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冬芒一

林川開門回到家,服務機器人小U便一如既往地迎接,他将警徽摘下擱在桌上,再将警服悉數脫下,渾身上下只穿着一條平角褲,露出精瘦的身材。衣服包裹的溫暖感逝去,肌膚開始感到寒冷,林川打了個寒顫說道:“小U,幫我調室內溫度,26度。”

“好喲~”小U應聲答道,很快屋內便溫暖起來。林川坐在餐桌旁默默享用小U準備好的晚餐,小U每天都會控制他的卡路裏攝入,調節身體營養均衡,今天的飯菜尤其清淡,林川食之無味,草草吃完就鑽進浴室。

小U就是家用機器人,是“Seer”系統的産物,每一個家庭幾乎都會購入,它負責清潔家務和使用者的所有生命數值監控,同時也監控着每個人的心理數值。雖然外表可愛,但也就是披上無害外表的監視器罷了。

林川閉着眼感受着溫熱的水流從頭頂流下,自從程靜身亡開始,他就連續加班好幾天,一直沒能好好休息,唐正楓怕他心理壓力過重,特許放了他明天一天假。水流順着他的身線滑下,他在水中慢慢舒展着肌肉,頸部的肌肉過于緊張,疲勞過度導致的肩頸酸痛讓他不由得倒吸涼氣。他慢慢撫上後頸的肌膚,耳邊突然響起黃毛說的話。

“——樾哥沒有犯罪,他是自願變成警犬的。”

“——他親手給自己帶上了枷鎖。”

水聲漸漸停止,水珠從林川的發梢不住落下,濕熱的水蒸氣還在浴室中彌漫,林川走到鏡子前,鏡子旁有一張很有年代感的照片,邊角有些許泛黃,照片上的男孩天真無邪地笑着,他兩旁是慈愛的夫婦,他們懷抱着男孩,三人臉上皆是幸福。

林川注視着照片,末了,他收回視線,輕輕嘆了口氣,随意圍上浴巾,走出了浴室。

——江樾,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們也許是同類人。

林川穿好睡衣,剛躺到床上,正要阖眼,放在一旁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林川不耐煩地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養母的來電,他調整了姿态接起。

“喂媽。”林川突覺開口嗓音有些幹澀。

“哎小川,你休息了?”曲燕關切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

“還沒有,怎麽了媽?”

曲燕笑着說:“也沒啥事,來問問你工作咋樣,挺累的吧?”

“也還好,适應了就沒什麽,最近有個案子沒結,所以忙一些。”林川無聲地打了個哈欠,揉着眼睛說道。

“那就好,有什麽問題一定要跟媽說,錢夠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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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媽,我都成年工作了,您可別給我生活費了,我可不想啃老啊。”林川笑着揶揄道。

“我知道我知道,這不是怕你餓着自己嘛。”曲燕笑着應道,她停頓了些許,又說道:“心理健康一定要按時去檢查,上周我聽同事講,她朋友的兒子因為沒去檢查,被抓去治療所了,還不知道能不能保出來呢,你可一定要多加注意啊。”

林川随口回道:“知道啦知道啦,媽我困了,您早點休息啊,兒子不打擾您了。”

“哎你這孩子……”

“媽媽晚安!”

“成成成,晚安吧那就。”

林川聽曲燕挂了電話,将手機擱在床頭櫃上,視線正好落在一旁的棕色藥瓶上,瓶身上标注着“MAOI”,他思考片刻,便讓小U端來一杯水,緊接着打開藥瓶,抖出兩片白色藥片,就着清水盡數咽下。

藥物帶來的副作用很快生效,困意漸漸來襲,林川不抵抗這頭暈腦脹的不适感,靠着枕頭緩緩睡去。

初秋的夜晚如同猛獸包裹着熱浪,秋風攜着熱氣一陣一陣襲來,草木沙沙作響,烘托着周圍的肅穆悲涼。

兩聲槍響在這片肅靜中突兀出現,引起飛鳥亂竄,天邊被染紅一片,黑色的幕布仿佛被鮮血潑染火紅非凡,卻并不是自然所為。

男孩哭喊着從火光中沖出,他的後背由于熾熱的氣浪而被燒灼不堪,清秀的臉頰上混雜着淚水和泥土,顯得十分混亂狼狽。

他雙腿發軟地不斷向前跑着,終于不堪重負倒在了半身長的草地中,他虛弱地望着眼前不斷拉着他起身的人,不斷嗫嚅着,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快起來,你不能睡!”

這句話仿佛是男孩的救命稻草,他強撐着身體站起,卻因使不上力再次倒下。

他想對眼前的人說自己沒有力氣,可開口卻是嗚咽,淚水不住地往外噴湧,他緊緊拉着站在身前的人,似是在告訴他,他不想死,他想活。

遠處傳來消防警笛聲,随着風聲愈來愈近,在靜谧的夜中顯得尤為清晰,他們身後是火光依舊的紅色天空,男孩被生生拽起,身旁的人和自己不過同樣身高,卻始終支撐着他不讓他倒下。

男孩聽見他不斷喊着什麽,可自己頭腦發脹,傳入大腦的只有零星幾句。

——你不能睡,你要活下去。

男孩朝身後看去,火勢似是沒有退減之意,猖狂的火舌肆虐地卷動吞噬周圍。他的淚腺似乎已經幹涸,只空洞地注視着一切,他無力地靠在身旁人身上,踉跄地跟随着向前走,他不知道他要把自己帶去何處,只注視着越來越小的火光,而自己過去的美好幸福,都被卷入這場大火中,燃燒成灰,碾泥不複。

林川猛然驚醒,冷汗浸濕了枕頭,他的頭發也因汗水而變得濕漉,他撐起身,擡手一摸臉頰,卻是摸到一陣冰涼——自己竟然淚流滿面。

他輕輕嘆了口氣,拿起放在床頭櫃上的水杯,将杯中所剩的水飲盡。他按亮手機,屏幕上顯示着“11:50”的字樣,這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雖然奢侈,但卻被夢魇折磨的不行。

“小U,今天的行程安排是什麽?”林川邊走向浴室邊問道。

小U聞聲立馬回答道:“今天沒有工作安排喲!不過下午五點有大學同學聚會,地點綠原國際大酒店,請問您穿哪一套服裝赴約呢?”

林川打開花灑,随意沖了沖,閉着眼睛回答道:“随便,你幫我決定吧,中午吃什麽?”

“今天是中式午餐!熱量564千卡,口味您如何選擇?”

“偏辣。”

“OK~十分鐘後午餐就準備好了喲!”

林川關閉花灑,腦內不斷重複着方才的夢,他不是第一次做噩夢,也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噩夢,但是他這是第一次聽到夢中的那個人對自己說話。

你要活下去。

為什麽要執意我活下去呢,林川看着鏡子旁的照片,他伸手輕輕摸了摸照片上男孩的臉,向上揚起的嘴角與自己笑起來時有些許相似,但林川清楚,照片上的人,在十六年前便已葬身火海。

林川到達酒店時,距離五點還有10分鐘左右,他伸手理了理西裝領口,頸部被束縛的感覺并不好受,于是他将它稍微松了松。

林川正要邁進門,只見一道熟悉的人影在門口迎接,是大學時的班長王宇,在大學時他就經常組織聚餐之類的集體活動,從那時林川就覺得他以後應該會去混跡職場,果不其然,畢業後王宇通過測評,從事人事一業,照他的個性,确實這樣增加人脈的職業更适合。

王宇見到林川,便熱情地上前招呼,他攬過林川的肩膀說道:“好久不見你了林川,變瘦了,工作很辛苦?”

“還行吧,刑警的命都不歸自己,你懂的。”林川自嘲地笑着說。

“哎,哪的話,以後你就是高官,可別忘了多照顧照顧老同學,我們人事特別喜歡做政府這邊方向的生意,鐵飯碗,好賺錢!”王宇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咧咧地說道。

林川揶揄道:“我怎麽聽着你跟倒賣人口的似的。”

王宇開懷地笑了笑,說:“小林你說話還真是沒變,太有趣了。”

林川跟着他附和地笑了笑,然後上下打量起這家酒店。

綠原國際大酒店是B市較為高檔的酒店之一,這次聚會有老師也要來,所以選擇了較為高檔的飯店,怪不得小U給他準備了一套西裝。林川邊走邊打量,餐廳在酒店二樓,一共有左右兩個門供人出入,後面一個門應該是緊急疏散通道,餐廳內部設有包間,每一個包間門口都有服務機器人在外等候。二樓往上便是酒店的房間,餐廳門外有電梯直達,後門有逃生樓梯。

林川跟着王宇走進包間,包間內已經坐着一些同學,林川大學時期還沒有進入警校時那麽沉穩,和各位同學都還是很能打成一片,他們一見到林川,便開始以“未來的公安局長”之類的玩笑話起哄,林川不好意思地笑笑,坐在了自己的好友旁邊。

林川雖然樂于交友,但交心的卻也不多,大學時期就只有兩名稱得上知己的朋友,但等過了全國職業測評後,又都沒怎麽聯系了。

坐在自己身邊的是好友之一,嚴若瀾,畢業後進入設計院,典型的理工男,他身旁是另一位好友,也是嚴若瀾的妻子,趙藝,他們二人從大學開始便是感情很好的情侶,畢業之後就結了婚,林川去參加他們婚禮時還以“史上最強瓦數電燈泡”自居,但能看到他們修得正果,是林川非常開心的一件事。

“小川,工作咋樣,我聽說刑警可累了。”嚴若瀾笑着關切道。

林川回道:“挺好的,累是累點,但幹啥不累嘛。”

嚴若瀾深有體會地點了點頭,說道:“這倒是,你可不知道,設計院天天加班趕圖,小藝又有了身孕,我這兩頭顧的,你瞧我這頭發,都變白了。”說罷,他朝林川示意了自己的鬓發,是有幾根花白的發絲冒出。

林川聽着他嘴上這麽埋怨,臉上卻是一派幸福,不由得笑了笑,然後對趙藝說道:“幾個月了?身體如何啊?”

趙藝笑着說:“六個月了,身體挺好,寶寶很能吃,我都怕我生完孩子變胖呢!”

“就算變胖了也是有福氣,不要擔心,以後會變得更好看的。”林川笑着回道。

趙藝不好意思地回道:“你還是這麽能言善道,倒是你,二十四了一個女朋友不談,要不我幫你介紹介紹?”

林川尴尬地噎聲,他注意到趙藝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瓶白色藥瓶,上面沒有注明藥物名稱,只好轉移話題道:“藝姐,這是什麽藥呀?”

趙藝便順着林川的目光看去,說道:“這個啊,這是醫院開的抗精神藥物,怕孕婦有孕期抑郁症,但是我的心理狀态一直沒問題,所以也沒有經常服用,怕影響寶寶的健康。”

孕期抑郁症?林川繼續發問道:“這個藥的名字你還記得嗎?”

“我想想,好像叫氯丙嗪,家裏還有一瓶艾司唑侖。”

林川靈光一閃,仿佛某個方向被打開,他繼續問:“是每個孕婦都會給這樣的處方藥?”

“對,一般是按照正常劑量開藥,如果情況嚴重,找醫生開了證明,可以多拿一些。”

趙藝看着林川神情莫測的臉,小心翼翼地問道:“小川,這怎麽了?有什麽問題?你是不是在轉移話題呢!”

林川突然心情大好地朝二人笑道:“沒有!這太好了!謝謝你們!”

“我有個朋友還單身着,你要不要認識……”

“哎哎,我最近忙死了,等閑下來,我一定和人家吃頓飯,好意我心領了!”

說罷林川便欲起身離開,嚴若瀾連忙問:“小川?你要去哪?菜還沒上呢。”

“我出去打個電話,我們的案件有新的進展了!”

B市警察局有個硬性要求,平常休息時間可以不穿制服,不佩戴警徽,但是證件和腕表必須随身佩戴,就是為了應一時之需,林川本覺得多此一舉,現下覺得實在是明智之舉。

林川擡起腕表,思考片刻,還是決定傳呼江樾。

傳呼聲響過一聲便接起,江樾沉穩的聲線傳來:“林警官,有什麽事嗎?”

林川難掩興奮,連忙說:“江樾,我有個很大的發現要告訴你,我大概能猜到程靜和湯正結婚目的何在了。”

江樾似乎來了興趣,正色道:“你說。”

“我聽說,孕婦在孕期期間是可以合法拿取處方藥的,比如氯丙嗪和艾司唑侖,這兩種藥不是國家嚴控嗎,但是如果有醫生證明,就算是孕婦心理狀态正常也能合法獲得。”

江樾沉吟片刻,說道:“你的意思是,程靜是為了這兩種藥才與湯正結婚?”

“對,我的猜想是這個,況且……”

“啊——!!!!”一聲尖利的尖叫聲打斷了林川的話,他立馬聞聲轉頭,各個包間的人也都出門一探究竟。

林川遲疑片刻,只聽江樾焦急的聲音從腕表中傳來:“林警官!你那邊發生什麽事了?需要支援嗎?”

林川皺起眉頭,湊近腕表說道:“暫時……不用吧,我先搞清楚是怎麽回事。”

“你不要輕舉妄動!”

“沒事,我很快再聯系你。”林川說罷便關閉腕表,循着人流向聲源處探去。

林川扒開人群,只見一個女子精神不定地坐在地上,她身後是微掩的包間門,包間號為“E214”,與林川他們的包間相隔并不遠,但是包間門口的服務機器人卻是不在,監管者因為檢測到女子的心理數值,不住地發出警報,林川連忙走到女子面前蹲下,拿出證件說道:“別怕,我是警察,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女子驚惶不定地死死盯着包間,林川皺起眉,緊繃下颔,起身朝包間內走去。

一個肥碩的中年男子正面部朝上的躺在血泊中,他的雙眼沒有阖上,嘴巴微張着,不斷有鮮血從後腦勺汩汩流出,男子右手持着一把手.槍,看樣子像是吞槍而死。

自殺?林川強忍着劇烈的血腥味帶來的反胃感上前觀察。

包間內只有兩副碗筷,看來屬于死者和目擊者的,而餐桌上放着一個鋁質手提箱,林川下意識覺得這不是尋常之物,他扯過餐巾,包住手提箱的把手,箱子沒有鎖,很輕易便能打開。

林川不可置信地看着箱內的東西,确實不平常,那是滿滿一箱的現金!

他面色嚴肅地走出包間,将門掩上,作為目擊證人的女子依舊驚魂未定地睜大雙目,面色蒼白,監管者既然發出警報,很快江樾他們就會到來。

林川擡眼審視了周圍圍觀的人群,淩厲嚴肅的目光掃過衆人,每個人臉上都是同樣的湊熱鬧神态,他拿出證件,警察局的警徽在燈光下熠熠發亮。

“這裏暫時由警察局接管,請無關人員不要靠近現場!”

作者有話要說:

注:

MAOI全稱Monoamine Oxidase Inhibitor,單胺氧化酶抑制劑,也就是抗抑郁藥,由于副作用較多,逐漸被TCA(tricyclic antidepressants三環抗抑郁藥物)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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