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009
梵樓聞言,呆愣當場。
一層又一層白紗覆蓋着的面容上,細小的符文正随着呼吸,不斷地閃動。
沈玉霏看不出來梵樓在想些什麽,只覺得他傻,踩在胳膊上的那只足逐漸加重了力道:“不願?”
“宗主……”梵樓回過神,遲疑地伸手。
他不敢直接應允,而是先捧住了沈玉霏的腳——也只是一瞬。
梵樓生着繭子的指腹擦過細嫩的皮膚,繼而誠惶誠恐地将手指挪到了腳踝處。
……他的手太粗糙了,是會弄疼宗主的。
梵樓憐惜地将那只玉足捧到了懷裏。
沈玉霏托着下巴挑起了眉。
“屬下不會。”梵樓垂下頭,面上白紗上浮現的符文也沉寂了下去,一副頹喪無助的模樣,像是沈玉霏再多說幾句話,他就能羞憤自裁了,“還請宗主責罰。”
梵樓若是任打任罵,也就罷了。
偏生擺出這幅德行,叫沈玉霏好生煩悶。
“起來。”沈玉霏暗暗磨牙,不輕不重地對着梵樓的心口踹了一腳,“身為我的劍婢,描眉都不會,做出這幅表情,像什麽樣?!”
他仿佛忘了梵樓已經被白紗蒙住,只露出兩只眼睛,氣急敗壞地将梵樓剛拾起來的青雀石黛,捏在了手裏。
變幻容貌,其實用最簡單的易容術法即可。
但在崇尚雙修的合歡宗內,相貌好比靈根,姿容越上乘,尋得的道侶也就越上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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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合歡宗的宗主,沈玉霏的認知與門內弟子大差不差。
所以他對女修擺弄的那些靈植制成的胭脂水粉,不陌生。
……這也就是他前世怨恨梵樓,恨不能殺之而後快的另一層原因了。
想他堂堂一門宗主,受制于功法,每月都得受“男寵”牽制,簡直是奇恥大辱!
故而,兩相對比之下,沈玉霏理所當然地選擇了願意為他叛出玉清門的孟鳴之。
“梵樓。”沈玉霏念及此,又生出了悔意,對着鏡子自顧自地描完眉,語氣幽幽,“你為何入我合歡宗?”
看似尋常的問題,卻讓跪在地上的梵樓猛地繃緊了身子,在窺得他飛入鬓角的長眉後,又滿身冷汗地将頭埋了下去。
梵樓以為,自己對宗主龌龊的心思要被察覺到了。
——啪!
沈玉霏将青雀石黛拍在案上,輕呵:“啞巴了?說話!”
“為了……”梵樓嗓音沉沉地開口,擱于膝前的雙手不自覺地攥成了拳,後背肌肉也微微隆起,像只渾身緊繃的豹子,緊張得瞳孔都在震顫。
可惜,梵樓的那句“為了你”沒能說出口。
伏案描眉的沈玉霏忽而起身,淡粉色的身影于梵樓眼前落花般飄過,轉身移到了窗前。
春風拂面,柳絮紛飛。
聲聲鶴鳴于九霄之上傳來,琉璃寶器乘風落于客棧前。
身着青色弟子服的修士飄然若仙,立于寶器之上,漠然注視着客棧前跪地直呼“仙人”的凡人。
“我們是玉清門的修士,并非什麽仙人。”為首的玉清門弟子擡手以靈氣扶起了地上的凡人,話雖如此,語氣裏的傲然卻是半點不少,“近日,秘境現世,你等皆是凡人,若要保命,還是趁早離開這裏吧。”
說完,瞥了一眼身旁的另一個弟子。
那個弟子連忙從腰間儲物袋中掏了塊小小的靈石出來,抛向地面。
“拿着這塊靈石離開吧,就當是我們玉清門買下你的客棧了。”為首的弟子見地上凡人一窩蜂地争奪着靈石,眼底閃過一絲戲谑。
真真是無知。
一塊下品靈石算什麽?
也只有蝼蟻般的凡人當成寶貝,願意拿客棧來換。
“走吧。”那弟子斂去眼底的譏笑,剛欲飛下寶器,就聽客棧裏不遠不近地傳來聲嬌嗔冷哼。
“一塊下品靈石換一間客棧,你打發叫花子呢?”
開口的自然是沈玉霏。
他的身形隐在半掩的窗戶後,光是模糊的影子,瞧着都格外的窈窕嬌逸。
“正因師兄。”丢靈石的玉清門弟子立時戒備,“是……是修士!”
正因眉頭緊鎖,不似同門師弟那般緊張,卻也沒有放下戒心,而是在思忖片刻後,抱劍行禮:“原來此處已有道友,是我唐突了……不知道道友師從何派?我名正因,是玉清門內弟子。道友來此,想必是為了秘境,何不來我們玉清門的寶器上一敘?”
正因的話說得巧妙。
他一來,擡出了玉清門弟子的身份,暗示沈玉霏,即便是要為凡人出頭,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二來,提及醒骨真人洞府化為的秘境,算是在威脅他,若是得罪了玉清門,能不能活着走出秘境,就要看命數了。
可惜,正因威脅錯了人。
沈玉霏是誰?
他是合歡宗宗主,天下最離經叛道之人。
前世,即便與孟鳴之有了牽扯,沈玉霏統領下的合歡宗,與玉清門也是勢不兩立的局面。
今朝——
“你算個什麽東西,也配知道我的名諱?”沈玉霏嗓音含笑,蛇蠍般的譏諷卻有着蜜糖般的語調。他半點情面不留,直言,“與你們一敘,是髒了我的耳朵!”
正因的臉色一瞬間因憤怒漲得通紅。
他的師父是玉清門內一位頗有權勢的長老,他在宗門內的地位一向不低,師弟師妹們見他,無有不恭。
今日,也不知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修士,竟敢當衆落他的面子,他如何不氣?
站在正因身後的弟子見他要拔劍,連忙提醒:“正因師兄,我們出來前,大師兄特意叮囑過……莫要惹事!”
方才還暴怒的正因,聽到“大師兄”三個字,握着劍柄的手陡然一松。
“大師兄此刻,定是已經到了忘憂谷。”那弟子見狀,再接再厲,嘴皮子上下翻動,“客棧裏那人,萬一是……”
“合、歡、宗。”正因打斷師弟的話,咬牙切齒道,“那群淫邪之輩,也配進醒骨真人的秘境?”
不過,他也徹底放下了教訓沈玉霏的念頭。
“是了,若是客棧內是合歡宗的弟子,我們此舉,無異于打草驚蛇。”
正因垂下眼簾,轉身欲走。
“若是給大師兄添了麻煩。”他喃喃自語,“我就是玉清門的罪人了。”
然而,正因想走,沈玉霏卻不肯善罷甘休。
“堂堂玉清門,不過如此。”沈玉霏懶洋洋地勾住一縷垂在臉頰邊的墨發,曲起起手指,繞了個圈,“看來外頭的傳聞盡是屁話……什麽名門正派?你們也只會坑蒙拐騙罷了。”
已經轉身離去的正因,生生停住了腳步:“你說什麽?!”
他暴怒而起,青色的身影與劍芒融合在一起,将身後師弟的驚呼抛之腦後,直沖沈玉霏藏身的窗戶而來。
轟!
客棧的木窗與木門在靈氣的震蕩下,皆化為齑粉,唯獨沈玉霏面前的窗戶紋絲不動。
凜冽氣息眼瞧着就要撞上脆弱的窗框,正因燃燒着憤怒火苗的眼裏,忽而閃過一道濃濃的不可置信。
他撞見半張容色傾城的臉。
秋水剪瞳,眉若遠山。
驚鴻一瞥之下,正因已是神魂颠倒,手忙腳亂地擡起另一只手,試圖收住磅礴的劍勢。
沈玉霏見狀,又是粲然一笑。
凡間百花盛放,無一能與他比肩。
正因本就因他容貌而恍惚的心神徹底迷亂。
只見這位方才還怒火中燒的玉清門弟子,忽地目眦欲裂,低吼一聲,瘋了似的在左手凝出一團靈氣,對着自己握劍的右手狠狠地劈砍下去。
竟是徹底被蠱惑了。
“呵。”沈玉霏見狀,無趣地收回視線,不打算在這些廢物身上耽誤時間,身前卻忽然多出一抹高大的黑影。
梵樓沉默着擋在了他的身前,執劍推窗而出。
沈玉霏目光微閃,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
他抿唇退後半步,細長手指往前輕飄飄一指:“去把他的儲物袋給我搶回來。”
梵樓離去的身形一頓,略低沉的回答飄進了沈玉霏的耳朵。
“屬下領命。”
繼而握住了劍柄,抽出了那把連黃莺都瞧不上的破劍。
沈玉霏的目光亦是免不了一凝。
那是他的劍,即便劍身破敗不堪,他也認得出上面殘留的靈氣源于自身。
“你……”在半空中掙紮的正因早已失去理智,見沈玉霏的屋內竟還有旁的男人,登時嫉妒得發狂。
他暗中改了左手發力的力道,擊向握劍的右手時,剛好讓劍芒指向梵樓的心口。
正因眼中紅光大盛。
面上被沈玉霏施了法術的男人,在他眼裏,相貌平平,粗鄙不堪,唯獨身形稍有過人之處,隔着粗布衣料,依稀看出肌肉的線條。
……可那又如何?
這樣的人,這樣的人……
“找死!”正因怒吼,視線所及,是被梵樓珍惜地抽出劍鞘的那柄破劍。
被梵樓緊握在掌心裏的劍,劍身不住嗡鳴,其上皲裂的紋路愈深,似乎随時都會化為一片碎玉。
男人卻慎之又慎地用指尖拂其劍刃,喂以自身熱滾滾的血。
“梵樓。”沈玉霏的瞳孔驟然一縮,脫口而出,“你給我——”
“宗主,屬下會替你把他的儲物袋拿回來的。”梵樓卻已經将手指收了回來,一板一眼地挽了個劍花。
他擡起沉沉的眼皮,直迎向了那抹逼至面門的劍芒。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