳踏上草的聲音一樣,都沙沙的,聽得人心裏分外安靜。這時節已經沒有竹筍,十六有些遺憾,石人像是察覺了它的沮喪,蹲下來拍了拍它的頭。

這動作他已經做得很習慣了。

十六睜大一雙眼睛擡頭看他,皺了皺鼻子,哭了。

初遇飛觞也是在這林子裏,那時石人也是這樣拍了拍自己的頭……那時它只顧着高興,怎麽也不會想到短短幾天之間,自己和石人的距離就變得這麽近了。

如果沒有發生這麽多的事,該有多好……

十六哭的聲音不大,石人卻着實有些無措,他想了想,又拍了拍它的頭。石頭雕刻的小獸卻活靈活現,會下意識地在自己手上蹭蹭,他不覺有些恍惚,好像突然回到了醒來的那天晚上。

滿目蒼涼,一身孤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着,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活着,腦子裏有個聲音告訴他要去找第十六尊石像,那是卻月的聲音……卻月卻不在這裏。

不在任何一個地方。

回憶在小神獸睜開眼睛的一霎被一聲驚呼打斷,石人猛地站起身來,向十六所指的方向看去。他們已經到了竹林邊上,一道漆黑的裂縫橫在地上,不太寬卻深得看不見底。

十六看着,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你立刻帶他走。”

飛觞聞言,有些驚詫地擡起了頭。

十六聞言立刻撲到麒麟身邊,試圖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他,滿臉都是不同意。飛觞的手原本下意識地撫摸着小麒麟的頭發,十六看着,也恨不得在那手上咬出個洞來。

“帶他走,”石人目光灼灼讓人無從逃避,“不然他會死。”

飛觞微微一震:“你說什麽?”

“烏衣山本是聚靈之地,他原本可以自己吸收靈氣慢慢恢複……”石人看着仍舊昏睡的少年道,“但這山上的靈脈斷了。”

“為什麽告訴我這些?”雖然不太明白,但飛觞隐隐覺得靈脈斷掉是件極要緊的事,石人竟然會輕易告訴自己,他這兩日心神都有些恍惚,實在想不明白。

“我不說,你師父難道就不會告訴你麽?”石人冷笑一聲,忽然聲色俱厲,“帶他走!”

“這是你欠他的!帶他走!”

十六驚呆了,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石人這個樣子,而他做出的決定又那麽不可思議。小麒麟在昏睡中發出一聲無意識的輕哼,飛觞低頭看看他,又擡頭看看石人,不知是被他們哪一個擊潰了心中最後一點猶豫。

他點了點頭。

二十四、別

飛觞下山的時候,十六站在山頂冷眼看着。

一切似乎都和若幹天前他第一次下山時差不多,卻又大不一樣。比如那時候山上山下大霧彌漫,霧氣被繁密的花木染上了一層淡青色,而現在天空灰蒙蒙的,燒灼過後的山坡彌漫着還未散盡的煙氣。又比如那時小麒麟站在身邊,不停唠叨着要十六告訴它看到了什麽,而現在十六身邊是沉默的石人,他柔軟的袍角被風吹起來,偶爾會拂到十六的臉上。

他們身後,是一樣沉默的石獸們。

千百年漫長的生命中,它們從來不知道什麽是離開,就如同不知道什麽是罪惡、私欲和破壞。

飛觞背着小麒麟在視野中完全消失不見的時候,石人忽然說了一句話。很多年後十六孤身一人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時,才算真正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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