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3

宛若實質的目光彙聚在梵樓的身上。

猜疑,嫉恨,豔羨……

四位長老加一個劍婢,竟能将如此複雜的情緒瞬息都凝在梵樓的身上。

梵樓如烈火焚身,火舌肆無忌憚地卷上來。

他的皮肉早已化為灰燼,唯獨一身殘破的骨殖,還能任人踐踏。

梵樓卻不覺得痛。

他視線所及,是沈玉霏的指尖。

他知道那手指每月十五,都會化為柔軟的春水。

他也知道那手指微涼,纖塵不染,粉嫩的肉色下藏着一輪小小的月牙。

“你快說話啊!”沒骨花最沒耐心,見臉上蒙着白紗的梵樓癡癡傻傻地盯着宗主瞧,恨不能将手邊的琴砸過去,“說……說帶我去!”

百兩金聞言,“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面上的譏诮毫不掩飾。

她用裹着紅紗的手掩住唇,嬌聲感慨:“帶你去,有什麽用?”

沒骨花不甘示弱地反問:“帶你去,又有何用?”

“我從未想過要去。”百兩金不是沒動過去秘境的心思,但她心思細膩,瞬息分清了利弊,“黃莺乃是宗主的劍婢,沒有人比她更适合陪宗主去秘境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佛見笑與佛見愁雙雙颔首,雖未開口,但已經表示了對百兩金的支持。

沒骨花氣惱地啐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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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知道,黃莺是衆人之中最适合的人選,但秘境的誘惑太大,她實在是不甘心。

“喂,問你話呢!”沒骨花沒法說服其餘幾位長老,幹脆猛地揮起衣袖,暗暗在掌中凝聚起一團靈氣,試圖威脅木讷寡言的梵樓,“你覺得宗主該帶誰去?”

赤紅色的衣袖緩緩落下,無形的靈氣化為巴掌,在衆人的眼皮子底下,對着梵樓綁着白紗的臉,呼嘯而去。

百兩金與黃莺對視一眼,裝作未覺,佛見笑與佛見愁自點頭後,再次默契地閉上了嘴。

梵樓也感受到了掌風,擱在膝前的手指不易察覺地微蜷。

他眸底金色的微光再次綻放,但他指節猛地一隆,生生壓下了深藏在血脈裏的悸動。

一片不起眼的花瓣倏地飄起,淩空劃出抹淡粉色的弧線。

沒骨花的掌風逼至梵樓的臉頰時,倏地頓住,繼而詭異地潰散。

那片花瓣柔柔地貼在男人面上覆蓋的白紗上,呼吸間,無聲地炸成了粉末。

沒骨花的瞳孔驟然一縮,抱琴跪地,幹脆利落地認錯:“宗主饒命!”

沈玉霏不知何時收回了視線,語調綿軟慵懶:“我在問他。”

說話間,玄袍翻卷如浪,蓬勃的靈氣伺機而動。

他白玉似的手指再次點向了梵樓。

“你覺得,本座該帶誰去?”

梵樓呼吸一滞,微彎的脊背遲疑地挺直。

隔着白紗,沒人能看見他的神情,卻都聽見了他逐漸加粗的喘息。

“宗主……”梵樓閉上雙眼,複又睜開。

金色的符文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那雙深邃的眸子裏,只剩下無盡的黑灰。

他知道,自己該回答黃莺的名字。

黃莺陪宗主去,天經地義。

她是劍婢,修為又高,比之宗內四大長老,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還是宗主最信任的貼身婢女,多年來,常伴宗主左右。

且黃莺的名字,是百兩金提出來的。他若再提,不會引來其餘長老的嫉恨。

梵樓該回答黃莺的名字。

可他偏不想回答黃莺的名字。

梵樓的心破了一條縫,陰暗的嫉妒汩汩而出。

那枚他拼着惹怒沈玉霏也要留下的吻痕,沒能發揮應有的作用,讓他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黃莺……黃莺。

難不成,黃莺連他最後一個靠近沈玉霏的機會,都要奪去嗎?

梵樓不甘心,他被白紗擋住的臉頰上,肌肉神經質地抖動,藏在黑色袖籠中的手也繃起了可怖的青筋,體內靈氣更是随着攀升的氣息,橫沖直闖,生生刺破了一條又一條脆弱的血管。

梵樓咽下一口血,嘴唇艱澀地蠕動。

“我。”

梵樓咬着牙,在一聲接着一聲的抽氣聲裏,沉聲道:“秘境一封,不知幾日才開,宗主……應該帶我去。”

幾乎在梵樓話音落下的瞬間,長老們與劍婢體內的靈氣就開始瘋狂地運轉。

她們甚至來不及求沈玉霏息怒,各個身形緊繃如弓弦,随時準備逃跑。

因為,梵樓在用功法威脅沈玉霏。

合歡宗秘法《白玉經》,知其深淺者,寥寥無幾。

門內弟子大多以為沈玉霏将梵樓當成爐鼎,卻不知道,真正陷入情毒的,是沈玉霏自己。

但門內長老與劍婢,深知其中利害,便也更清楚,沈玉霏對梵樓的恨。

梵樓在找死。

她們心裏升起了同樣的念頭。

氣氛凝固,細小的雞皮疙瘩悄無聲息地攀附在黃莺的手臂上。

她想要搓一搓胳膊,無意中瞥見了沒骨花失去血色的面頰,不過,她沒心情嘲笑沒骨花,因為她偏過頭,在恍恍惚惚望過來的百兩金的眼中,看見了自己蒼白的倒影。

“呵……”

沈玉霏輕笑了一聲,仿若死亡的訊號,足以震蕩起靈魂最深處的戰栗。

梵樓的确在找死。

他從回答了宗主的問題後,就閉上了雙眼,低下了頭。

然而,衆人預料中的血腥場面并未出現。

陰氣森森的靈氣在臨月閣前懶洋洋地轉了幾圈,重歸沈玉霏的體內。

他百無聊賴地伸了個懶腰,語氣懶散地吩咐:“叫你們回來,的确是為了秘境之事……我去以後,玉清門勢必在忘憂谷附近作亂。”

沈玉霏甚至沒再提誰與自己同去秘境之事,像是看不見梵樓這號人,随口安排着宗門內的事務。

“玉清門?!”

這一回,搶先開口的是佛見笑與佛見愁兩姊妹。

她們瞪着同樣布滿血絲的眼睛。

“宗主,我們留在谷內!”

沈玉霏勾起唇:“好啊。”

笑意如同芙蓉盛開,糜爛中帶着絲絲不詳的蠱惑。

“你們留下,沒骨花也留下。”

被點名的沒骨花茫然擡眸:“宗主叫我?”

“嗯。”沈玉霏心情頗好地點頭,“你留下,與她們二人一起守着忘憂谷。”

“可玉清門每回來忘憂谷,無非是走個過場……”沒骨花不情不願,試圖和他打商量,“宗主,我還有架沒打完呢!”

沈玉霏失笑,意有所指:“放心,這回,保準你打個痛快。”

言罷,不顧衆人的疑惑,轉身往臨月閣裏走。

不過,他走是走了,卻也将梵樓叫上了。

“過來。”沈玉霏平平淡淡地喚了一聲。

梵樓遲鈍起身,在黃莺等人嫉妒的注視下,步伐遲緩地走進了臨月閣。

砰!

臨月閣的門緊緊合上。

沒骨花第一個從地上爬起來:“宗主居然沒懲罰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廢物?”

“宗主自有宗主的道理。”百兩金施施然起身,撣去衣擺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即便眼裏也有疑惑,擠兌沒骨花的話,卻是一句不落,“況且,他說得沒錯——宗主一入秘境,不知何日才能出來,若是沒有梵樓,毒發怎麽辦?”

“那也不應該如此……”沒骨花難得沒和百兩金争吵,因震驚,一把攥住默默離去的佛見笑,“喂,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佛見笑停下腳步,佛見愁也停下了腳步。

佛見愁伸手,替姐姐擋開那只手:“讓開。”

“你們兩個悶葫蘆,就不能多說兩句話?”沒骨花氣急敗壞地攔在她們的身前,“我知道你們和玉清門有仇……宗主不都讓你們留下來守谷了嗎?為何還要将我留下來?”

佛見愁依舊不說話,由着妹妹替自己開口:“宗主的命令,你聽就是。”

“哪裏需要我……”沒骨花還要再辯,眼尖地瞧見佛見愁閃着靈氣的手,立時往一旁跳,“得得得,留下就留下!”

她惱火地抱住自己的琴,往空中一躍,火燒屁/股般跑沒了影。

百兩金和黃莺落後半步,兩人誰也沒有先開口。

最後,劍婢憋不住:“宗主是什麽意思?”

“許是玉清門有異動。”百兩金的回答很是謹慎,“聽命令便是。”

百兩金猜得不錯,玉清門确實有異動。

天下宗門,多如繁星,名門正派的弟子又以玉清門為首。

玉清門老祖閉關百年,如今的掌門,長燈真人,修為只比沈玉霏高一線。

他二人多年前曾有過一戰,拼了個兩敗俱傷後,各自退讓半步,定下百年之後再戰之約,并立下誓言,在百年約定到來之前,無論門內弟子如何争鬥,都不親自出手。

如今,百年之約剛過半,按理說,長燈真人礙于誓言,不會,也不該現身。

前世,沈玉霏也是如此想。

……此時,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掐了個訣,橫與劍架上的長劍嗡鳴不止。

玄袍于半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沈玉霏停下了腳步,他身後的梵樓也停下了腳步。

“知道我為什麽讓沒骨花留下嗎?”

梵樓專注地盯着沈玉霏的衣袍,直到耳畔飄來一股熟悉的冷香,方才意識到,宗主在同自己說話。

他習慣性地跪下:“不知。”

沈玉霏走到梵樓身前,伸出一根手指,挑起男人的下巴,肆無忌憚地打量他面上的白紗:“因為玉清門的老祖要出關了,那群臭道士憋不住要對我們出手。”

梵樓渾身一震:“宗主……”

“無妨。”沈玉霏像是看不夠似的,以兩指掐住了梵樓的下巴,“要出關罷了,不是立刻出關。”

前世,直到沈玉霏身死,那傳聞中的老祖也沒有現身。

所以,他不急。

只是沈玉霏不急,長燈真人卻心急如焚。

玉清門的掌門,長燈真人不願違背自己與沈玉霏人盡皆知的百年之約,又恨不能将合歡宗親手毀去,便将一縷神識藏在門內長老體內,趁沈玉霏前往秘境之時,對合歡宗的弟子大開殺戒。

事後,沈玉霏趕回合歡宗,忘憂谷裏血流成河,留在谷內的兩位長老,佛見笑形神俱滅,死得不能再死,佛見愁靈臺崩塌,成了徹徹底底的廢人。

他震怒之下,察覺到玉清門的長老氣息有異,質問當時已與自己熟識的孟鳴之,得到的回答卻是——

“師父不會如此。”孟鳴之擲地有聲的回答猶在耳畔,“玉霏,你要信我。”

沈玉霏殷紅色的唇一勾,冷笑着松開了捏着梵樓下巴的手。

情之一字,自古傷人。

但恨之一字,卻痛快萬分。

今生,他不會再信孟鳴之的謊言,倒是梵樓這個人,有點意思。

“想将面上的白紗取下嗎?”

沈玉霏狹長的眼睛微彎,指尖凝聚起了冰涼的靈氣。

梵樓面上的白紗,其實是符咒。

當初,沈玉霏痛恨功法帶來的情毒,也煩透了梵樓,便直接将他的臉封印在層層白紗之下,如今要解開,自然等于解除符咒。

梵樓心神俱震,猛地仰起了頭。

沈玉霏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梵樓的雙瞳比旁人黑上許多,仿佛高懸在天上的星子。

裏面愛意與痛苦交織翻湧。

沈玉霏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雙眼睛,靜靜地等待梵樓的回答。

他看過梵樓為自己死的模樣,不介意今生對梵樓好一點。

……也只有一點。

“只給你一次機會。”等得久了,沈玉霏耐心耗盡,恹恹地移開視線。

梵樓的視線太直白,他心裏滾過陣陣惱意,轉身往卧榻前走。

層層陣法跟随他的腳步升起。

金色的符文閃爍如銀河,赤金色的蝶,靈活的鹿,依次顯現。沈玉霏的身影逐漸被它們包裹,成了一抹玄色的暗影,不受控制地消失在梵樓的眼底。

梵樓拼命地眨眼,直至徹底尋不到宗主的身影,才沉沉地垂下眼眸,一聲不吭地跪了回去。

暗紅色的血悄無聲息地從他的衣擺下沁了出來。

梵樓想,他又把宗主惹惱了。

他……不配将臉露出來。

玉清門內,一間刻滿符文的密室內時不時傳來竊竊私語。

“……可是突破時,出了岔子?”

“……體內靈氣紊亂,怕是先前受的傷……”

“……不妥,不妥,再拖下去,怕是鳴之于修行一路上,再難走遠!掌門師兄,你要盡快做出決斷啊!”

砰!

砰砰!

話說聲瞬息間被靈氣的震蕩掩蓋。

宛若實質的靈氣化為巨浪,一波又一波地打向了密室的牆壁。

牆上符文有感而亮,散發出刺眼的血紅色光芒。

但這樣的光芒非但沒能遏制住靈氣的巨浪,反而引起了無窮的反撲。

吼!

野獸般的嘶吼将屋內衆人震得耳鼻出血,靈臺巨震,幾乎站立不穩。

“不好!”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長燈真人。

他手持拂塵,橫于胸前,對着密室正中怒喝:“結陣!”

站在長燈真人身側的幾個長老聞言,連忙也執起拂塵,低吼:“陣起!”

血紅色的陣法破土而出,轟然于半空中彙合,鎖向房間的正中——那裏漂浮着一顆暗紅色的“繭子”。

“繭子”随着陣法的靠近,有規律地彈動,好似一顆活着的“心髒”。

玉清門如今修為最高的幾位長老屏息凝神,手指瘋狂翻動,陣法不要錢似地結了一個又一個,可惜,那“繭子”跳動得卻愈發瘋狂。

噗!

終于,一聲輕響打破了密室內的死寂。

“糟了!”長燈真人瞳孔一縮,剛欲再次揚起手中拂塵,就被一股巨力震飛,整個人被壓入密室的牆壁,留下了一道駭人的人形印記。

“掌門!”

“掌門師兄!”

驚呼聲四起。

發出輕響的“繭子”卻無聲無息地停止了跳動,緊接着,一只蒼白的手于衆目睽睽之下,從中探了出來。

那哪裏是繭?

分明是個被密密麻麻的符文纏繞住的人。

他身上的符文實在是太多了,血色堆疊,才會被誤會成是“繭”。

“沈——!”

刺耳的咆哮伴随着符文的碎裂,斷斷續續地飄出來。

“沈……”

那聲音逐漸凝實,詭異地落在一個溫文爾雅的音調上。

“咳咳。”長燈真人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見符咒中隐隐露出一具熟悉的人影,倏地洩了力,重新癱坐在地上,“徒兒……徒兒!”

最後一層稀薄的符文轟然碎裂。

孟鳴之懸浮在半空中,木然地打量着周身的情狀,最後,視線落在了自己的雙手上。

他眼底迅速彌漫起驚駭,繼而,所有的情緒又如石沉大海般褪去。

孟鳴之落于長燈真人身前,恭敬跪下:“師父。”

長燈真人虛弱地勾起唇角:“好……好。”

“你……很好。”玉清門的掌門欣慰地拍着孟鳴之的肩膀,眼底迸發着濃濃的狂熱,“壓制住了老祖的……師父沒白疼你。”

孟鳴之垂着頭,掩去了唇角的冷笑。

他扶着長燈老祖離開密室,入眼,是無數身着青色弟子服的玉清門弟子。

他們循聲望過來,目光殷殷。

“師兄。”玉清門內弟子接二連三地彎腰行禮。

孟鳴之的雙腳像是紮了根,遲遲沒有挪動。

長燈真人當他疲累,叮囑了幾句。

孟鳴之恍若未覺,喉結一滾,咽下了滿口的腥甜。

回來了。

孟鳴之咬緊牙關,竭力抑制着心裏的狂喜。

沈玉霏……

他回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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