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那天晚上,程清嘉在心裏确認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陪伴裴伴是他迄今為止做過最消磨時間的事情。
當捧着一杯熱奶茶從那家名為“十八歲”的飲品店出來的時候,腕表上顯示時針和分針呈九十度角,相互垂直指向西、北兩個方向。
在小區裏一個分岔路口,裴伴頓步,咬着吸管同時又皺着眉,問身旁鮮少喝上一口奶茶的男生道:“程清嘉,你家在那邊吧?你該右拐了吧……”
該不會是累了一天,迷糊了吧。
裴伴心裏暗想。
程清嘉和沈陸楠家住一棟居民樓,一個在五樓,一個在六樓,也因此,裴伴從沈陸楠口中知悉了程清嘉的家庭住址。
聽說平時只有程清嘉奶奶照顧他,他父母常年駐外,一年難得回來幾趟,有時連過年都趕不上回家,反倒是程奶奶和程清嘉去國外過年。
“要去西門那邊面包店買點東西。”程清嘉簡單解釋了一下。
西門?
那兒的确有家烘焙坊,精于歐包,是裴伴媽媽很喜歡的一家面包店。
如果是這樣的話……
“那你從這邊這條路過去,更近哦。”裴伴好心好意地指路。
這小區占地面積極大,除了最普遍的居民樓外,還有一所幼兒園和中學,除此之外,小區公園和健身房等基礎設施也分不在各個角落,也因此,在小區裏,道路發達,你可以選擇無數種路徑去往目的地。
當然,由于路标沒有安置良好,外來人員若是頭一回來,一般都會被七扭八拐的道路弄的暈頭轉向。
“最近小區裏有變态。”程清嘉似乎沒有采納她的意見,兩人依然順着既定的路線而走。
“嗯,對呀。”裴伴附和。
“晚上也很活躍。”男生又說。
女生歪頭,語氣間有些詫異,“啊?這樣嗎?”
對上她明亮的眸子,卻看不出其中有一絲恐懼和害怕。
依然閃爍着純粹又近乎于無畏的色彩。
最近一段時間,在上學途中被變态吓哭的女生可不少。
程清嘉無聲凝眉。
她……真的不怕麽?
“很有可能,在某個路口就遇上了。”他再度開口,語氣淡淡的,這幾個字眼化在冬日的夜風裏,帶了些陰冷。
“……”
這回女生沒了聲音。
程清嘉不着痕跡地斜眼,用餘光悄然觀察身側女生的表情。
黯淡昏黃的路燈投射而下,似是在她面容上鍍了一層薄光。
柔和又神秘,像是天上的月亮。
只見,女生微微垂着頭,用手搖了搖吸管。
一點受他話語幹擾的跡象都沒有。
裴伴憑着感覺将管口對準了珍珠,很順利地将其吸了上來,咀嚼兩下,韌性十足。
奶茶的香甜味道還在口腔裏盤旋。
三分甜,甜度正好。
喝奶茶的時候,心情也會莫名就好了起來,可能就和考前吃一塊巧克力一樣的道理。
輕哼着零零碎碎的小調,裴伴眸中餘光如同晚風吹在身旁男生身上。
下一秒,女生一掌拍在程清嘉肩上,“好了,會安全送你回家的。”
“……”
“畢竟也是從小和我外公一起打太極的人。”
聽起來,還有些洋洋得意。
“……”
“說真的,你很有眼光哦。”女生眨了眨眼。
原本以為會讓她心裏發怵,沒想到故事的發展和預想中的完全不同。
誰才是那個護送公主的騎士到底是成了無法考據的事情。
總之最後,裴伴在面包店裏陪着程清嘉轉了一圈,并且将他挑選了哪幾款面包記在了心裏。
其實那個時候程清嘉沒有太多選擇。
晚上九點多的面包店,剩餘的面包少得可憐,而且大多還是不受人青睐的那些。
回去的路上,一開始,誰都沒說話,只有晚風刮過的聲響。
微弱的風聲中,裴伴緊了緊圍巾,又順手将奶茶扔進了一盤的垃圾桶裏,随後,她拍了拍手,看着程清嘉,“程清嘉——”
“嗯。”
“英語作文裏寫以後想成為醫生,是真的嗎?”
裴伴覺得他們應該算是朋友,若是朋友的話,互換人生理想,應該是很普遍的事情吧。
然後,她聽到身旁男生語氣淡然又堅定。
“是認真的。”
“那——”裴伴頓了頓,又繼續道,“作文裏寫的理由也是真的?”
因為爺爺是個令人敬佩的好醫生,聽過很多關于行醫的故事很受感觸,又從小在爺爺身邊長大耳濡目染,所以也立志成為一個醫生。
希望能以自己微薄力量拯救更多的人。
聽起來,完全,真實。
裴伴低着頭,豎起耳朵等待一個答案。
還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卻見地上被拉的狹長的人影,那個男生搖了搖頭。
其後,才聽見程清嘉坦白,“不是。”
“啊?”裴伴略有些驚訝。
字裏行間,情真意切,沒想到都是假的。
她寫語文作文是“真假混賣”,沒想到程清嘉寫英語作文也不是真的誠實。
也許世界上大多數學生都這樣。
大家傾向于選擇對自己有益方便的那部分內容,選擇能袒露公開的那部分內容,而隐藏一些——
一些也許真實,但不夠“完美”的東西。
“那——”
裴伴頓了頓,沒有一口氣直接将話問完。
她斟酌着要用怎樣的問句才顯得不那麽唐突。
程清嘉會覺得這些是隐私嗎?
他會不會很煩她問這麽多?
會不會覺得她很沒禮貌?
腦袋裏有無數種擔心的猜測,但這些最終也都指向同一點,那就是——程清嘉會對她印象變差,甚至會讨厭她。
用另一種說法概括的話,也可以這麽說:裴伴想要多了解一點程清嘉,那麽程清嘉呢?
他願意被了解嗎?
會産生抵觸情緒嗎?
只是,令裴伴意外的是,程清嘉主動接完了她猶豫着遲遲沒有問出口的話——
“你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裴伴從未覺得程清嘉如此通情達理過。
于是,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至于為什麽裴伴這麽用力地點頭,那是因為,她覺得,如果說話的時候沒有使用程度詞,那麽也能用行為來體現“程度詞”。
也就是說——
是的,她很想知道程清嘉把醫生設為人生理想的理由。
很想很想。
緊接着,程清嘉就做出了另一個令裴伴訝異得說不出話來的舉動。
幾乎是目瞪口呆地,裴伴盯着程清嘉指尖的那枚銀色硬幣。
在路燈的照射下,硬幣的邊緣處似是閃着異樣的光彩。
那枚硬幣,是剛剛程清嘉從褲兜裏掏出來的,也是幾分鐘前在面包店結賬時的找零。
這是一枚普通的國內流通的交易貨幣,上面的菊花圖案裴伴閉着眼睛都能畫出來。
所以,她自然不是對這枚硬幣感到驚奇,而是因為握着這枚硬幣的人方才開口說的那句話。
他說——
“如果是數字那一面,我就告訴你。”
啊……
幼稚鬼嗎?!
這是程清嘉的風格嗎?
No!No!No!
難道不是蘇敏君才和她玩這種無聊的小游戲嗎?
好吧好吧。
按照概率來算,1/2,怎麽能說概率低呢?
裴伴撇撇嘴,“好啦好啦。”
兩人均停下了腳步,一邊是樹,一邊是路燈。
他們幾乎是面對着面。
靠得很近的距離,以那一枚硬幣為中心。
這個小東西重要的像是比它高級得多的聖杯是的。
伫立在這一方空間裏,像是被卡住。
人呢,一旦被“卡住”,時間好像也會靜止不流動了。
在程清嘉做出要抛硬幣的動作之前,裴伴忙伸手阻止,忙不疊道,“等等等等!”
“在抛硬幣前,容我許個願吧。”
“虔誠地祈禱的那種——”
女生的笑容在色彩溫暖的路燈下會演化成一卷精彩的水彩畫。
她閉上眼睛,臉上流露出的認真神情,就像是個清教徒。
下一秒,她睜開眼睛,彎着嘴角,“好啦。抛吧。”
盯着那個小東西,哪怕一幀都不放過。
看着它旋轉着向上,又旋轉着掉落回他手掌心。
這一刻,裴伴再也看不見。
他的另一只手,覆在其上,像是牡蛎閉上了外殼,用心珍藏內裏的寶貝。
他清咳了一聲,道:“只有我能看。”
“啊?”裴伴皺眉,不是很甘心,嘴裏低聲嘟囔着,“那這樣,又沒有第三方公證人,答案全憑你一張嘴,想作弊就作弊。”
剛抱怨完,擡眸時,目光猝不及防地在半空中被他截獲。
對上他的眼神,像是看到了最閃耀的星星,于是頭頂那整片天空,都成了最浩瀚的背景。
你怎麽可以質疑這一雙眼睛。
“好吧,你快看吧。”裴伴妥協。
靜靜地看着他打開雙手,窺探其中秘密。
而她雙手背在身後,身子因未知而來回晃動着。
無聲地望着他。
他将硬幣收回口袋,之後,右手很不自然地刮了一下鼻翼。
然後,程清嘉驀地偏頭,以一種不情不願但無可奈何地表情面對裴伴。
“沒辦法,必須要告訴你了。”
這也就意味着,抛硬幣的結果應該是數字那一面。
至于為什麽用“應該”,那是因為真實到底是什麽,硬幣到底哪一面朝上,只有程清嘉一個人知道,由他來決擇。
他是做出選擇的那個人,她是被動接受的那個人。
無論什麽才是真實的,都沒關系。
只要她相信他說的,以及他口中的真實。
那就夠了。
“沒辦法”和“必須”這樣的措辭聽起來可有夠無奈的呢。
裴伴挑着眉,點了點頭。
“是因為——”
“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
此後,一度迎來短暫的死寂。
裴伴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她對程清嘉的印象。
看起來瘦而羸弱。
如果是因為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
她垂着腦袋,像是一朵被風吹得失去了東南西北方向感的太陽花,不知道該在哪裏找到稱之為信仰的太陽。
将下巴深深地埋在圍巾裏,柔軟有溫暖。
下一秒,裴伴有些無措地抓了抓頭發,然後,啓唇道:“要…要多鍛煉嘛!這樣體魄更強健嘛。”
……像是體育課本裏面那種聽的耳朵生繭子的無聊雞湯。
裴伴下意識地咬唇。
程清嘉低頭,卻只能看見女生頭頂的可愛發旋。
她的短發被風吹的有些亂了。
想讓人想撫平,讓它恢複乖順規整。
他語氣無波無瀾:“我有每天跑步。”
……除了今天。
“诶?什麽時候?”
學校裏,不可能。
難不成是晨跑?
“夜跑。”
“晚上八點。”
“繞着小區跑兩圈。”
裴伴聽了,長長地“哦”了一聲。
眼珠子一轉,她腦袋裏冒出一個想法。
“這樣的話,可以帶我一個嗎?”
“如果有人監督的話…我也許能堅持跑步啊。”
“畢竟…以後還有體育中考要應付…很麻煩…”
說到這裏,裴伴語氣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苦惱的情愫。
她體育差到爆,頭很大。
“——你開心就好。”
那人不鹹不淡地回了五個字。
于是,當高中時代,裴伴最愛的作家從道尾秀介變成村上春樹,當她一邊吃着煎餅果子一邊翻着那本《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麽》的時候,她想着,也許她也能洋洋灑灑寫一本《當我(和程清嘉)夜跑的時候我在想什麽》。
當然,都是想想而已。
夜跑嘛,從程清嘉的銀色ipod shuffle開始。
從他竟然在夜跑時聽bbc六分鐘英語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