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7

鐘雲閣中的異動沒能瞞過長燈真人。

長燈真人趕來時,孟鳴之已經将暈厥的師弟扶到了自己的屋內:“師父,我還未完全壓制住體內的靈氣,一不小心傷了師弟……”

他溫聲請罪:“還請師父責罰。”

“無妨。”長燈真人以靈氣探入明心體內,見他果然如孟鳴之所言,只是被震蕩的靈氣所傷,放下心來,“為師知道,你不是有意為之。”

長燈真人遍布褶皺的面龐擰了起來:“你能壓抑住老祖留在你身體內的封印,并且沒有因為靈氣紊亂,爆體而亡,為師已經很欣慰了。”

他此時說的是前些時日,孟鳴之差點被無數陣法吞噬之事。

“徒兒天資不足。”孟鳴之撩起青色的衣擺,恭敬地跪在長燈真人的面前,“讓師父費心了。”

長燈真人趕忙将他扶起:“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鳴之,你的根骨放眼整個玉清門,誰人能及?”

“……即便是與現世所有的天才相比,你也是其中的佼佼者。縱然是那合歡宗的宗主沈玉霏,也不過是仗着下作腌臜的功法,才得了一身高深修為,必不能長遠!”

“不過,這也正是為師擔心的事啊。”長燈真人提及沈玉霏,面色凝重,擡手捋起雪白的胡須,幽幽嘆息,“沈玉霏陰險狡詐,詭計多端,為師與其有誓言在先,不能對合歡宗出手,可為師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合歡宗一日一日壯大!”

“……鳴之,你是為師最得意的弟子,切忌,日後遇上合歡宗的弟子,必不能心慈手軟!”

孟鳴之看似溫馴地應下,實則微垂着頭,唇角冷冷一勾。

長燈真人不疑有他,背對着徒弟,扶手而立:“但你體內的封印總歸是個隐患。”

“……為師遍尋典籍,只尋到兩個法子。”

長燈真人道:“第一個法子,是你能趕在封印破碎前,修為遠高過正在閉關的老祖,那封印自然不攻自破——這簡直是在癡人說夢!至于第二個法子……則是以傳說中的伏魔陣,壓制你體內原有的封印!”

“……為師已經在玉清門的藏書中尋得了伏魔陣的具體陣法,只是這陣法若要成,三樣至寶,必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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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話落入孟鳴之耳中,他仿佛看見了前世的自己——

身為玉清門內大弟子,孟鳴之的人生,一直過得順風順水。

玉清門內弟子敬他,愛他,玉清門外修士捧他,贊他。

直到孟鳴之因體內封印松動,靈氣暴走,被師父和幾位師叔聯手困于陣法中,他才知道,自己被玉清門閉關的老祖“挑中”了。

修行之道,向來是逆天而行。

即便修為高深者,壽數亦有盡頭。

玉清門老祖恰逢此劫,不甘隕落,特以秘法封住肉身,假借閉關的名義,将神識寄生于玉清門內,專門檢測弟子靈根的玉石之上,暗中挑選合适的軀殼,伺機奪舍。

他選了百年,都未滿意,直到孟鳴之拜入宗門。

孟鳴之天縱奇才,靈根百年難遇。

玉清門老祖大喜之下,神不知鬼不覺,在孟鳴之的體內留下了一道連長燈真人都未曾發覺的封印。

這道封印如同跗骨的蛆蟲,緊緊攀附在孟鳴之的神識之上。孟鳴之修為低時,“蛆蟲”無動于衷,可當他的修為增長,“蛆蟲”亦會增長。

它們貪婪地汲取着孟鳴之的生氣,也在反哺着大限将至的玉清門老祖。

待孟鳴之的師父,長燈真人察覺出異樣,為時晚矣。

老祖留下的封印早已融入了孟鳴之的神識中,倘若要剝離,孟鳴之的性命也會随之而去。

可謂是真正的“同生共死”。

長燈真人別無他法,翻遍典籍,才尋出先前所說的兩個法子。

“蛟龍角,鬼花蜜,玉骨粉,缺一不可。”長燈真人倏地轉身,鷹爪般的五指牢牢鉗住孟鳴之的肩膀,耷拉着的眼皮狂顫,“你可知為師為何要與合歡宗作對?!”

孟鳴之閉上眼睛,複又睜開,眸底壓抑的恨意盡數散去。

他還是玉清門最溫潤如玉的大師兄,面對師父,滿心敬意:“還請師父賜教。”

長燈真人慘笑道:“據說,蛟龍角就在合歡宗內,是他們歷代相傳的秘寶。鳴之,師父是為了你啊!”

孟鳴之渾身一震,英俊的面龐上寫滿了震驚,撩起衣擺長跪不起:“徒兒……徒兒……”

“為師知道你心胸開闊,向來不屑宗門內外的勾心鬥角。”長燈真人見狀,俯身與他語重心長地說,“但你從小在為師的膝前長大,為師怎麽忍心看着你被他人奪舍?!即便那人是我們玉清門的老祖,為師也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淪為他的容器!”

長燈真人說到動情處,淚灑當場,顫顫巍巍地握住孟鳴之的手,鄭重承諾:“鳴之,合歡宗的事,你不要管了。日後,就算為師會背負累世罵名,也要為你将蛟龍角奪來!”

一直沉默的孟明知聽到這裏,忽而擡頭,一雙點星眸子一錯不錯地盯着長燈真人:“師父說得是真話?”

長燈真人一愣:“你是說……”

“日後,就算師父會背負累世罵名,也要為我奪來蛟龍角?”

孟鳴之面上的神情不知何時消失了,雙瞳隐隐閃過莫名的情緒。

他本是面如冠玉,眉目舒朗的長相,配上溫和的笑意,無論說什麽話都使人如沐春風,此刻,同樣的一張臉上,卻無端顯露出譏诮,瞧着怪異得很。

長燈真人的一句“自然是真的”卡在喉嚨裏,尚未說出口,就被低低的呻/吟聲打斷。

原是暈厥的明心蘇醒了過來。

明心昏昏沉沉地擡起頭,恍惚間瞧見兩道人影,不由恐懼地蜷縮起了身子,還放出了靈蜂。

“明心。”短暫失态的長燈真人見狀,蹙眉怒斥,“你在做什麽?!”

威嚴的質問震得明心的頭又是一陣發暈。

“掌……掌門!”他面色蒼白地從孟鳴之的長榻上滾下來,冷汗涔涔地跪在地上,“明心知錯了!”

長燈真人還未問出口的話就這麽斷在了喉嚨裏:“錯什麽錯?如此懦弱不堪,居然是我玉清門的弟子,實在是……實在是可氣!”

“……日後,你就在宗門內好好修煉吧,別出去亂跑,省得丢我的臉!”

言罷,丢下失魂落魄的明心與若有所思的孟鳴之,拂袖而去。

“師兄……”明心自覺做了錯事,雙目含淚,怯怯地扯住了孟鳴之的衣擺,“我……我是不是真的給玉清門丢臉了?”

孟鳴之循聲低頭,眼中冷光刺得明心又是一呆。

但孟鳴之微微一笑,輕而易舉地将眼底的冷意掩去。

“沒有。”他扶起師弟,“師父是因為我的事才憂心煩悶,連累了你……對不起。”

明心傻傻地“啊”了一聲。

孟鳴之又是一笑:“我修煉時心浮氣躁,出了岔子,還震傷了你,師父可不是要生氣嗎?”

“不……沒有。”明心心裏縱有疑惑,聽了一直敬仰的大師兄的道歉,哪裏還有心情追根究底?他羞紅了一張臉,手忙腳亂地擺着手,“師兄……師兄不必向我道歉。我……我不打擾師兄修煉了!”

說完,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鐘雲閣。

而孟鳴之面上的笑意在明心離去後,轉瞬消散。

他虛虛擡手,握住一團無形湧動的靈氣,嗤笑一聲:“為了我?”

“……為了我?!呵……”

孟鳴之毫不猶豫地捏碎了那團靈氣。

咔嚓聲再起。

鐘雲閣內的書架又碎了一批。

他厭棄地将手指縮回袖籠,再不看淩亂四散的靈氣。

“……此生,我只為自己。”孟鳴之喃喃自語,“玉霏,等我。”

那語氣裏蘊含的情意,卻是隐隐有些扭曲的。

“醜八怪,你到底用了什麽邪術……竟敢蠱惑宗主?!”

砰!

梵樓卧房的門被黃莺用靈氣轟成了碎片。

凜冽的罡風直逼面門,梵樓抱劍站在破破爛爛的屋子裏,身上黑袍獵獵作響,唯有面頰上覆着的白紗巍然不動。

他動了動手指——那只手被黃莺踩過,青紅色的印記還沒徹底消散。

黃莺轟碎了梵樓的門,還不解氣,擡手欲再施壓,卻見梵樓的屋內空空蕩蕩,除了張用來歇息的床板,竟連半張椅子都沒有,登時僵立在原處。

倚在牆根邊湊熱鬧的沒骨花,“噗嗤”一聲樂了:“黃莺,他頂多算是宗主修煉時用的爐鼎,你同他置什麽氣?”

“既要做爐鼎,就好好做爐鼎!”沒有桌椅給黃莺出氣,她便拔劍指向梵樓,“待我挑斷你的手筋與腳筋,看你還怎麽蠱惑宗主!”

修行之人,挑斷手筋與腳筋,自然也能長回來,但若是梵樓此時斷了手腳,那再想要陪沈玉霏前往秘境,就是癡人說夢了。

梵樓一言不發,雙眸陰沉,修長的手緩緩撫上了腰間的劍。

黃莺見狀,冷笑連連:“好啊,好啊!我倒要看看,憑你那柄破劍,能抵住我幾擊?!”

她說話間,體內靈氣傾瀉而出。

梵樓雙膝一沉,伸向腰間長劍的手,動作愈發遲緩。

黃莺目光微閃,得意地向他走來。

女修越是靠近,釋放出來的威壓越是可怖。

梵樓眼眸裏迸發出幾點金色的光芒,挺直的脊背滾下了冷汗,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彎腰,更沒有跌跪在地上。

他沉默地站在那裏,直至艱難地拔出了劍。

梵樓連劍,都是殘缺的。

那劍的劍身上布滿了斑駁的裂紋,甚至還有一個銅錢大小的缺口。

黃莺見了梵樓的劍,俏臉有一瞬間的扭曲。

她知道,那柄劍曾經屬于宗主。

沈玉霏換過無數劍,用壞了就随意丢棄,唯有梵樓,将這些劍一柄柄地搜羅起來,腆着臉當自己的劍用。

“無恥……卑鄙!”黃莺嬌呵一聲,縱身躍起。

璀璨的光華從女修的劍尖迸發。

她能被沈玉霏選為抱劍侍女,在劍法上,自是天賦異禀。

黃莺不遺餘力的一擊,連倚在牆根上的沒骨花都收起了臉上漫不經心的笑意,召出自己的長琴,橫在了身前。

劍氣襲來,粗粝的黑色勁裝緊緊地貼在了梵樓的身上,勾勒出了他精壯的腰線。

梵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裹挾着磅礴靈氣的劍尖,某一瞬間,眼底金芒大盛,幾縷不起眼的赤金色光芒潺潺流過他手中殘破的長劍。

劍尖近了!

黃莺感知到梵樓聊勝于無的抵抗,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沒骨花也看出梵樓與黃莺之間猶如天塹的差距,嘀咕着“沒意思”,躍上牆根,準備等劍婢得手後,就去別處尋熱鬧看。

可誰也沒想到,就在梵樓即将被劍尖刺穿的剎那,變故突生!

一片不起眼的杏花花瓣憑空浮現。

那花瓣不受劍氣與靈氣的影響,自顧自地落于梵樓纏着白紗的鼻尖。

轟——

以梵樓為中心,陰寒的靈氣驟然爆發。

黃莺來不及抵抗,眼前就是一白,緊接着整個人倒飛出去,撞碎了一面牆,還砸在了倒黴的沒骨花身上。

沒骨花純粹是殃及池魚,緩過神以後,立刻一手抱琴,一手抱着昏厥的黃莺,對着靈氣爆發的中心,破口大罵:“沈玉霏,你要震死老娘?!”

玄袍搖曳,沈玉霏的身影在半空中若隐若現。

他自是沒有親自到場,如今顯現的,不過是一縷放在梵樓身上的神識罷了。

那縷神識會在梵樓遭遇危險時現身,為的……是保住梵樓的命。

沈玉霏記着前世的恩情,才有此舉動,可他千算萬算,也沒算到,剛分出的神識,還沒被梵樓捂熱乎,就被自家劍婢激了出來。

沈玉霏的心情比灰頭土臉的沒骨花還糟糕,滿目陰翳地戾呵:“想死?我成全你!”

沒骨花聽出他心情不佳,不敢貧嘴,扛着黃莺一溜煙跑了。

“宗主……”

此時梵樓眼底的金芒已經沉寂了下去。

他仰着頭,深邃的眼睛裏盛滿了癡戀:“宗主……”

梵樓背在身後的手偷偷一抖,再擡起時,五指鮮血淋漓。

那亦是曾經被黃莺踩過的手。

沈玉霏餘氣未消,見狀,不由惱火訓斥:“入我合歡宗多年,你竟還會被傷成這樣——”

話音未落,見梵樓深深地埋下頭,試圖将受傷的手藏進袖籠,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滾到我的臨月閣來!”

整座忘憂谷都聽見了沈玉霏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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