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抛卻

聞教授, 聞今歌。

他出生在冬眠時代,距今大約八百年。如果更直觀一點地表述這個時間點的話, 那就正是在聞今歌的那個時代, 人們發現了精神力。

這聽起來是相當遙遠的時代,不過,如今的人類壽命可以達到兩百年,所以冬眠時代也并不如同想象中那般天涯遠隔。

冬眠時代是個相對和平、繁榮的年代, 彼時人類帝國剛剛建立, 但整體性并沒有如今這麽強, 很多星域與星球仍舊各自為政, 競争激烈。

但幾乎整個冬眠時代,都沒有發生過大型戰争。絕大部分人類都是相安無事地生活在自己的星球上。

因此, 冬眠時代是個相對穩定,适合埋頭研究、不問世事的年代。

彼時人類對于變異的研究, 有了一大進展。

以聞今歌為首的一批生物學家, 認為人類的變異終将與其他宇宙生物産生趨同,認為在離開地球之後,人類的進化方向将發生極大的改變,甚至可能出現“非人類”的人類。

事實上, 如今的精神力者, 還能算是古地球意義上的人類嗎?恐怕的确不能算了。但是, 大部分人類恐怕也不想放棄自己的自我定義。

因此,聞今歌的說法并不受到大衆歡迎。

在學術領域, 這個理論的确引來了一衆研究變異的學者的追捧。因為, 在研究了其他一些宇宙種族之後, 他們發現, 人類的變異其實也與許多宇宙種族十分類似。

比如更耐受紫外線或者其他輻射、射線的皮膚, 比如更為高大或者小巧的體型,比如……精神力。

精神力,或者更大而化之地來說,用以連接精神維度的某種力量,這并不僅僅只是出現在人類這個群體之中,也出現在其他的某些群體,但他們未必會使用這種說辭。

精神力只是人類對此的定義,而其他宇宙種族有着各自不同的定義,同時也有着各自不同的使用策略。

但是,由于文化交流的困難,學者們只能找到相似性,卻很難具體了解其中的差異。

宇宙實在是過于廣袤遼闊,人類并非長生種,恐怕終其一生都難以跨越自己的局限。

在擴張時代之後,這個問題得到了改善,甚至衍生出了宇宙生物學這樣的學科分支;但是在冬眠時代,人類科學家仍舊只是面對數量寥寥的宇宙生物資料。

于是,在冬眠時代,生物學家對于變異的研究,終究還是回歸了人類本身。

有一些相當殘酷的實驗在這個時期出現過,用以研究人類在特定環境下可能産生的變異。這類實驗會首先進行數據的模拟,但最終還是可能會進行人體實驗。

這些傳聞在如今的星際網上十分流行,不過并沒有實際的實驗數據證明這一點,又或者,許多資料都已經損毀。

“在冬眠時代,純正的古地球人類就已經很少了,絕大部分人類都已經經過了變異、經過了宇宙的洗禮,因此,那個時代的古地球人是十分珍貴的。”

聞朝望着虞時,十分認真地說。

……實際上,在如今,古地球人當然是更加珍貴的。并不僅僅只有歷史學家對虞時感興趣。

只不過,有謝爾菲斯在,所以不可能有人敢把虞時擄進實驗室,當個不見天日的實驗品。虞時對此有心理準備。

謝爾菲斯反倒是皺了皺眉。他向來不希望虞時知曉這種……社會暗面的事情。

虞時感知到了謝爾菲斯的情緒。他覺得有點好笑,又覺得有些熨帖。他只是輕輕握住了謝爾菲斯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指,跟他說“沒關系,別擔心”。

聞朝繼續說:“我懷疑過,我的先祖是不是拿你做實驗品……但後來,從他的私人檔案中,我發現他真的只是簡單地照料你的身體,維持着你的營養艙運轉,這其實有點奇怪。”

虞時也覺得有點奇怪。

他考慮過自己的身上是不是發生過什麽……呃,奇奇怪怪的實驗。

但是,當他走進蘭道爾研究所的時候,他的身體記憶并沒有顯現出這方面的印象。痛苦、絕望、顫抖……這些反應都沒有出現,他的大腦中只是隐約殘留着一絲熟悉。

或許是他睡得太沉了?

虞時并不知道聞今歌是從哪兒得到他的營養艙的,可是,如果聞今歌想要拿他做實驗,那麽為什麽不将他喚醒呢?這才應該是最正确的選擇吧。

他并沒有将虞時喚醒,只是記錄、觀察,并且維持着虞時的沉睡狀态……

這聽起來,就像是“沉睡”才是聞今歌需要的實驗狀态。

想到這裏,虞時突然若有所悟。

“稍等。”他說,然後詢問自己的智能管家,“李爾,除了我之外,沉睡時間最長然後又醒來的人類,他睡了多久?”

李爾很快從龐雜的星際網信息中,搜索到虞時想知道的內容。

李爾回複:“是名為布魯諾·比爾茲利的男性,他自繁榮時代早期沉睡至混亂時代晚期,沉睡時間大約為一千五百年。他如今已經去世。”

……而這比虞時還少了整整一千年。

虞時從未比此時更加深刻地意識到,他實在是沉睡了太久太久,久到不可思議。

他沉睡了這麽久,甚至還能醒來,甚至身體還十分健康,甚至還擁有了精神力與第二象性。這就更加不可思議了。

虞時喃喃自語:“所以,我身上最特殊的地方,就是……我睡得比較久?”

他琢磨了一下,然後尴尬地覺得——這也太奇怪了吧!什麽樣的實驗需要人睡這麽久啊!

他又問李爾:“那麽,沉睡時間很長但是卻沒有醒來的人類呢?”

“根據星際網的公開資料,應該是一位名叫尚晉華的女性,她在蠻荒時代陷入沉睡,但是如今不知下落。而其他與尚晉華同時代,或者更早的,除了您之外,都已經在混亂時代之前蘇醒或者死亡。”

李爾停頓了一下,然後補充說:“絕大部分都未曾蘇醒,而是在沉眠中死亡。”

虞時不由得沉默了。

他意識到,沉睡,并且在沉睡之後還能醒來,已經是一樁足夠稀罕的事情。

聞朝看起來也感慨萬千。

他對聞今歌其實并不怎麽了解。戰争以及歷史資料的斷代,讓他對先祖事跡的掌握,也就局限在星際網上的描述,以及少部分從長輩口中聽來的說法。

因此,在他還年輕的時候,當他發現聞今歌的私人檔案時,他十分激動,滿懷着對于歷史的驚嘆與好奇,打開了那份檔案,并且了解到一個更加古老、更加遙遠的人類的故事。

他沒想到這個人類居然能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他說:“你認為,他是想看看‘沉睡’能為人類帶來什麽?帶來某種變異?”

某種意義上,聞今歌的想法居然是對的。虞時很有可能就是在這麽漫長的沉睡之中,掌握了他的第二象性,建立了與高維的聯系。

但是,虞時并不認為,聞今歌僅僅只是基于單純的實驗目的,才做出這樣的行為。

或者說,實驗,只是為了他的另外一個目的服務。

虞時沉思片刻之後,就說:“是的,或許是這樣,不過……”

說着,他望向了謝爾菲斯。有些事情由謝爾菲斯來說會更加合适。

謝爾菲斯心領神會,便說:“聞教授,你應該知道麥克萊恩吧?”

聞朝愣了一下,便說:“岑教授的那名學生?他怎麽了?”他頓了一下,意識到謝爾菲斯的意思,但是卻又感到不可思議,“您的意思是……”

“我們懷疑,聞今歌教授可能與麥克萊恩的死有關。”謝爾菲斯說,“當然,并不是他直接造成了這場死亡,而是聞今歌教授知曉或者涉及了幕後黑手的陰謀。”

聞朝怔了一會兒,然後突然說:“實際上,你們也在懷疑我吧?”

謝爾菲斯只是溫和地笑了一下。

聞朝像是有點煩惱,又像是有點無奈,他說:“我知道……我認為岑教授有點過度敏感了,他好像覺得是研究所的問題,但我不認為我和比爾教授會做什麽。

“我們都不是什麽知名的學者,也沒有什麽重要的研究課題,整個蘭道爾研究所就靠着岑教授撐着,我們為什麽會想要殺死他的學生?這根本就毫無意義。”

謝爾菲斯不置可否,他說:“你應該知道,麥克萊恩的遺言就是‘晨星’?”在得到聞朝肯定的回答之後,謝爾菲斯又說,“虞時也曾經受到襲擊,并且被稱為‘晨星’。”

聞朝驚訝了起來。

“所以,我才想要詢問你的看法,聞教授。你認為聞今歌教授可能參與到任何可疑的事情之中嗎?”

聞朝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又翻箱倒櫃地尋找了起來。很快,他又找出了兩張略微陳舊的紙張。

他解釋說:“我當時看到先祖的私人檔案的時候,只将其中部分我感興趣的內容打印了出來。這就是其中一部分……我對他的實驗課題毫無了解,但這應該是最可疑的東西了。”

虞時和謝爾菲斯對視了一眼,然後望了過去。那看起來是一些淩亂的呓語。

聞朝進一步給出了說明:“先祖留下的電子文檔,有些已經損壞了,我當時因為好奇,找了一位業內人士幫了忙,但最終也只能解析出這些內容。”

虞時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這兩張紙。

一張紙上的字句是:“……瘋了……他們改變……最初……沒道理……”

另外一張紙上的字句是:“……我認輸……放棄……等待着……見證……沒有任何……”

的确是相當令人疑惑的內容。

……但虞時能夠将其補全。

他通過紐帶“戳了戳”謝爾菲斯。謝爾菲斯立刻明白他的想法,随後就說:“我明白了。或許我們還是需要更多的調查。”

“……這是可怕的陰謀嗎?”聞朝問,“是他們殺死了麥克萊恩嗎?”

“恐怕是的。”

“他們會殺死更多人嗎?”

“他們已經殺死很多人了。殺死更多也并不奇怪。”

聞朝有點恍惚。隔了片刻,這位宇宙心理學家感慨着說:“或許我永遠無法理解人類的想法。我是個無能的心理學家。”

他們默然以對。

很快,他們告別聞朝。在岑和的安排下,他們找到了一個安靜的房間,打算前往精神維度。

虞時和謝爾菲斯去往精神維度的目标有兩個,第一是開盲盒,第二也是開盲盒。

……事實上,那似乎都與聞今歌有關。

虞時不能确定自己曾經在蘭道爾研究所的時候,究竟在精神維度中做了什麽;他同時也不能确定,聞今歌與繁星計劃究竟有什麽關系。

但是,他确定,他們現在必須把這兩個盲盒開出來。

這或許與格蘭星如今面臨的局面沒什麽太大的關系,但是,必定與真相息息相關。

事實上,他們恐怕已經十分接近真相了。

不久之後,虞時首先接收了聞今歌的那兩段話語的完整內容。

在現實中他很難做到這一點,不過在精神維度,這就十分簡單了。他的搜索引擎還是很好用的。

第一段話的完整內容是:“他們瘋了。他們改變了最初的願景與期待,他們不再指望現實了,也不再指望人類了。他們傲慢地認為自己能夠決定一切,可世界沒道理完全按照他們的想法去運轉!

“而十分可笑的是,他們的想法是,如果世界不按照他們的想法去運轉,那麽,他們就改變世界,甚至,換個世界。啊哈,我該為他們的雄心壯志而用力鼓掌嗎?可他們已經走入了歧途!”

第二段話的完整內容是:“很好,我認輸,我不再堅持我原本的想法、原本的方案,我徹底放棄。可是,我卻不甘地想要等待着他們的命運,我真想見證他們最終的命運啊!

“誰能想到繁星計劃最終走到了這一步?沒有任何人能夠想到!連我們都完全沒有預料到啊!我們只是想要擁有一個更加美好的未來、更加美好的世界——可是,美好、美好!誰來定義這樣的美好?”

文字伴随着強烈的情緒,共同湧進了虞時的大腦。那是巨大的不甘、憤恨與絕望。這情緒猛然沖向虞時的大腦,在一瞬間甚至造成了眩暈與痛苦。

好在謝爾菲斯始終關注着虞時,很快就清除了這部分情緒——在結合之後,謝爾菲斯已經可以使用向導的信息刻刀了。

這也正是虞時無法從精神維度獲取更多信息的原因,一方面,數量的增加可能造成巨大的負擔,另外一方面,這些信息并不僅僅只是文字、畫面,還蘊藏着更多的情緒、精神,會直接沖擊他的大腦。

虞時喘了一口氣,然後說:“改變。聞今歌是繁星計劃的核心成員,而且見證了繁星計劃的改變。”

不久之前,他在蘭道爾研究所的建築上,知曉繁星計劃變成了人造天堂計劃。這讓他有點意外,因為他不知道這段話怎麽會出現在蘭道爾這裏。

現在看來,這顯然與聞今歌有關,甚至于,聞今歌說不定就是當初聽聞這段話的人。

……聞今歌顯然不是說這段話的人,他顯然也并不贊同所謂的人造天堂計劃。

如今虞時還不能确定,其中的差別究竟是什麽,但是他能感知到聞今歌強烈的、複雜的情緒。那甚至有點感染到他了。

虞時又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恢複過來。

“你還好嗎,小魚?”謝爾菲斯問。

虞時想了想,幹脆睜開眼睛,在現實裏抱住了謝爾菲斯,然後嘀嘀咕咕地說:“不太好,聞教授的情緒很激動。他寫這兩段話的時候,好像已經打算結束自己的生命了……我能感受到他的死志。”

謝爾菲斯微怔,然後輕柔地撫摸着虞時的頭發。他說:“信念的變化是痛苦的。”

“是啊。”虞時喃喃說,“他不想改變,但是他的同伴已經抛棄了他。他們放棄了原來的計劃。”

按照他們對于繁星計劃的了解,在宇宙時代拉開帷幕之後,繁星計劃就已經慢慢走入歧途了。

最開始,繁星計劃的目的或許是好的。他們想要平息世界的争端,想要為人類尋找一條更好、更完善的出路。

但是,在人類步入宇宙之後,他們會慢慢發現,他們的目标是完完全全的鏡花水月——人類不可能是完美的,人類社會也不可能是完美的,紛争、矛盾永遠存在。

即便擁有了新型能源、即便擁有了更加廣袤的領土,但是人類從未改變。

在戰亂時代,繁星計劃的成員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陷入了絕望,并且意識到自己無能為力,甚至有成員認為,人類去做個無所事事、與世無争的寵物也不錯。

或許繁星計劃在此時解散,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是,龐大的利益與他們的信念交織在一起,這或許不是他們想放棄就能放棄的事情。

于是,為了達成目的,他們變得更加極端了。

戰亂時期過後,冬眠時代來臨。六芒星研究所就建立在冬眠時代。

菲利克斯·芬恩,他既是腦科學專家、虛拟現實之父,同時也是六芒星的創始人之一。因此,在一開始,虛拟現實技術就是六芒星研究所的重要一環。

以六芒星的建立為标志,繁星計劃徹底走向了另外一條道路,也就是所謂的“人造天堂計劃”。

他們自現實走入虛拟。

當然,這一切的發展、變化,還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具體人物、具體時間、具體理念、具體做法等等,也有着不夠清晰的地方。

但是顯然,聞今歌,以及他所代表的道路,是被抛卻的那一個。

虞時很難确定聞今歌心目中的繁星計劃究竟是什麽,但是聞今歌明顯要更實際、更現實一點。

……事實上,在如今的繁星計劃成員中,矛盾與裂痕不仍舊存在嗎?

在襲擊查普林研究所這件事情上,虞時就曾經望見繁星計劃成員的争論。繁星計劃想要彌合人類的分歧,但他們自身也無法避免這種分歧的出現。

這幾乎是必然的事情。

……因此,虞時甚至在此刻産生了一絲好奇。

他好奇的是,繁星計劃的成員到底為什麽如此“自信”,甚至認為他們已經成功了?

如果深入想下去,這似乎就是一個複雜的哲學問題了。

最後,虞時就不想了。

他擡頭望向謝爾菲斯,然後突然笑了起來。他說:“謝爾,你知道我現在會怎麽讓自己放松嗎?”

謝爾菲斯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我會看看你頭上的那些彈幕。”虞時笑眯眯地比劃了一下。

謝爾菲斯:“……”

他不由得失笑,十分配合地詢問:“現在,他們在說什麽?”

“他們在說……”虞時停頓了一下,換了種方式表達,“在我每一次感到彷徨和不安的時候,你都在我身邊,這是多麽美妙的事情。”

謝爾菲斯微怔,随後,那雙棕色的眼睛溫柔地注視了他片刻。謝爾菲斯擁抱了虞時,并且低聲說:“是的,我在你身邊。”

他知道,現在的虞時就正感到彷徨與不安。

……虞時同樣是繁星計劃的成員之一,只不過他并不是自願加入的。他顯然是聞今歌的計劃中的一員。

在聞今歌被繁星計劃抛卻的時刻,彼時仍舊沉睡、仍舊一無所知的虞時,恐怕也是因此才會流落到安迪星。

他或許本該在那裏迎來生命的終結,他也的确差一點就死去了,只是謝爾菲斯救了他。

他想象着,想象自己可能的另外一條道路,那未曾存在但卻隐約顯現的命運。最後,他說:“謝爾,謝謝你。”

謝爾菲斯若有所覺,确定地說:“那是我應該做的,小魚。”

虞時笑了起來。他當然不懷疑這一點。但是,他還是想要說出自己的感謝。

或許在那一刻,無論是誰出現,謝爾菲斯都會選擇伸出援手。但唯獨是虞時,能讓他們握住彼此的手。

他們靜靜地擁抱了片刻,并且親吻着彼此,享受着這種溫馨靜谧流淌的感覺。等到情緒徹底平靜,他們才重新前往精神維度。

這一次,他們要打開了另外一個盲盒。

那是相當微弱、相當狹小的一片精神力屏障,或者說,一點精神力屏障。如果不是虞時指出,那謝爾菲斯甚至都沒能察覺。

虞時将精神力伸向那裏。一時間,他甚至有點緊張。

但他還是堅決地打開了這個盲盒。

這是一個獨特的秘密、一個精妙的巧合,數百年來始終隐藏在這個漆黑的盒子裏,終于,将其放入其中的人,又親手拆開了這個盒子。

那是一個被定格的畫面,就像是一張時光的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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