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冬芒六
樂一旸曾幻想過無數自由生活,沒有所謂的監視,沒有冷冰冰的數據,沒有不理人性的機械化管理,機器化不複存在,世界重歸本原,不會被人監視,更不會被人窺探內心,自己能有一方淨土,不受體制影響,無拘束地生活。
于是他開出這一槍,這是他對現實的反抗,也是他最後的吶喊,哪怕有更加痛苦的後果在前等候,為他親手戴上刑具,他也在所不辭,這是他認定的結果。
可槍聲沒響。
“什麽……”樂一旸難以置信般死死瞪着右手的手.槍,他發了瘋一般地按動扳機,可空彈卡膛的聲響仿佛在嘲弄他的天真。
江樾立馬抓住時機,一手将樂一旸手中的槍打落,而後左手迅速奪過人質,拽向身後的林川,樂一旸沒有反應過來這樣的變故,下一秒自己的下颔便受到重重一擊,他吃痛地想回擊,剛伸出左手,左臂便被江樾緊緊抓住,江樾迅速轉向他身後,将樂一旸的左手箍在後背,而後一腳踹上他的膝蓋,樂一旸使不上力,只得倒了下去。
他還想繼續反抗,突然感到後腦勺處有一冰冷的物件抵上——江樾右腿抵在他的脊背,左手緊緊桎梏着,右手持槍對準了樂一旸。
“老實點!”江樾不悅地低聲喝道,樂一旸見沒有還手的餘地,只得無力地癱軟在地。
警笛聲由遠至近,是對樂一旸下的最後通牒,他萬念俱灰般地閉上雙眼,如任人宰割的刀俎倒在地上。
唐正楓帶着人迅速趕到,看到江樾正緊緊壓制嫌疑人,于是立馬上前給樂一旸铐上手铐。林川在一旁護住人質,他欣喜交加地迎接他們的到來,如釋重負地喊道:“唐隊!人質沒……事。”
突然一陣刺痛從左腹傳來,林川往痛源處看去,只見方才樂一旸所持的銀白色折刀正沒入自己的腹部,鮮血不斷汩汩流出,将制服染紅一片。
疼痛使他無力發聲,他面色蒼白地看着之前哭泣害怕的女孩,現在卻神情冷漠地看着林川,如同他左腹的刀刃并不是她所為。
“林川!”
“抓住那個女孩!”
“林警官!”
周圍急切的呼聲不斷,零散的傳進林川的耳蝸,他神色恍惚,急促地呼吸着,不斷冒着冷汗,眼前是一片虛無。他緊緊皺眉,身體卻不聽受指揮般地向下倒去,他向前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這片虛無。還有真相沒有揭開,他還不能在這倒下。
恍惚中,他似乎握到了一掌溫暖,耳邊仿佛響起缥缈的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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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睡!”
痛覺使機體內部開始警戒,林川甚至能感覺體內細胞在不斷防禦,他無力地閉上雙眼,一瞬間身軀如墜谷底,周圍不再有此起彼伏的呼喊聲,世界一片寂靜。
真案組一行人候在手術室外,皆是一片愁雲慘淡,“手術中”的警示牌依舊醒目。唐正楓焦急地來回走動,香煙一支接一支,口袋裏是滿滿的煙蒂,他不斷擡頭看看警示牌,又懊惱地低下頭繼續踱步,待手上這支煙抽完,他終于發聲道:“這都什麽事兒啊!”
“唐隊,現在急也沒用,現在醫學這麽發達,林警官不會有事的。”魏岚看着唐正楓急躁的身影安慰道。
“我不是說這個!我說他們不應該擅自行動!”唐正楓捏住煙頭怒吼道,“一個二個都不讓我省心!”
他憤憤地嘆了口氣,審視了周圍一圈,然後問道:“唐永書呢?”
“永書他去陪樾哥了。”溫蒂低落着聲音回答。
唐正楓點點頭,又啧了一聲說:“這江樾也是,自己當了這麽久刑警,還能容許林川胡鬧的嗎?!”
話音剛落,手術室外的警示牌忽然熄滅,衆人仿佛大夢初醒般立馬迎上,只見從手術室擁出一系列的醫生護士正護着一張滑動式病床迅速奔走,滾輪在地板上發出急促的拖拉聲音,于是他們立馬跟上。唐正楓見狀攔住一位醫生關切地問道:“醫生,怎麽樣了現在?”
醫生摘下口罩,說道:“刀刺入體內五厘米左右,傷口在左腹部靠近肋骨的位置,還好沒有戳到腹主動脈,髒器和大血管也沒有破裂。”
醫生看了看唐正楓疑惑的表情,只好換了個方式說道:“簡單來說,就是沒什麽大礙,送醫也比較及時,但是需要靜養一段時間。”
唐正楓聽後立馬松了口氣,對着醫生不斷說“謝謝”,醫生朝他擺擺手,繼續朝前走去。
重症病房外。
溫蒂看着并病房中躺卧在床的林川,一言不發。昔日活蹦亂跳的林警官如今卻如一張單薄的紙,輕飄飄地躺在病房內,本就精瘦的他如今穿上病服,顯得更加單薄。
“怎麽樣了?”身後傳來熟悉的低沉嗓音,只見江樾和永書向他們走來,江樾手臂中的子彈已經取出,沒有傷及動脈,所以手臂保住了,溫蒂見他只用紗布簡單地裹住傷口,擔心地開口道:“你就這麽處理你的傷?”
江樾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他朝病房內看了一眼,繼續問道:“沒什麽問題了吧?”
溫蒂轉頭看了看林川,嘆了口氣說道:“醫生說沒事,就是需要靜養。”
江樾放心般地點點頭,對唐正楓問道:“我能進去看看嗎?”
“暫時還不行,等過段時間穩定下來就能去探望了。”唐正楓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江樾不是我說你,林川才剛剛進警局,心焦氣躁的,做事沒個章法,你就跟他一塊兒犯渾?”
江樾默不作聲地看着病房內躺着的單薄身影,良久,開口道,聲音異常的苦澀:“我的錯。”
“唉。”唐正楓想要再說些責怪的話,卻也說不出了,只好嘆氣道:“還好兩個嫌疑人都抓住了,過久就開審,還有,林川之前從局長那拿的申請,等他醒來之後再審程立吧。”
“嗯。”江樾目光依舊不離林川,悶悶地回了一聲。
唐正楓深深地看了江樾一眼,又環視了情緒低落的衆人,煩躁地從兜裏摸出一支煙,捏在指尖說道:“行了行了,今天也不早了,大家在這輪流值班,今天就我吧,你們該回去休息的就回去休息,明天還有正事要辦。”
江樾回過頭看着他,說:“今天我來吧。”
唐正楓不悅地皺眉道:“你自己還有傷,給我回去好好養傷去,別在這添亂!”
“拜托了。”江樾堅定地看着他,唐正楓噎聲,這三個字還是自己從江樾口中第一次聽到,而江樾執拗起來就是一頭倔牛,拉也拉不動。
于是他只好妥協道:“那你自己注意着點,有任何情況第一時間告訴我。”
待衆人離開病房,江樾終于呼出一口氣,用手輕輕握住自己左臂受傷的地方。回到警局後,他只讓護士把子彈取出,連麻醉都沒打就直接清創,草草地上了點止疼止血藥就趕過來,自己終歸是個血肉之軀,現在痛感再次發作,還是令他冷汗涔涔。
當時你是不是比我更痛。江樾透過玻璃緊緊注視着林川,內心一片愧疚和懊悔,為什麽自己沒有注意到那女孩出現的巧合性,為什麽沒有發現樂一旸手中的折刀憑空消失。
他注視着病房內檢測心率的監護儀,數字和心電圖在不斷跳動變換着,半晌,他背靠着房門席地而坐,睫毛微顫着閉上了雙眼,他再也不能忍受身邊人在自己的眼前被傷害甚至死去,而束手無策的自己,是這世上最為懦弱的存在。
“對不起……”寂靜的走廊內,只有這間病房外屈腿坐着一名男子,他将自己陷于陰影中,聲如細蚊般不斷地道歉,他雙手插入發根,眉間是疲憊不堪的愁暮。
審訊室。
為了能更客觀公正地得到供詞,樂一旸和女孩将分開面臨審問,樂一旸精神不穩定,只能先做疏導平複情緒,才能繼續審訊。裝作人質的女孩自始至終不願開口,而居民數據庫中也沒有她的信息,也就是說這個女孩,實際是一名黑戶。
黑戶在南莊區并不罕見,除了被“Seer”系統這個漏鬥濾過的人之外,生在南莊區的孩子,自然是不能落戶,如果說在“Seer”系統管轄區域生活的是這個社會的精英的話,那麽在南莊區的人,就是被這個時代抛棄的人,他們的存在都不被承認,只能在無盡的黑暗中茍且偷生。
“唐隊,這個女孩子到現在一句話都不肯說,給她的水她也不肯喝,這是新時代劉胡蘭啊!”黃毛抓着頭發焦急地說道。
唐正楓看着一言不發的女孩,瘦小的身軀在偌大的審訊室中顯得尤其違和,她眼神睥睨地看着在場的刑警,又擡起頭,盯着單面玻璃看了看,有這麽一瞬間與他四目交彙,唐正楓後背爬上一絲涼意。他沉聲看了女孩許久,開口道:“樂一旸那邊呢?”
黃毛回答道:“現在還在做心理疏導,之前做的血檢結果出來了,”他邊說邊發給唐正楓一張彙報表,“他體內确實有和湯正體內相似的化學物質,但是醫檢人員說,濃度是不同的,簡單說就是樂一旸使用的安定藥比較純,湯正的是兌水的。”
“區別是什麽?”
黃毛思考了一下說:“成瘾程度和持續時間不同吧,可能價錢也會有差別。”
唐正楓聽聞便點點頭,又瞟到腕表中的一份文件,于是皺着眉啧聲道:“你看這個林川,出任務前給我發個這個。”
黃毛湊近去看,只見申請表上潦草的筆跡,可見申請人是有多麽漫不經心,而申請理由只有一行字:我帶人外勤。右下角是他潇灑簽上的大名。
黃毛不由得噗了一聲嗤笑出聲,唐正楓不滿地瞥了他一眼問道:“你笑什麽?”
“沒什麽,”黃毛笑着說:“只是忽然想到,以前樾哥也僞造過張隊的簽名寫了封搜查許可,還被罰了三個月工資,寫了兩千字檢查,罰掃一個月檔案室。”
唐正楓聽聞便挑了挑眉,說:“這倆人都這樣,各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黃毛若有其事地點點頭:“不過還好林警官機靈,給人質的槍裏沒有子彈……”
唐正楓瞪了黃毛一眼。
黃毛立馬改口:“但是這樣也是不對的,應該重罰。”
唐正楓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又看了看審訊室中的女孩,沒有血色的臉頰旁垂着幾縷烏黑的發絲,半晌,他才轉身向另一個審訊室走去。
江樾抱着手看溫蒂對樂一旸做着心理疏導,與他談話非常艱難,只能循序漸進的将他的情緒平息,樂一旸仿佛被抽了魂似的癱坐在靠椅上,眼神空洞的與溫蒂一問一答,可經常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溫蒂只能耐心的不斷重複問題。
這可能就是安定藥服用後的後遺症,江樾垂眸想到。現代醫學雖然發達,能解決不少疑難雜症,可是心理疾病卻始終棘手,這是科技也無法給出準确答案的難題。人類進化至今,內心世界又有多複雜,是數據和機器到達不了的領域。而溫蒂之前也提到過,使用這種藥物會出現“反跳”現象,安定藥只是抑制情緒,治标不治本,還非常有可能加重病情。
溫蒂無言地看着如同木偶一般的樂一旸,無能為力地嘆了口氣說:“樾哥,這能問出個什麽啊,我都快被搞自閉了。”
江樾沒有說話,忽然審訊室的門被輕輕敲了兩下,他便打開門走出,只見唐正楓和黃毛正站在門外,唐正楓側頭看了看室內的情景,皺着眉說道:“情況也不太樂觀?”
江樾點了點頭,将門從身後關上,慢步走到單面玻璃前,他注視着監測儀,說:“目前來說,很難能問到有用的線索,那個女孩也不願說是麽?”
唐正楓壓力巨大,搖搖頭說:“單純的審問是不行了。”說罷他點開腕表,全息屏上出現了一張局長直接下達的命令:“幾分鐘前,方局讓我們直接進行催眠審問。”
江樾若有所思地看着這封直書文件,內心疑問萬千,方局的這個命令就擺明了他會插手這個案件,而且還會給予最高的關注,離奇身亡的張力不過是一家資源公司的副總,值得方局這麽興師動衆嗎?
雖心中蹊跷,但江樾也并無二話,他點了點頭說:“了解,那現在就開始執行,催眠者就我來吧。”
江樾隔着桌子坐在樂一旸面前,溫蒂與黃毛站在樂一旸兩旁,一人按着他的一只肩膀向前,被迫樂一旸與江樾直視。江樾從懷中拿出一根拴着小型表盤的墜子,與平常懷表不同,這個表盤沒有刻度,只有不斷旋轉的齒輪,而機械轉動的聲音在安靜的審訊室內顯得尤為清晰,江樾将墜子放到樂一旸眼前,跟随着表盤走動的節拍不斷左右晃動。不一會,樂一旸的雙眼就逐漸失了焦。
“3、2、1……”江樾輕輕倒數,待話音剛落,他立即打了一個響指,樂一旸随着他的彈指聲迅速垂下頭去,溫蒂和黃毛立馬松開手,樂一旸便閉着眼靠坐在椅,已經進入了催眠狀态。
“2146年10月27日,晚五點左右,你走進綠原酒店,穿着舊制服,你要去E214包間,那裏有你要拿的東西。”
江樾走到樂一旸旁邊,俯下身子對他說道。
樂一旸面部出現了輕微變化,此時他便重回案發現場,聽從着江樾的指揮不斷回憶着當天的情況。
“你看到門口都有服務機器人,你要想個辦法,讓E214的機器人離開……”
樂一旸皺着眉說道:“我設置了17:30的暫離。”
“很好,17:30到了,你看到機器人離開,于是進入了E214,房間內只有一個男人,他看到你起疑了,而你要去拿他的箱子。”
樂一旸推門而入,只見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包間內,他面前的桌上是兩個鋁質手提箱,他見到身着酒店制服的樂一旸,狐疑地往門口看了看,問道:“我沒喊服務生,你是誰?”
樂一旸推着手扶車走近,直視着他的眼睛,按照約定對他說道:“結束了。”
只見下一秒,男人便垂下頭去,他內心大喜,轉頭走向兩個箱子,空箱子內有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他完全不在乎另外一個手提箱內的內容,将空箱子直接蓋上,放到手扶車上,拿白布遮掩,走出了包間。
他按照計劃走向逃生樓梯,那裏直通後門,可突然門口出現了一個他不認識的男子,他身材挺拔,剃着利落平頭,抱着手倚在門邊看着他,眼神尖銳淩厲,他緩緩開口道:“箱子裏有什麽?”
樂一旸詫異,現在他只是懷抱一團用白布包裹起來的物件,仿佛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一般。樂一旸警惕地握緊了手提箱,不悅地說:“跟你有什麽關系?別擋道!”
可這句話如鲠在喉,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老實交代着:“裏面有安定藥,劑量是平常的五倍。”
不對,這不是我。樂一旸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的男子,突然畫面突轉,眼前的景物發生扭曲的變化,從自己被辭退時忍受的嘲笑,到初次接觸救命稻草的不安和喜悅,每一張臉都扭曲着不斷環繞,嘲弄的笑聲、責罵聲不絕于耳,樂一旸抱着頭緩緩蹲下,痛苦地低吼着,就算閉上了眼睛可眼前的事物還是如同走馬燈一般播放。
突然,喧鬧如同潮退般平息,他擡頭看去,只見一個身形瘦削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而他的長相卻十分模糊,他對自己說:“小樂先生,好自為之。”
“啪。”一聲清脆的響指在室內響起,樂一旸從癫狂的狀态恢複,如同脫力般癱坐着,座椅的扶手終于得到解脫。溫蒂和黃毛都松了口氣,本來只用知道樂一旸當天所做的事就行,可是江樾卻突然決定與他共感,于是便也進入了催眠狀态,直接闖入了樂一旸的精神世界,誰知樂一旸的情緒突然惡化,精神狀态異常不穩定,如果不是黃毛及時将二人拉回,最壞的結果就是兩人皆陷入瘋狂。
“樾哥你真的太冒險了。”溫蒂擔憂地看着江樾從催眠狀态清醒過來,共感雙方都容易受到影響,而樂一旸突然出現如此激烈的情緒波動,對江樾的精神狀态更加有損害。
江樾看着自己不斷發抖的雙手,只得兩手交叉起來抑制抖動,他不住地深呼吸着。末了,他看了看陷入昏迷的樂一旸,沉聲道:“張力不是自殺,他被催眠了。”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催眠這一段,我寫的不是太好,雖然一直在看和催眠有關的書籍和影視作品,但是寫出來還是和自己想象中的差之千裏,也許以後會再修訂。
謝謝大家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