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二十七層(4) (10)

門裏也再無人應答了。無奈,他只得離開這戶人家,另尋他處。

原本張子昀以為自己今天的運氣不會很糟糕,可惜他估計錯誤了。接下來他挨家挨戶的請求借宿,卻都被拒絕了。一次接一次的碰壁令他心灰意冷,不得不接受自己即将流落荒野這個結局。擡起頭看看灰暗的天空,他長嘆一聲,轉過身離開了這個不友好的小村子。趁着還勉強能夠看見,他想去試着尋找一下,周圍有沒有山洞或是破廟,總歸是能夠栖身的地方就好。

“呱——呱——”凄厲的鴉鳴聲在林間回響,聽得張子昀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路邊的茂密灌木一陣劇烈搖晃,跳出一只灰色野兔,又令他膽戰心驚了一下子。正當他撥開樹叢往前看去的時候,忽覺脖頸上一陣冰涼,擡眼一看,卻是一條懸吊在樹枝上的小青蛇,嘶嘶的吐着鮮紅蛇信子。張子昀驚叫一聲,慌忙跳開,手忙腳亂的在身上拍來拍去,生怕已經被咬了一口,染上了蛇毒。所幸,這種慘事并沒有發生。

正當張子昀慶幸着自己沒有被蛇咬到之時,突然他感到臉上落下幾滴冷冰冰的水滴,伸手一接,又是幾滴水珠落在了手掌之上。糟了,下雨了!還是趕緊回到那個小村子,哪怕在牛棚裏躲一下呢,也比在這荒郊野地裏淋雨要強得多啊!如此想着,他背着破爛書箱轉過身,朝着來路小跑而去。

也許今天其實是張子昀的倒黴日,他還沒有跑出去多長的路,就發現雨已經下得大了。從淅淅瀝瀝的細雨,很快就變成了嘩嘩啦啦的大雨。從書箱裏取出傘,慌張的撐開,可他卻仍然感到雨水不斷淋在頭上身上。仰頭一瞧,暗黃色的油紙傘上破了好幾個大洞,在被雨水浸濕以後,還有越變越大的趨勢。嘆息着收起紙傘,張子昀伸出雙手抱着腦袋,疾步朝前跑去。被雨水淋得濕透了的灰色身影,在雨幕裏逐漸模糊了。

應該是這裏啊?怎麽會看不到了呢?張子昀以為自己是按原路返回的,可是,他看着眼前連綿的荒野,傻眼了。這可怎麽辦才好啊?不但下起了大雨,還在荒山裏迷路了,這樣下去,等到天明雨停,自己非大病一場不可。若是平常時候生病也無所謂,可是,他現在是在趕考的路上啊!若是因病耽擱了時間,趕不上會試,那豈不是要再白白浪費幾年大好時光?不行,絕對不可以!

冷冰冰的雨滴不斷的打在臉上身上,令張子昀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了。樹木在漫天雨幕中搖晃着,沙沙作響。漸漸的,除了下雨之外,山野中又開始起風了。嗚嗚的山風夾雜着雨點,打得大地噼裏啪啦的響,泥水四濺。張子昀又将那把破紙傘取了出來,聊勝于無的撐在頭頂,也擋不了多少風雨。天色幾乎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再也看不到路了。焦急和擔憂,還有饑餓和寒冷,侵襲着窮書生張子昀。

上下牙齒咯咯的打着架,整個瘦削的身體瑟瑟的發着抖,在泥水裏深一腳淺一腳的,他漫無目底的朝前走着。至少,讓我遇到一棵能擋一點雨的大樹吧!走着走着,他的腦袋開始一陣陣的暈眩,眼前也開始發花。終于,張子昀腳底一軟,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了。徹底昏迷之前,他似乎看到眼前出現了一雙精致的紅色繡花鞋,被溫暖的火光映照着。而頭頂,也好像被什麽東西遮住了,冰冷的雨水沒有再淋到身上。他的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心裏想到,肯定,我是出現幻覺了。這個念頭産生之後,他就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之中。

從暗無天日的昏迷中逐漸清醒過來的時候,張子昀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感到自己并不是躺在冷硬的地面上,而是躺在柔軟溫暖的床鋪之上。他身上在發燙,燒得全身軟綿綿的,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盡管已是饑腸辘辘,他卻不想睜眼起身,只想一直賴在舒适的床上。如果沒有人照顧他,就讓他這樣一直睡下去的話,說不定,他就會永遠都起不了身了。幸好,這只是假設。

半睡半醒之間,張子昀感到自己被人半扶起來,嘴裏被喂入了苦澀的藥汁,一勺又一勺。盡管仍不是很清醒,張子昀卻知道這是為自己好。他很是配合,努力的往下吞咽着苦苦的藥水。喂完了藥之後,滑潤的瓷勺又輕柔的遞進嘴裏,這次喂入的就不再是難吃的藥了,換成了甜甜的溫熱粥食。張子昀努力的咀嚼着,貪婪的往空空的腸胃裏吞咽。整個身體,都舒服了很多。

☆、幻娘(2)

喝完藥吃完粥之後,張子昀再次被扶着躺了下來。雖然沒力氣睜眼,他卻還是舒服的輕嘆了一聲,心裏迷迷糊糊的想到,難道,還是那個小村子裏面的人救了他嗎?應該是吧,附近似乎也沒有再看見其他的人家了。雖然剛開始的時候不肯讓他留宿,但到底,還是善良的人啊……如此心懷感激的想着,他又睡了過去。

當張子昀終于可以睜開眼睛的時候,他首先看到的,是白色底子上繡着各色花朵的床帳。帳子被兩只金色挂鈎勾起,每只挂鈎上各吊着一個金色小花籃,籃子裏插着白色和淡紫色的不知名小花,散發出一陣陣清幽的芳香。

吃力的轉過頭,他的視線被一架水墨山水的木屏風擋住了,看不到屋子裏的陳設。隐約能夠聽到,屋子外面傳來細細的說話聲,聽上去是兩個女子在對話。看這精致的床帳和屏風,他應該不是被那個貧瘠村子裏的村民所救。救了他的人,莫非是女子嗎?模糊的記憶裏,逐漸浮上來在昏迷之前看到的那雙紅色繡花鞋。看來,正如他所想。

雙手撐着床想要坐起身來,手臂卻軟軟的使不上力氣,眼前一陣發黑。張子昀将腦袋重新擱到枕頭上,苦笑起來。自己的這個破身體,因為家貧缺乏營養,底子本就薄弱,再加上這麽一病,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站起來。他正想着,突然喉嚨一癢,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得整個身體都躬了起來,像只缺水的蝦子。

約莫屋外的人被張子昀的咳嗽聲驚動了,屏風外傳來細碎的女子腳步聲。他正彎腰閉眼痛苦的不停咳着,突然耳邊傳來溫柔擔憂的女聲:“公子,你醒了?身子可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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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子昀努力睜開被咳出來的淚花糊住的眼睛,看向來人。卻見那是位窈窕的小娘子,膚若凝脂,眼若秋水,滿面憂心的低頭看着他。只粗粗看了一眼,張子昀便扭頭不敢再看,害怕唐突了對方。他口中答道:“是姑娘救了在下嗎,多謝了,咳咳……”

那小娘子聞言抿嘴一笑,說道:“昨日我出去尋找家中跑丢的看門犬,卻見到公子在風雨裏昏迷倒地。既然見到有人落難,怎可視而不見?公子卻不必言謝。”說着,她走上前伸手将張子昀扶着坐了起來,又殷勤的替他掖好被角。張子昀再次道謝,心裏卻嘀咕起來。怎的這小娘子如此不顧男女大防,竟對個陌生男子如此親密,恐怕不是什麽正經人家……轉念一想,他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慚愧起來。甭管別人是不是出身正經人家,都是他的救命恩人,自己怎可如此想,真是慚愧……

張子昀又咳了一聲,道:“姑娘……”

那小娘子又是一笑說道:“小女子閨名幻娘,公子喚我名字可好?”

“這,不大合适吧?”張子昀猶豫着說道。

“為何不合适?”幻娘用一雙水靈靈的丹鳳眼看着張子昀,眼神裏猶帶幾分天真純然,“敢問公子名諱?幻娘也不想總是公子公子的稱呼你。”

張子昀聞言想到,恐怕自己先前估計錯誤了。這幻娘并非不是出身正經人家,而大約是因為生長在這種荒山野嶺,不知世俗忌諱,所以才一派單純。他對幻娘的觀感頓時好了許多,便答道:“在下名喚張子昀。”

幻娘看起來十分愛笑,她彎着嘴角笑道:“原來是張公子,卻不知你為何獨自一人出現在荒山之中?若不是我恰好出門,恐怕無人會看見你病倒在地,那可就麻煩了。”

張子昀道:“在下本欲上京趕考,卻因在風雨裏迷了路途,才會陷在荒山中,多虧姑娘相救了,否則真是結局堪憂。”

幻娘笑了一笑正要說什麽,屏風後卻繞出一個青裳老婦人,手裏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褐色液體,散發出濃郁的藥味兒。幻娘接過藥盞奉于張子昀,說道:“張公子,該喝藥了。”

張子昀接過青花瓷的藥盞,問道:“卻不知在下生了何病?”

幻娘道:“張公子你在那般的大風大雨裏行了許久,所以患上了風寒。這已經是第三碗藥了,你在昏迷時,已經喝下了兩碗。且再喝喝看,若是作用不大,便該再換幾味藥材。”

張子昀萬分感激:“這般荒山野地,姑娘還請來大夫給在下看病,真是感激不盡。”

幻娘又笑:“那倒沒有。小女子粗通醫藥,卻是幻娘為公子看的病。”

看病少不了望聞問切,身體接觸。想到這些,張子昀感到臉上熱辣辣的。将藥汁一口飲盡,他告訴自己,臉上發熱,是因為風寒未愈。

幻娘家姓山,是個比較稀少的姓。她的父母在她尚處于襁褓中時便雙雙因病過世,她是被她的奶娘,也就是進屋送藥的那個青衣老婦帶大的。除了她們二人之外,山家還有一名老男仆,負責掃院子砍柴之類的粗活。整座山家大宅,便只有他們這三個人。現在,多了張子昀,就有了四個人了。但是,這座白牆黑瓦的大宅,看起來還是冷清清的沒有什麽煙火氣。

張子昀稍稍好了一些,能夠起身走動的時候,第一時間便出了門,想看看自己身處何地。站在兩扇高大的黑漆木門之外,他看見的是連綿不絕的茫茫崇山峻嶺。白雲一層層遮住了山巅,偶爾可見金毛的猿猴伸着長長手臂在山腰攀援着,發出清嘯聲。近處的茂密樹林,一層層灰綠,一層層嫩綠,又夾雜着少少的幾團金黃和火紅,煞是好看。只站了一會兒,便感到心曠神怡。

張子昀急着想要離開,卻被幻娘柔聲細語的勸住了,她說:“此去京城路途遙遠,你若是不将養好身子,在路途中又病倒了,可如何是好?倒不如再留一段時間,容幻娘為你調養好身體,再走不遲。”他想想也是,自己的這個破身體,如果不養好一點的話,根本就經不起長途跋涉的艱苦。到時候又病倒在路上,興許就再遇不到像山幻娘這般好心的人了。因此,他按捺下了心中的焦憂,耐心的調養身體。

山家宅邸是個三進三出的大院落,這麽大的宅子,只住了主仆客一共寥寥四個人,自然是非常清冷的。并且,在住了幾天之後,張子昀覺得,這宅子還有種陰森森的感覺。即使外面是陽光燦爛的好天氣,那絢爛的光芒似乎也像是照不進來一樣,院子裏依舊是冷森森的。唯一的主人幻娘,在白天的時候很少現身,服侍他的一般都是名為輕衣的那位老婦人。被幻娘稱為竹叔的那個老仆,總是陰沉着一張臉,拿着大掃帚,掃着院子裏好像怎麽也掃不完的落葉。唯一的一只看門狗,老得皮毛斑癞,總是懶洋洋的躺在大門背後,用禿了毛的尾巴掃來掃去的趕着蟲蠅。

位于深山老林裏面的山家大宅,幽靜,森冷,飄溢着一種泛黃的老舊氣息。家具多為黑色或褐色的木器,樸素而陳舊,沉甸甸的厚重非常,像一個個沉默無語久經滄桑的老人,每一個都有着難言的過往。因為照進山家大宅而變得暗淡的陽光,淡淡的灑在書桌和書架上。一本本線裝書沾染着薄薄的塵灰,散發着書本特有的香味。竹制的筆筒裏林立着粗細不一的毛筆,硬毫、兼毫、軟毫,紫毫、羊毫、狼毫……夜晚,燭臺上的雕花牛油蠟燭火光閃閃,偶爾噼啪一聲,爆出個燭花來。張子昀坐在書桌前,執筆揮灑,神情疏淡。幻娘寬大的湖色袖口微微挽上去一截,露出雪白的皓腕,柔婉的回轉旋動,磨出酽酽的散發着馥郁香氣的墨汁。或純白或淡黃的紙張上,張子昀寫出一個個漆黑的字跡,或狂野寫意,或蠅頭小篆。有的時候,寫着寫着,一只纖手和另一只修長的手,不知怎麽的就握在了一起,難分難舍。

金榜題名的夢想,家鄉含辛茹苦的寡母,在日複一日的紅袖添香之中,逐漸變得遙遠而不真實了。就像是黃土牆上一幅幅枯黃打卷兒的褪色年畫,曾經的美麗絢爛或是刻骨銘心,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不去想,不去提,就好像真的能夠忘記了一樣。能夠把握住的,似乎就只有眼前如花的美眷,不去管的,是那似水的流年。

不知怎麽的,幻娘竟會唱戲。她最愛在夜晚紅紅燭光的映照下,濃濃的上了一臉粉粉白白的妝容,水袖輕揚,扭身,掩面,輕笑……紅唇微張,淺吟低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張子昀則總會在這個時候,目不轉睛的看着燈下麗人,擊節應和,滿面迷戀。大好時光,癡男怨女們,便是如此辜負的。

☆、幻娘(3)

一張四四方方寬大至極的褐木大床,像一間小房子。床裏面裝有什錦木架子,擱着華彩輝煌的小巧花瓶,肚子滾圓的紫砂茶壺,玲珑精致的玉石擺件……床頭之上,有一排矮櫥,一只接一只的小抽屜上鑲嵌着雲頭式白銅環,銅環下面則是精雕細琢的人物故事圖,有王祥卧冰,蘆衣順母,戲彩娛親……一幅一幅,講述着遼遠的忠孝故事。這些圖案張子昀有些不愛看,總是習慣性的忽略它們,只專心注視着床上的玉人。紅豔豔的絲緞被褥之上,玉人的皮膚比絲緞更加光滑,雪白的肌膚襯着大紅被子,更顯得誘人。一頭青絲漆黑柔滑,蜿蜒鋪展在鴛鴦戲水的枕頭上,令他倍覺憐惜。忠孝節義,飄得遠遠的了,摸都摸不着。

一日一日的在溫柔鄉中過下去,他一日比一日更加沉溺。他沒有看到,自己原本就不健壯的身體一天比一天更消瘦,臉色也逐漸蒼白難看。有時候飄飄悠悠的走在古舊的大宅裏,簡直就像是個游魂一樣。掃着落葉的竹叔斜眼瞥他一眼,麻木的臉龐上露出一絲輕蔑,又很快消失了,快得就像是從沒存在過一樣。這世上的人都是這樣的,沒有人經得起誘惑。你說其實有人經得住嗎?不,那只是因為誘惑還不夠足而已。

在張子昀逐日瘦弱的同時,幻娘卻一日比一日更加嬌豔。本就白潤的肌膚嫩得像是能按捏出水來一樣,白裏透紅,潤澤欲滴。一雙翦水秋瞳,越發深邃有神,顧盼傳情。常常看得張子昀目不轉睛,贊嘆無比。“幻娘真乃絕代佳人也!”卻不知,佳人的背後,藏着什麽樣的可怖秘密。

秋風漸涼,漫山遍野的綠林似乎就在一夜之前,變得金黃奪目,滿天枯葉飄飛,如一只只翅膀殘破的蝴蝶。張子昀扶着門框看着遠山,驚覺時日移換,自己就算這時出發,也已經趕不上秋試了。我做了些什麽?我都做了些什麽?十數載寒窗苦讀,寡母的殷殷期盼,都抛卻在腦後了嗎?他跌跌撞撞的跑回到屋子裏,想要收拾行裝,卻在經過妝臺時,看到鏡子裏面的自己,形象實在駭人。他的皮膚透着整日不見天日的青白色,身體瘦弱得好似一個行走的骷髅,兩只眼睛在枯瘦的臉龐上嵌着,看起來大得吓人。他湊近昏黃的銅鏡,伸出手撫摸上幹枯的肌膚,滿面驚駭。那是誰?鏡子裏的人真的是曾經玉樹臨風的他嗎?為什麽,為什麽自己會對幻娘如此着迷?簡直像是被施了咒魇一般,完全失去了該有的理智。

對了,咒魇!自己早該想到的,這個宅子,和這宅子裏面的人,都不正常!尤其是幻娘。自己并非容易沉溺女色的人,卻絲毫抵抗不了她的魅力。這其中,肯定有古怪……我,要趕緊離開這裏!否則,別說金榜題名了,就連這條命,都要葬送在這裏!

張子昀匆匆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背上那個破舊書箱,轉身就往外面走去。剛一回身,他就愣住了。門框邊,靜靜站立着身穿素白衣裙的幻娘,裙裾飄飄,眼神幽深。她那寬大的裙擺處繡着朵朵殷紅的花兒,随風飄動起來,宛如灑了一裙的血痕。“郎君要去哪裏?”她平靜的開口問道。

張子昀喉頭蠕動,半晌才艱澀的說道:“我該走了,快要趕不上京試了。”

幻娘沒有說話,只安靜的看着慌亂的張子昀,看了很久很久。然後,她側過身子讓出路來,淡淡的道:“郎君一路順風。”

張子昀聞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這麽容易放他離開了?他眼神複雜的看了看幻娘,而後大步邁出,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山家大宅。他沒有看到,幻娘站在原地,眼神莫測的看向他離開的方向,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來。“誰都別想離開。”她說。

張子昀的身體實在虧虛得厲害,還沒走出去多長的路,便氣喘籲籲,滿頭大汗。他離開山宅時也沒有留意現在的時間,此時擡眼一望,已是殘陽西斜了。他生怕幻娘改變主意,只顧着匆忙離開,也沒有留意道路,此刻四顧一看,他又迷路了。茫然的擡腳走着,不斷伸手撥開密密的灌木,不知不覺之中,他竟來到了一個幽深的山洞口處。伸頭往裏面一看,曲折黑暗,也不知道到底有多深。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道,從山洞之中飄散出來。莫非,是什麽猛獸的巢穴?

擡眼看一看西邊天際,太陽就快要下山了。在天黑之前,他必須得找一個栖身之地。想了想,張子昀拾起地上一塊石頭,擡手用力的扔進了洞穴之中。骨碌碌的滾動聲響了很久,其中并沒有發出獸類咆哮聲。約莫,是個廢棄的獸穴吧?壯了壯膽子,他擡起腳往洞穴裏走去。

在外面看上去很幽深的洞穴,其實也并沒有多長。只稍稍走了一陣子,便走到了底。底部是個寬大的岩洞,空曠而寂靜,應該可以安身。只不過,腐臭味實在濃厚,聞之欲嘔。到底是什麽東西這般臭氣熏天?若是野獸吃剩的骨頭皮毛之類的東西,也不該臭到這個地步啊?張子昀從書箱裏取出一只火折子,将其點燃,照亮了這個岩洞。當他看清楚臭味的源頭之後,他驚恐的瞪大了雙眼,喉嚨裏咯咯作響,卻喊不出聲音來。可見,他恐懼到了一個什麽地步。

怪石嶙峋的岩洞裏面,靠着洞壁一層層堆滿了幹枯的人類屍體。挨挨擠擠,一個疊一個,也數不清楚究竟有多少。粗略一看,似乎都是男人的屍身,俱都像是在沙漠裏走了好些天,皮包骨頭,毫無水分可言。這麽多的屍體,是哪裏來的?應該,是經年累月積累下來的吧?因為張子昀看到最裏面的一些屍體,其上的衣服都朽化成灰了。他猛然想起,先前自己在鏡子裏看到的模樣,比起這些屍體來,也好不了多少。突然之間,他似乎明白了些什麽。

正在張子昀膛目結舌,冷汗淋漓的時候,一個輕輕的腳步聲,在洞穴裏響了起來。他轉過身,看向洞穴通道,卻見一個窈窕的人影,緩緩走來。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在不平整的地面上看起來扭曲破碎,妖魔一般。

“你究竟是個什麽怪物……”他喃喃開言,卻不知是在問來人,還是在自語。“我為什麽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我本來,該是有着大好前程的啊……”

“為什麽?”幻娘輕笑起來,“因為貪欲,因為自作自受。”

“不,不是!”張子昀聲嘶力竭的大吼起來,踉跄後退。“是因為你,是你這個怪物,引誘了我!”

“我的确是引誘了你,可是,若是你沒有起心思,我再是如何引誘,也不會起到作用。”幻娘的平靜與張子昀的瀕臨崩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你敢說,你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完全是因為我?其中就沒有你自身的原因?”

“我,我……”張子昀張大嘴巴,卻難以成言。他痛苦的捂住臉,淚水潺潺而下。咎由自取,他是咎由自取啊!若是,若是能夠重來……幻想中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盛況,再也不會有,再也不會有了……幻娘站在原地,靜靜的看着他,像是蜘蛛看着一只落入自己網中的飛蛾,滿眼的盡在掌握。

張子昀捂臉默默流淚了許久之後,終于放開了手。舉起衣袖,平靜的擦幹臉上的淚痕,他輕輕的出言問道:“好歹讓我做個明白鬼吧,讓我知道,我究竟是死在誰的手裏。”

幻娘點頭應承:“這個要求不過分。”幽暗的火光中,她擡起一雙手,伸展開來,姿勢好似要飛天而起。寬大的衣袖,飄揚起來像是一對翅膀。漸漸的,就真的變成了一雙毛茸茸的灰色巨翅!那翅膀之上還有一對黑色環形花紋,看上去就像是昆蟲的複眼。她的身軀,也變成了長滿細毛的灰色,肚腹巨大,毛絨腦袋上還生長着兩只扇形觸角。她,變成了一只巨大的飛蛾!

張子昀滿眼震驚的看着幻娘的真身,突然彎下腰,劇烈的嘔吐起來。自己竟然跟這麽個惡心的東西,睡在一起那麽長的時間!

人形飛蛾扇動雙翅,靠近張子昀,口吐人言:“現在,該是我提要求的時候了。将你的剩餘的精氣血肉,也貢獻出來吧。這洞穴裏面的屍身們等着新同伴,可等得不耐煩了。”

冬去春來,百花盛開。彩蝶翩翩起舞,春燕也悄然歸來。一位俏麗的佳人,站在高山之巅,笑看着下方山路上驅馬而來的秀雅青年,嘴角微翹,笑容甜美。她說:“真好,經歷了一個冬天,肚中正覺饑不可耐。”

(本故事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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