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尖端如匕首,掌緣鋒銳如刀,臨戰之際又可以曲折如意,威力極大。

馮周啓說話的同時向後一翻,雖然躲開了這“公輸氏機關手”的襲擊,但人也已落到了船外,可馮周啓腳尖在水面一點,竟然穩穩站住了。秦征心中一跳:“蜉蝣凝立術!”

用蜉蝣步法在水面行走,走得快比走得慢容易,要停在水面上,這份功夫可比在水面疾馳還要難得多。

馮周啓躲過秦渭襲擊之後正要反攻,卻聽嗤嗤幾聲響。原來秦渭攻他這一招看似淩厲,其實還是虛招,機關手抖出的同時,他的乾坤袖中又飛出一個奇形暗器來。那暗器張開後竟像一個人頭,但比頭顱略大,底部狀若飛輪,飛輪中有三十六片極薄卻極鋒銳的玄鐵刃。若被這飛輪罩住,就是精鋼寶劍也得被絞斷,若是手足被罩住,當場就得殘廢,若是頭被罩住,那就是斷頭殺身之禍。

“蜀中飛衛閣的顱血飛輪!”馮周啓這次連叫出聲都來不及,心裏才掠過這個念頭,那顱血飛輪已經罩到了羅周原頭頂上方。

羅周原驚呼一聲閃開,同時一劍向顱血飛輪刺去,那機關頭顱猛地口一張将劍咬住,同時鐵齒間噴出毒霧緣劍而來,羅周原大叫一聲,竟然被迫棄劍。

這電光石火的瞬間兩個同心圓包圍圈便露出了一絲破綻,秦渭喝道:“快走!”往秦征背脊一推,将秦征推得如一塊投石一般飛了出去。

原來他施出顱血飛輪仍然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要給兒子創造一點逃跑的機會。

馮周啓等五人來不及阻擋都啊了一聲,卻聽嗤嗤嗤連響,水面下陡然噴出十二道水柱,就像一道牢門一樣擋在秦征身前。秦渭驚呼了一聲,知道這十二道水柱裏頭都隐含着斷金裂石的劍氣,若是人撞了上去全身立刻得被洞穿,就算不死也得重傷殘廢。

秦征人在空中,吓得一顆心狂跳不止。幸好他自幼勤修遁逃之術,危急之際丹田之氣一提,在半空中翻起個空心筋鬥,将秦渭在自己背上的那一推之力由橫推轉化為向上,整個人便如同變成了一個圓球,在離十二道水柱不到寸許處翻滾着先向上沖,力道用盡之後又翻滾着筆直下落。

他這一招在馮周啓等看來也不算多深的武功,但瞧他反應如此之快,也忍不住喝了一聲彩。秦渭長嘆一聲,蠶絲飛出,又将兒子卷了回來。羅周原身子一晃,又回到了那個同心圓的軌道中,眼看他有了防備,再要以同樣手法打開一個缺口是難上加難了。水面這五人也還罷了,更難抵擋的是潛伏在水裏的兩人。從剛才那十二道水柱中所隐藏的劍氣看來,那司馬周賢的武功當為宗極門七弟子之首,就算突破得了水面馮周啓以及兩個同心圓包圍圈的三重防範,解決不了水底的伏兵,秦征仍然無望脫逃。

秦渭右手抓住兒子後将他放在一旁,臉色沉了下來。馮周啓叫道:“這兩人乃是魔種餘孽,留在世上只會禍害人間!不要留手,殺!”

五道劍氣同時發出,斬向秦家父子。秦渭打了個手勢,秦征心道:“爹爹要用那東西了!”身子一縮,整個人伏在了船板上。便見秦渭背脊一挺,包袱破裂,無數類似青銅片的東西從布碎之中顯現,一瞬間拼成一個無頭無手的獨腳人形傀儡。顱血飛輪往頸項上一罩,變成了頭顱,公輸氏機關手往肩頭一接,變成了傀儡手臂,又有無數若隐若現的蠶絲鏈接着傀儡與秦渭。看來這些蠶絲就是秦渭操控這些機關的關鍵。

機關人獨腳支船,懸在半空急轉。它表面看起來滿是銅鏽,但堅硬竟然還勝過生鐵,借着旋轉之勢竟将五道劍氣盡數彈開,嚴周震等訝聲叫道:“魯班的詛咒傀儡!”

馮周啓冷笑道:“素聞玄先生身藏七大旁門異種兵器,又按照魯班遺譜《魯班書》造成了傳說中的詛咒傀儡。不過據上古傳說,匠聖魯班因為自己造出來的機關害死了自己的妻兒,悔恨之下詛咒所有修習《魯班書》的人,玄先生竟然去學這等邪門異器,不怕自己也沒好下場麽?”

秦渭哈哈笑道:“你既然稱魯班為匠聖,聖人傳下的學問,怎麽會是邪門?難道普天之下就只有你們宗極門是唯一的正宗不成?”

他說話間雙手虛抱,發動了機關,有一股極凝重的能量從蠶絲反傳過來在他雙掌掌心之間對流,形成了一股無形力量,籠罩了他全身周圍兩丈方圓。

馮周啓叫道:“聽說那詛咒傀儡裏頭藏着一塊天外奇石,能發出異樣力量,大家退開數步!”

秦渭喝道:“遲了!”

一個無形的氣場越籠罩越寬廣,這氣場肉眼看不見,耳朵聽不清,極難捉摸。馮周啓将內息上行至泥丸宮,使識神加倍清明,便感應到秦渭布于身周的這股力量雖然覆蓋得很廣,卻并不如何淩厲堅厚,倒似數十根的細線交織起來一般,暗想:“聽師兄說玄禮泉所得魯班遺譜并不完整,所覓材料又不齊全,看來果然不假。如果玄禮泉運此功是要抵擋我們的劍氣,那真是做夢!”

馮周啓正想着,卻見秦渭雙目一睜,袖中射出幾十粒黑色石子,仔細一看竟然是圍棋棋子,其中六顆射向他,其餘三十顆分別襲向空中四人,共是三十六粒。棋子破空之際,竟然帶着一種哭號之聲。

馮周啓叫道:“是‘小丹朱怨’!大家收攝心神,控制鼻息,小心被怨氣幹擾了元神。”

圍棋傳說是上古時代堯帝的發明,用來教育他的兒子丹朱,因此可以說堯帝和丹朱是第一對弈棋者,而他們所用的圍棋則是開天辟地以來第一副圍棋。但後來堯帝将帝位禪讓給女婿舜,丹朱抑郁而終,心中怨念不知不覺中都侵入到日常所用的圍棋之中去,形成了一副神器,這就是“丹朱怨”。

秦渭的祖先亦善弈棋,當初曾發掘丹朱墓取得了“丹朱怨”,但其後在躲避宗極門追殺時遺失,到秦渭這裏,才用自己的聰明才智,以五金混同了鐵石,制成了一批特殊的棋子,取名“小丹朱怨”。這些“小丹朱怨”中有細微的裂縫,破空之際可以發出幹擾心神的聲響,裂縫中又藏有香料,散入空氣中會攻擊人的大腦神經。

馮周啓眼看棋子飛近,凝神屏息,手一揮,掌中長劍精光暴閃,便聽叮叮叮六聲連響,把棋子都彈開了。嚴周震等也分別以劍氣将棋子震散。但說來奇怪,那些被彈開了的棋子竟未被劍光所粉碎,被彈開後也沒有跌落在船上或河裏,而是在空中亂飛,飛動的軌跡乍一看似乎毫無條理,但嚴周震離得比較遠,旁觀者清,看出這三十六顆“小丹朱怨”竟圍成一個棋網,籠罩了方圓兩丈的空間,把秦渭父子牢牢護住。

宗極門幾個高手見了都心中佩服,均想:“我等若以氣勁外發,形成一縷氣勁絲操控脫手之物,也還能夠,但那也只限于一人控一劍、兩劍,三數劍,他居然能同時操控三十六顆棋子,不怕控棋氣絲互相碰撞而混亂麽?”

嚴周震年紀較大,見聞較廣,感到秦渭身周那個奇異的氣場其實不是一個氣盾,而是由數十道內息組成的氣軌;空中棋子看似亂飛,其實都是循着那氣軌激射飛行。他猛地想起師父曾跟自己說過的一件事情,叫道:“小心!是星弈門的小天罡陣法!”

原來秦渭這一個小天罡棋奕陣不是發出三十六道氣勁絲控制三十六顆棋子,而是在全身周圍形成一個特異的氣場,三十六顆棋子遵循着秦渭預先設定的氣軌,自己就會在這個氣場內的軌道中飛射盤旋。秦渭本身亦只需要發出維持這個氣場的真力,而不需要直接控制棋子的運行去向與進擊方位——機關運用到了這個層面,已是玄之又玄的境界了。

馮周啓哼了一聲,凝神揮劍,劍光抖了一圈,竟幻化成重重劍影,便如他的手變成幾十雙手,那劍變成幾十柄劍,跟着劍影重疊,由繁歸簡,由簡歸一,劍光大盛,竟耀得秦征眼睛發疼。

那小船才多大的空間?馮周啓和秦渭之間相距不過五丈,馮周啓劍光一吐,眼見就要射到秦渭臉上,秦渭雙手虛抱,再分不出手來抵擋,那三十六顆棋子忽然如蜂趨蜜,閃電般向劍光射來。馮周啓冷笑道:“幾顆小小的棋子便想擋住我的劍芒?”劍光一震把棋子全都逼飛了,但棋子一離開他劍上的光芒也霎時間黯淡下來,而那些被震飛的棋子卻都裹着一團光華,無論是飛行的速度還是撞擊的力道都比剛才更加強勁。

馮周啓只覺得力量一陣外洩,同時頭頂一涼,機關人的右臂竟已掃到額頭。他急急退開,卻已經被公輸氏機關手削去了一塊頭皮!

嚴周震驚道:“不好!他這‘小丹朱怨’竟然能吃我們的劍氣!這是什麽東西?”

果然嚴周震等人劍光揮出,還沒刺到秦渭便已經被棋子半途截住,劍光也總是被帶得偏了,而且那些棋子急速旋轉,産生了一股向心力。

寶劍與棋子相撞時,嚴周震等注入寶劍中的內息每每就被棋子的吸力卷走,棋子吸走了劍氣以後又将之內化為其新的動力和殺傷力,到後來三十六只棋子不但越轉越快,而且越轉越強。

宗極門諸劍心中都是一凜,秦征則看得心中得意,心道:“爹爹這小天罡噬芒陣攻防一體,專門對付你們宗極門的劍芒!你們發出的劍芒越厲害,這小天罡噬芒陣的威力就越大,到最後不是你們的力量被吸幹,便是抵擋不住棋芒反撲的力量而自取滅亡。”他擡頭看了秦渭一眼,卻發現父親眼神中充滿了凝重,心道:“我們已經占了上風了啊,爹爹為什麽反而這麽擔心?”

便聽水中一個聲音道:“好巧妙的機關人,好厲害的噬芒陣,可惜不用在正道上!”

秦渭眉宇間現出怒色來,他布開這個小天罡噬芒陣的時候,雙手虛抱成圓,全身靜止不動,是靠着那天蠶絲連接自己的神經與詛咒傀儡的機關,因此連體內的氣機都亂不得。

但秦渭雜學甚多,竟然還懂得“皮腹語術”。此術與“氣腹語術”不同,施展之時不牽涉內息流轉,只是靠着腹部皮肉的震動就能發出聲音,但那聲音也怪異之極:“正道?正道!我秦渭前半生何曾做過一件虧心事?走的又何嘗不是正道?偏偏你們宗極門強橫霸道,硬是要把我們往死路上逼,無辜被追殺的人不是正道,強加罪名的卻是正道!這便是你們宗極門所謂的道?”

水中的聲音淡淡道:“只要是姓玄的便該死!我們這樣做雖然頗損天和,卻也是為天下蒼生計。”

少年秦征聽得怒火中燒,想要抗辯卻被父親以目光阻住,秦渭以腹語術低聲囑咐道:“不要和他吵,待會若有機會便用水遁逃走,這艘小舟方圓五丈以外的水底便無劍光。”

秦征低聲問道:“我們不是還占上風麽?”話音才落,便聽一聲極刺耳的劍鳴從水下傳來,跟着一把急速旋轉的古樸巨劍破水而出。

那巨劍并不直接射向秦渭,而是從小天罡陣的邊緣掠了過去,三十六顆“小丹朱怨”又像聞到甜味的蜜蜂般飛赴過去,但那巨劍并未将之震開,而是本身也急速旋轉,産生一股磁力把“小丹朱怨”全部粘住了。棋子的吸引力不如巨劍強,因此非但無法吞噬敵氣,自身的力量反而被巨劍吸奪了過去——這是以吸力破吸力的高深法門。

馮周啓大喜道:“磁心訣!”

秦渭心中驚道:“司馬周賢終于出手了!”他已看出司馬周賢是這七人之首,功力比其餘的人更勝一籌,所以一直對他十分忌憚。

在嚴周震等人的喝彩聲中,“小丹朱怨”上的光芒已被巨劍的螺旋磁力反向吸收,幾十顆棋子變得黯然無光紛紛跌落。吸收了棋芒的巨劍在瞬間竟像長大了一倍,猛地下擊,破開絲狀氣場,斬斷了詛咒傀儡的公輸氏機關手,一個盤旋切斷了秦渭與詛咒傀儡之間的天蠶絲。

詛咒傀儡嘩啦一聲掉入渭水河底,那把巨劍卻已經懸在秦渭頭頂上,随時準備擊下。

秦征擡頭仰望,見那把巨劍居然懸空停住,心想:“這就是他們宗極門的禦劍術了麽?爹爹駕馭棋子靠的是內息外發,在身周凝成一個氣場,他們宗極門的禦劍術又是靠什麽憑虛禦劍的?”

這不是秦征第一次看見禦劍術了,他們父子既以宗極門為死敵,對宗極門的武功也多有琢磨。秦征曾猜想宗極門的高手是以無形真力形成一種若無實有的力線,便如有一根絲線牽住寶劍來戰鬥一般。但當初有個玄門前輩聽說了他這個想法後忍不住一笑,道:“若是那樣的話便如使用一把系在長鞭上的劍,那還能淩空使出那麽淩厲的劍招麽?不是的,不是的。宗極門禦劍之原理,非仙術,甚至不是玄法,乃是純粹的武功,非求諸外而求諸內,乃是在自身精元上用功夫。”

可惜當時沒有時間問個仔細明白,這時便聽馮周啓笑道:“玄先生,你還有什麽法寶兵器沒使出來麽?”他劍光凝聚,也指住了秦征。

秦渭慘然道:“罷了罷了!都到了這地步,我還有什麽好說!”腳下一個踉跄退了半步,但他本來就已站在船尾,還能退到哪裏?馮周啓等人對他頗為忌憚,無論進擊包圍都顯得小心翼翼——他們合七人之力倒不是怕輸,而是怕秦渭逃,所以才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圍堵上而不是進攻上。這時見他準備放棄抵抗無不暗喜,卻沒發現秦渭說話時下垂的袖子裏,已向水中灑落了一些肉眼難以察覺的透明粉末。

懸在秦渭頭頂的巨劍終于動了,水中司馬周賢的聲音道:“玄先生,我們孫師叔與你數十年交情,臨出發時曾再三囑咐讓我們給你父子留個全屍。現在你們最好別動,我和馮師弟的寶劍将發出兩道劍芒直刺你們的心房,讓你們心麻魂散而死。這樣的死法最無痛苦,也算盡了孫師叔與先生的故人之情。”

秦渭臉上一片黯然,好像已準備好受死:“好,好!來吧!”

秦征卻咬牙道:“哼!我總算看清楚了!這就是你們這些號稱玄武名教的仁義!”

司馬周賢在水下道:“怎麽說也好吧。總之沒有你們一家人存在,天下人會安寧得多。”說完空中巨劍與馮周啓的銀劍便各有一道光芒射出。秦渭趕在劍芒射下的前一瞬間動手,左手多了一面護心鏡,右手多了一面六棱水晶,分別擋在秦征和自己的心口上。護心鏡在消解馮周啓劍芒時被震破,六棱水晶卻把巨劍發出來的那道劍芒反射,一道變五道分別襲向馮周啓、嚴周震、方周信、羅周原和蔣周齊。

那道劍芒分化為五道以後弱了很多,但威力仍非同小可。馮周啓等人吃驚之下慌忙抵擋,與此同時河水沸騰,水下兩人同聲怪叫着冒了出來,其中一人身材奇高,怒吼道:“你敢下毒!”聽聲音正是司馬周賢。

秦渭哈哈大笑,右手袖口抖動,趁着對方陣腳頗亂飛出七根蠶絲分別牽住了他們七人,左手将秦征抓起來往上游遠遠抛去,一邊叫道:“逃!別忘了我的囑咐!”

司馬周賢驚叫道:“別留下孽種!”便要沖過去,卻聽秦渭哈哈笑道:“有七個人給老夫陪葬,也算不枉了!”司馬周賢聽他的意思竟是要同歸于盡,無不驚惶,但那根蠶絲一碰到人便馬上散開變成成百上千蠶絲将他們七個牢牢纏住,一時半會哪裏掙紮得開?

撲通一聲秦征跌入水中,入水前他瞥見一道火光從秦渭的“乾坤袖”裏冒出,入水後他又透過模糊晃蕩的水面隐約看見整條小船都炸了開去。在那一瞬間,他明白了父親是在拼死給他制造逃跑的機會,更知道今生今世也許再也看不見父親了。但他不敢冒出河面去看個究竟,如果父親的最後一擊沒能解決掉所有人,那他一冒頭就會讓父親的苦心化為烏有。

秦征躲在渭河河底,以水遁訣順着潛流往下游漂去。他的水遁訣學得很膚淺,在這傷心欲絕的時候更是忙亂,實際上到了最後幾乎只是閉氣任水下潛流沖蕩了。他感覺自己好像流下了淚水,但在這渭河河底他的眼淚還沒出眼眶便與河水混為一體了。

也不知被河水沖出了多久、沖出了多遠,秦征閉氣的極限終于到了。在那一瞬間他甚至想就此結束生命自沉于河底算了,但這種頹喪之念只是在他腦中一閃而過,随即換成強烈的求生沖動。他腳一蹬浮近岸邊的水面,在水草間露出鼻孔深吸一口氣,随即又潛入河底。

“活着!活着!我一定要活着!”

報仇的信念,支撐着這個少年在驟然面臨喪父之痛的情況下仍決意生存下去,在渭河河底的短短半個時辰裏秦征就像長大了十年。

他撕下了臉上的人皮面具,脫下了身上所有的衣服,用一塊石頭把這些壓在河底,然後便赤條條地向下游游去。

這一刻他什麽也沒有了,只剩下他自己。

神秘船客

日落月升。

秦征最近一次浮出水面時,望見了沈莫懷坐的那條大船,心中一動,決定繞開。為什麽不向沈莫懷他們求助呢?或許因為秦征不想連累他們,或許因為秦征還不信任他們,也或許兩者兼有之。他從水底繞到河心,想越過這條大船,但忽有一股潛流将自己往大船那邊沖。此時秦征又餓又累,竟抗不住潛流的力量被沖到渡口附近。他在船板水下部分輕輕一借力要想游開,忽然左臂上一疼似乎被什麽東西勾住了。他随手一摸,心中一驚:“是個魚鈎!”便覺有股力量将自己往上扯,秦征還沒來得及将魚鈎拔出來,魚鈎已入肉很深,那一瞬間,他不想左臂被扯下一塊肉來,只能用右手牢牢抓住魚線。

釣魚的人力氣好大,而那線也不知是什麽質料,堅韌得出奇。噗的一聲,秦征竟整個人被甩出水面,落在船舷上。月光下,一個少年愣愣地看着他,正是沈莫懷。秦征喘着氣也看着他。

日間那個女子的聲音在艙內問:“莫懷,你釣到什麽東西了?這麽大聲響?”

沈莫懷苦笑道:“天!師父!我釣到了一個人!”

“活人死人?”

沈莫懷道:“活的。”

“活的就把他給丢了吧。”

沈莫懷應了聲“是”,指着河水對秦征道:“這位兄臺,真對不住了,一不小心竟把你釣了上來。不過我師父逐客了,我也沒辦法,請啊請啊。”沈莫懷在白天見到的秦征不但戴着面具還變了聲線,所以此刻在月光下竟認不出他來,以為自己釣到的是個陌生人。

秦征一聲不吭拔下帶血的魚鈎,但此時他甚是疲累,所以沒有馬上下去,而是扶着船舷喘息,心中猶豫:“不知宗極門那幫人怎麽樣了。他們要是沒死光沿河搜索,我現在這個樣子怕逃不遠,眼下既然上了沈莫懷的船,也是一種緣分,要不要借助他們渡過眼前的難關呢?”

沈莫懷是個不喜歡動粗的人,他看看秦征的樣子,也不急着趕他走,說道:“聽說關中在王猛的治理下百姓生活不錯,怎麽你連件衣服也沒有?是下河沐浴溺水了麽?”

秦征道:“不是,我是遇上了強盜。”他此時說話用的卻是他自己本來的聲音。

沈莫懷嘆了一聲道:“可憐,可憐。這裏離長安也不算太遠,居然也有強盜出沒,看來王猛也沒傳說的那麽好嘛。”

秦征道:“這位公子,我現在又累又餓,能否讨口飯吃?”

沈莫懷看了看魚鈎上的血,眼中掠過一絲歉意,說道:“好吧,你等等。”便回艙拿了幾塊點心出來遞給他,又取了一套衣服道:“這是我的舊衣服,若不嫌棄便穿上吧。雖說關中已淪為夷狄,但一個男子漢赤身裸體的實在太不成樣子。”

秦征和他年齡相仿,算不算男子漢還兩說呢。不過沈莫懷這個年齡通常都自诩為男人,那和他同齡的人自然也就是男子漢了。

秦征三口兩口把東西吃了,力氣長了不少,跟着穿上沈莫懷送他的舊衣服。這衣服其實根本就不舊,但對沈莫懷這種人來說,也許穿過一次的衣服也算舊衣服了。秦征穿好後對沈莫懷道:“謝謝公子。不過小人新遭喪亂,無家可歸,眼看公子這船船大人少,不知是否需要人在跟前奔走效勞?”

沈莫懷奇道:“你忽然說這個是什麽意思?才吃了東西拿了衣服,還想找事做?”

秦征臉皮紅了紅道:“一家得便,不煩兩家。”

沈莫懷對船艙的方向笑道:“師父,這個人有趣得很。要不要留他給我們打掃船只?”

船內人道:“你自己看着辦。”

沈莫懷又看了秦征兩眼道:“你這人看着不讨厭,言語也頗有文理,讀過書吧?”

秦征紅了眼睛道:“小人從小随家父在關東浪蕩,四處流離,幸而家父在家破之前讀過兩年書,流浪中劃沙為字教我認,所以我倒也認得些篆隸。”

沈莫懷笑道:“還有其他本事沒有?”

秦征想了下道:“小人會釣魚。”他知道這一點很可能會打動對方。

果然沈莫懷眼睛一亮:“釣魚?”

“嗯。”秦征看了看沈莫懷手中的魚線魚鈎道,“我在關東浪蕩的日子裏,有時就靠釣魚捕獸為生。”

沈莫懷大喜道:“好好好!那你就留下吧。不過我也不會留你太久,等我們到了渭水沒法再行船時,便不能帶你了。到時候你可得自謀生路了。”

秦征道:“這個自然。小人也只是想做份短工。”

沈莫懷忽然又道:“不過還有個問題,我們船上沒艙位讓你睡覺啊。”

秦征道:“不要緊,船頭船尾,有個地方能坐着打盹就行了。”

沈莫懷看了看月亮的方位,說道:“那好,你便留下吧。晚了,我要睡了,明天再來向你請教釣魚的本事。”

他說完便回艙了。秦征坐在艙門邊上,心道:“今晚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了,卻不知明天怎麽辦。”

忽然艙內傳來對話聲,正是沈莫懷和他師父。此時夜深人靜,秦征耳目又靈敏,所以聽得清清楚楚:“你為什麽留他?”

“師父你不是說由我決定麽?”

“我沒說要幹涉你的決定,只是問問你為什麽。”

“嗯,其實留不留他都可以。他的樣子,好像落難了,多半前面還有人會為難他,所以要借我們的船來躲避。”

秦征聽到這裏心中一驚,想道:“原來我的心思竟被他窺破了,可他為什麽還要留下我呢?”

便聽沈莫懷的師父道:“那你還留他作什麽?”

沈莫懷笑了笑:“我覺得這人順眼,所以就留下他了。反正我們也不怕麻煩。”

聽到這裏他師父便不再說話,艙內也就靜了下來。秦征心道:“他們說話,聲音不大也不小,既不是故意讓我聽到,也沒有刻意壓低聲音不讓我聽到。嗯,是了,這師徒兩人行徑奇特,多半來歷不小。在他們眼裏我根本就無足輕重。留我不留我,就像一個富家公子看見一只蝼蟻身陷水中,是否伸指相救都只在一念之間。所以他雖然留下了我,卻連我的名字也不屑問。嘿嘿,可他們是否知道我的麻煩有多大呢?如果他們知道我的對頭是宗極門,不知會有什麽反應?”

他想着想着,竟然便睡着了。他夢見與秦渭在破廟中躲雨,外頭雷電交加,破廟裏頭處處漏水,父子倆擠在神案下面。以往秦征覺得這種日子很苦,這時雙手抱緊了秦渭的胳膊,卻恨不得這樣的日子能永遠過下去。

忽然身體被人輕輕推了一下,秦征心中一驚:“宗極門!”整個人跳了起來,卻見天已發白,自己是在做夢。手裏抓着的哪裏是秦渭的胳膊,卻是一個英俊少年的手臂。

推他的是沈莫懷。這個貴胄少年微笑着,說:“你睡得可真甜啊,臉笑得像嬰兒一樣,我本來不想吵醒你,不過對不住,要開船了。”

秦征有些不好意思。沈莫懷道:“放開我,要開船了。”秦征這才發現自己還緊緊抓着沈莫懷的手,臉一紅趕緊放開。

沈莫懷便走到船後,拉起船錨準備開船,秦征趕緊過來幫忙,說:“公子,這些粗活當由我來做。”

沈莫懷笑道:“你倒是蠻勤快的。”拿着竹竿往渡頭一撐,勁力透處,船便偏離渡頭向河心移動,秦征看在眼裏,心道:“他果然是個會家子,而且功力多半比我還高。”

沈莫懷又拿那根竹竿在船頭戳了兩戳,叫道:“別偷懶,睡了一夜了還不夠麽?開船吧!”船頭兩個隔水艙門打開,游出兩個影子來蹿入水中,跟着那水面便有些混濁,似乎有什麽東西游動起來拉着船只前行。

秦征往水裏張望了一下,這時靠近了看,才隐約看見拉船的竟是兩個人!驚道:“這……人拉船?咦!他們怎麽有尾巴?”

沈莫懷笑道:“那不是人啦,是兩頭水鬼。”

“水鬼?”

“是啊。不過也不是真鬼。就是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魚的怪物。我聽師父說,那是以前地獸門想要造出《山海經》中所記載的‘人魚’,拿活人和魚類交配做血因試驗,留下來的後代。以前他們經常在五湖為患,被我師父收服了,便乖乖地聽命願做我師父的仆役了。這兩個家夥沒其他本事,就是游得夠快,力氣也大。”

這兩只“水鬼”的力氣果然夠大,拖起這麽大一艘樓船逆流而上竟比常人在岸上走路還快!若是不拉着船,那還不知會游得多快呢!

秦征看得驚奇,心想:“地獸門是什麽?血因又是什麽?拿人和魚類交配?那可多殘忍啊。”要想問時,卻被沈莫懷扯住了道:“別看他們了,有什麽好看的,來,教我釣魚。”秦征這才打起精神,一一教沈莫懷釣魚的諸般訣竅。沈莫懷聽得津津有味,聽完便拿着魚竿比劃實踐,有疑問再問秦征。他顯然天賦極高,什麽事情都是一聽就會,片刻間秦征就覺得沒什麽東西可教他了。不過兩個少年一起坐在船頭,談談說說,倒是十分投緣。

旭日漸升,船只來到昨日河心鏖戰的地方。秦征但見河面一片平靜,內心暗藏激蕩:“船呢?宗極門的那七個畜生呢?還有,爹爹呢?”

他幾乎想跳下去探個究竟,卻終于忍住了沒表露出來。

再往前二十餘裏,樓船便到了郿縣。岸上往來的人漸漸多了,看見這艘大船都有些驚奇。沈莫懷将船停靠在一個人跡較少的地方,問他師父是否要辦些什麽東西。艙內列出一張單子來,沈莫懷便取了一些錢讓秦征上岸去買。

秦征問沈莫懷:“要是我拿着這些錢跑了怎麽辦?”

沈莫懷瞪了一眼道:“跑?這個問題我可沒想過。”

秦征又道:“要不,你跟我一起上岸走走?”

沈莫懷滿臉的向往,但往船艙看了一眼,口中大聲道:“這種小地方,沒什麽好看的。”

秦征一聽明白過來,知道他心裏其實是很想上岸玩的,只是顧念着他師父,所以故意這麽說,便笑了笑道:“那我上去了。”跳上岸來,進了縣城,買齊了東西正要回去,忽然聽見一個聲音道:“別磨蹭了,快回去吧!”

秦征心頭狂震:“是馮周啓!”腳下的步伐卻半點不變。沒多久,便有兩個人從他身邊走過,他看了一下那兩人的背影,果然是昨日襲擊他們的宗極門門人,其中一個正是馮周啓。秦征心道:“他們沒死!他們竟然沒死!那爹爹怎麽樣了呢?”

深吸了一口氣,若無其事地跟在他們後面。他不敢跟得太近,幸好此時路上行人頗多,人步雜亂,讓人難以察覺他在跟蹤。走了一小段路程,馮周啓兩人便轉入了一個小客棧。秦征在門口停了一停,決定犯險,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敲着櫃臺問:“有沒有雅靜一點的房間?”

那客棧的門面卻是一賣茶水點心的地方,馮周啓已和其他兩個宗極門門人圍着一張桌子坐下,另外兩人看模樣,一個是嚴周震,還有一個是昨日未曾通報姓名的人,但秦征想起爹爹曾說有一個叫劉周譽的一路追殺他們,想來就是此人。

馮周啓等見有人進來都往這邊看了一眼,秦征壓住心中的害怕,大大方方地也看了他一眼,瞪目道:“看什麽!”口中帶了些才學來的關中口音。他這樣做看似冒險,其實似險實安。馮周啓等人都沒見過他的真面目,若秦征一直鬼鬼祟祟地背着他們,說不定反而會讓馮、嚴等人覺得他身形有點熟悉。現在讓他們先看一遍這張馮、嚴等人沒見過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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