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裴伴偷偷觀察着程清嘉的表情,看是打雷還是下雨。

那張清癯面容上,每一個表情呈現出來也都是寡淡的。

他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暗暗地抿着嘴角,勾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很快,那原本緊抿着的嘴唇翕合,清澈的嗓音裏卻無形帶着一種軍令狀般不可違逆的力道,“筆給我一支。”

裴伴聽話,從筆袋裏拿出一支細長的黑色水筆,遞了出去,程清嘉接着鼻頭,而她握着筆尖,下一秒,女生卻突然抽回了水筆。

這時,裴伴才後知後覺程清嘉要筆是想做什麽。

迷霧重重圍堵着的心裏逐漸形成一個明晰的想法。

裴伴斟酌着問,話裏透露着說不盡的不可置信,“你……該不會想幫我抄吧?”

身旁清瘦男生,無言,卻對着她使了一個“你廢話真多”的眼神。

裴伴皺着鼻子,并不知不覺中将自己置于角度詭異的立場,開始批判他這等行為:“可是你說不幫我的。你怎麽能出爾反……”

或者過度诠釋成“記仇”,好像也沒什麽毛病。

終于,一向溫漠的程清嘉也禁不住揚眉,雙唇之間吐出兩個聽起來略顯冷硬的字眼,“閉嘴。”

“……”

裴伴遭到呵斥之後,縮了縮身子,但還是眨着無辜的大眼睛,不要命地将剛剛沒說完的那個成語又重複了一遍,“出爾反爾……”

“……夠了。”男生撫了下額,紋路清晰的掌心完全擋住了他眼底盡顯無奈的神情。

“是你說的。”

仿佛嫌火燒的還不夠旺,再加一捆柴。

下一秒,男生雙手擡起,作出投降的手勢,穩了穩情緒,妥協道:“好了,裴伴,你快抄。”

在如此情景下,裴伴還能發現某個盲點,她擡眸,望着程清嘉問,“那…你要等我嗎?”

雖然她知道問出這種話來,已經很不要臉了。

但是…

問一句話她又不會掉塊肉。

萬一能改變命運呢!

餘光飄向身側的男生,他将原本背在後背的包取下來,拉開拉鏈,又一邊邁着步子從她旁邊走過。

拉鏈發出刺啦聲響,他從書包裏取出一本紙張略厚的書來。

後背靠在牆上,姿态輕松悠哉,低着頭看書頁上的內容。

單手翻頁,閱讀速度不快也不滿。

他用行動給了她一個答案。

裴伴繼續抄英語句子,周遭實在是太安靜了,無人說話,她便心慌,于是假裝善解人意道,“程清嘉,如果你無聊的話,我能和你說說話。”

“不用。”連看都不看她一眼,程清嘉斷然拒絕。

“那個,程清嘉,我有一個問題。”裴伴另尋出路。

“說。”

裴伴邊抄邊問,兩邊都沒落下,“你會吹天龍八部的一首背景音樂嗎?”

在裴伴的印象裏,學樂器的人都是很厲害的。

怎麽來判定這個“厲害”?

那可能就是會很多很多首曲子,無論是知名的還是自己偏愛的。

遺憾的是,程清嘉的說話方式依然幹脆冷淡,既沒有起伏也不溫潤,“不會。”

裴伴嘟嘴,小聲嘀咕:“我還沒說哪首呢……”

“不會。”瞥她一眼,他又強調了一遍。

“就是那首……”

但裴伴從來不會輕易死心。

她雖然不知道名字,但憑着記憶,哼了一個大致的調調。

“……”這一回,程清嘉連“不要”都懶得強調了。

見話題在這首電視劇插曲那一處碰壁,裴伴又往容易搭話的方向延伸,眨巴着眼問一旁靠在牆上的男生,“程清嘉,你看過《天龍八部》嗎?”

“……”

懶得理她,沉默。

“诶呀,是個人都看過吧。”裴伴自問自答。

緊接着,她又有新的問題冒出腦袋了,“如果你是段譽,你會選神仙姐姐還是婉妹?”

“……”

行了,竟然還開始讓他做選擇題了。

男生原本正準備翻書的動作頓住,指尖輕顫的那一剎那仿佛時間在此停滞。

他舔了下被冷風吹的有些幹燥起皮的嘴唇,擡起了因持續低頭而發酸的脖子。

視野一下子從密密麻麻的黑色印刷體小字變成了廣袤無垠的星空。

月明星稀,再配上幾縷夜風,寧靜得出奇。

女生說的話,就像燈光底下清晰可見的細小灰塵顆粒,在半空中浮動着往他飄去。

每一個發音和句子、甚至是标點符號最終都鑽進了他耳朵裏。

她聲音很輕,像是跋涉了幾萬裏後陷入疲憊的風。

“我以前看電視劇的時候特別喜歡王語嫣,後來補了一遍原著,突然推翻了小時候的想法。我覺得也許段譽真正愛的是木婉清。他對王語嫣只是一種求而不得的執念。”

“不過呢,金庸好像改過結局,修改版本的結局王語嫣還是回到慕容複身邊去了。她應該會開心吧。”

“雖然說出來會有些傷人,但王語嫣根本就沒有愛過段譽吧……”

“我呢…很喜歡段譽啊。”

彼時,說出這番話的裴伴也自然無法預料到,未來的某一段日子,她閑得發慌重溫當年TVB一系列武俠劇時,當在視頻網站上再次點開《天龍八部黃日華版》時,引起她極大感觸的竟然是杏子林中,本奚陳吳四長老背叛喬峰,喬峰為赦免這死人,以刀自刺,洗人之罪。

那時候,裴伴腦海裏隐隐綽綽浮現出一個關于英雄豪傑的形象。

在此之前,她對此沒有任何概念,但在此之後,若要她舉個英雄出來,那麽舍他喬峰其誰。

但在那個試圖和程清嘉談論自己最愛的武俠小說的時候,裴伴對段譽還是死心塌地的,陳浩民的翩翩書生樣已經深入她骨髓了。

而她也一度以為自己會始終如一。

對段譽的喜愛是,對程清嘉模模糊糊的喜歡也是。

程清嘉畢竟是她第一個感興趣的男生,她以為這種朦胧的暗戀情愫會一直持續下去。

甚至,有些時候,她會覺得把程清嘉追到手也不是那麽難的事情,就像你每天都孜孜不倦地撬蝸牛殼,終有一天能把這個蝸牛逼出來煮了吃。

啊不,這個比喻聽起來有些暴力了。

但後來的故事證明。

喜歡一個人,喜憂參半。

表達喜歡,就是更加艱難的一件事情了。

而程清嘉,也許就像是因一念之差而松手飛向天空的氫氣球。

有一瞬間你覺得這麽一個物什緊握在手裏也沒什麽意義,總有一天它會洩氣會幹癟,但如果你放手,讓它自由飄走,你就可以幻想它在更浩瀚的世界裏所發生的別的精彩故事。

所以你放手了。

那一刻,你想,你可以充當童話裏的國王,但你得做善良的國王,你得放夜莺離開,這樣它能一直快樂歌唱下去。

但是,看着氫氣球飛的越來越高,離你越來越遠。

不知道為什麽,原本應該輕松愉悅的心情像是失事的船艦漸漸陷入海底。

深色水域,奇怪生物,無論哪個方面都讓人覺得壓抑又沉重。

但這種情況下,沒有辦法自救,也無法怪罪。

自己做的選擇,比別人的錯誤更難以原諒,難以消化。

不過沒關系,這種假設有最大的一個bug,那就是——那不過只是個氫氣球罷了。

沒了氫氣球,照樣日升月落,星漢燦爛,照樣一日三餐,一天睡八小時,照樣工作上學,照樣插科打诨。

而程清嘉呢,照樣作為“我的初中同學”——非要再詳細一點描述的話——“我第一個暗戀的男生”,出現在裴伴偶爾說起過往是的回憶片段裏。

也,僅此而已了。

此時此刻,程清嘉不想和裴伴談論關于《天龍八部》的話題,也不想作為段譽來做那個詭異又毫無實際意義的選擇題。

準确的來說,任何情況下,他都不會和她對此進行讨論。

原因很簡單——他不了解。

也不愛看武俠小說,更別提是電視臺拍攝的電視劇了。

如果當時裴伴和他談論柯南·道爾,他可能還有點興趣。

作為福爾摩斯的粉絲——

是有點狂熱的。

至于狂熱到什麽程度,大概是,如果把他放到柯南·道爾那個時代,在《最後一案》出版問世後,當他第一時間買了拜讀後發現書裏的福爾摩斯辦案時與人搏鬥不幸落水溺死,他會寫上一封長長的不願接受這個結局的讀者來信寄給柯南·道爾。

但這也無關緊要了,畢竟福爾摩斯在之後的《空屋》裏又死而複活。

這也證明,讀者的呼聲和反應對寫作人本身有着不可忽視的影響。

再聯想到方才裴伴說金庸曾修改過結局……

創作者有這個權利。

但與此同時,又在另一方面強調了,這只是個故事,是虛構的,因為是虛構的,才能夠修改。

而現實世界裏,是沒有修改器和作弊器的,發生了的,不可逆轉的,無論什麽,都将成為過去。

在後來的日子裏,程清嘉總想起那個音樂教室外陪着裴伴的夜晚。

想起那天她話很多,準确的來說,裴伴就是個話唠,總能啰裏八嗦扯上一大堆。

想起那天她說了一大段關于天龍八部的內容之後,他一字不回的緘默冷淡态度。

當時,他像是局外人一般翻着手頭的書,而且越來越快地翻書。

而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閱讀的多少并不與翻書的速度成正比。

就算翻了上百頁也沒有用。

無法控制的,也同樣無能為力的,他得承認,那時候他假裝做着自己的事情,但心思已經離眼底這些密密麻麻的印刷小字越來越遠。

那些她碎碎念的話,卻幻化成夜幕上閃爍的繁星。

也許,是他的寡言惹得她失了聊天的興致。

原本就靜谧的氛圍,少了她的聲音,卻讓他覺得有些不習慣了。

他半盍着眼,将手下的書頁輕折了一個角。

鬼使神差般的,他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裴伴。”

那就像是在喚醒一個斷了電的機器人。

只有電量充足并處于工作狀态的機器人才會說話。

只是,在這偌大的空曠的空間內,無人響應。

程清嘉一度以為裴伴消失了。

直到他偏頭,看到身旁女生低垂着頭,手上握着幾支筆在認真罰抄的時候,他才打消了那個讓他心跳驟然漏了一拍的可笑的念頭。

女生書寫的速度飛快,那顆小腦袋也随着手的移動而小幅度地左右來回轉動。

黑色的短發遮住了她的側臉,只能隐約看見她秀氣的鼻尖,看不到她的表情神态。

而陷于專注抄寫的她,也沒有捕捉到他停留了過分久的目光。

幾秒之後,許是頭發太影響視線,她将自然垂着的頭發通通別到了右耳後邊。

這下,程清嘉終于找到了她安靜的理由。

懸在白皙小巧的耳垂之上的草綠色耳機線格外抓人眼球。

細長的耳機線随着她小幅度的動作而在半空中輕顫着。

他腦子裏冒出一個不太好的想法。

左手單手持書,兩指之間扣着書脊,而另一只手,似是因陷入了無限糾結中而痛苦地在半空中緊握成拳。

往右,往右……

又往右移了一點……

随着距離的移動,他指甲陷入掌心的痛感就越發明顯。

想靠近她,想取下她右耳機,塞進自己的耳朵裏。

想聽她在聽的歌曲。

下一秒。

他控制不住煩躁情緒。

收回了差點越界的手,他右手撫上額頭,輕揉按摩着太陽穴部位。

另一邊,書本突然被人用力合上而發出一聲重重的悶響。

一旁的女生被這不經意間發出的聲響吓着,輕顫了一下身子。

裴伴茫然地循聲望去。

原本靠在牆上看書的男生,此刻一手拿着書,垂着手臂,他仰着頭,閉上了眼睛。

裴伴試探着叫了一聲,“程……清嘉?”

男生緩緩睜開了眼睛,那種眼神是裴伴從未見過的。

那種逼近于黑夜的深沉的色彩,仿佛讓人在一瞬間墜入深海領域。

好像有克制,又隐忍,像是在努力管控自己的情緒。

頃刻間,裴伴心裏就冒出了無數種猜測。

“對不起對不起,我讓你等了那麽久……要不你先回去吧,不要等我了。”她聲音裏滿是愧疚,眸光閃着無措,“對了,還有奶茶,下次我請你和兩杯當作補償,好不好?對不起啦……”

說完,她雙手合十,抵在下巴前,一副祈求原諒的樣子,話說到最後,竟然好像還帶了點哭腔。

是不是……吓到她了?

男生凝眉。

程清嘉緩和了一下表情,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友善又平易近人,“沒事,你慢慢寫。”

“……啊。”她喉間溢出一個無意義的音節。

也許得換個話題,緩和一下氣氛。

他眼神落在草綠色的耳機線上,語氣溫和地問她:“在聽什麽歌?”

她愣了一秒,很快回答:“《爆肝》。”

說完,又立馬補充了一句,“是五月天的。”

他點了點頭,算是接受了她的答案。

可是,很快,又見她恢複了往日純真爛漫的表情,她摘下了塞在右耳朵裏的耳機,拎着耳機的手懸在半空中,眨着眼睛,滿是期待地問他:“你要不要聽?”

她總是熱衷于向別人安利自己喜歡的音樂,就像中世紀那些傳教士一般。

男生一瞬不瞬地回望着她。

就在裴伴以為程清嘉要點頭的時候,男生去倏然別開了頭,說了一句:“……不要。”

“不聽。”再次否定。

自讨沒趣之後,裴伴摸了摸鼻子,重新塞好耳機。

心裏嘀咕。

也不要說兩次“不”吧,這很不給面子诶……

作者有話要說:

程清嘉:嘤嘤嘤你寧願一個人孤獨聽歌也不和我說話qwq

裴伴:????????

**

貼上來才發現四舍五入五千字…可以說是史上最肥一章了。

艱難地四萬字了…慶祝一下…

啪啪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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