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11
将神識藏于劍身的,的确是孟鳴之。
此事要從幾天前說起——
孟鳴之借助師弟明心的靈蜂,探查出了沈玉霏要帶着“爐鼎”前往秘境一事。
他因重生而産生的喜悅生生熄滅,內心深處湧動着無法為外人道的恐慌與疑惑。
孟鳴之永遠也不會忘記,沈玉霏的“爐鼎”,那個未來會殺上玉清門,滿臉纏着白紗的瘋子。
叫什麽來着?
孟鳴之蹙眉細思片刻,低低地道了聲:“梵樓。”
是了,梵樓。
沈玉霏身邊最忠心的狗。
他在沈玉霏死後,瘋瘋癫癫地沖上玉清門,手刃無數玉清門弟子,最後來到孟鳴之面前時,渾身浴血,像地獄裏爬出來的索命的鬼。
孟鳴之此前,從未将梵樓放在眼裏。
誠然,他為目的接近沈玉霏,可他也動過心,自然察覺到沈玉霏的身側,時不時有陰暗嫉恨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
有那樣目光的,正是沈玉霏最不待見的“男寵”,梵樓。
孟鳴之自始至終都沒将梵樓放在眼裏。
……一個低賤的男寵,也配他去注意?
他們一個是天之驕子,玉清門的新任掌門,一個是陰溝裏爬出來的臭蟲,合歡宗的餘孽,兩廂碰面,真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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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孟鳴之對梵樓的不屑,在交手後,消散殆盡。
梵樓的修為不算高,梵樓的招數不算精妙。
梵樓處處差強人意,可梵樓不要命。
哪怕孟鳴之以劍敲碎他的腿骨,他依舊以劍撐地,一聲不吭地直起脊梁。
梵樓漆黑的眼睛裏,盡是凜冽的恨意。
他說:“你負了宗主。”
孟鳴之本能反駁:“你說什麽?!”
“你負了宗主。”梵樓恍若未聞。他拄着殘劍,拖着已經廢了的腿,身形扭曲地向孟鳴之靠近,“你負了宗主!”
——你負了宗主。
——你負了宗主!
“閉嘴!”心志堅定如孟鳴之,亦被梵樓麻木的指摘重複得失去理智,擡手轟去幾道紊亂的靈氣。
梵樓于修行一事上,不及世間大多數修士,生命力卻頑強得可怖。
骨頭碎了不要緊,他只要抱着劍,就能拖着殘軀向前。
血吐了一口又一口也不要緊,他只要還能呼吸,就能以手摳地,扭曲地挪動。
他要報仇。
他要替宗主報仇。
他不怕死,他只恨自己不能拖着害了宗主的人一道死。
孟鳴之殺過無數人,卻沒有一個人,像梵樓這樣讓他崩潰。
最後的最後,孟鳴之握着長劍,歇斯底裏一通亂砍,将梵樓的脊椎寸寸敲碎,方才成功将人推入殺陣。
陰風呼嘯,猶如厲鬼哭嚎。
——你負了宗主。
——你負了宗主!
“我……無愧于心。”孟鳴之抱着頭,緩緩挺直腰杆,赤紅色的雙眸中滿是壓不下的恐懼,“我無愧于心!”
“大師兄!”
孟鳴之陡然從回憶中驚醒。
他循聲擡頭,很快就從記憶中翻找出了一個名字:“盈水?”
名為盈水的玉清門弟子,面露羞澀,肉團子似的臉上明明白白寫着“有心事”三個大字。
孟鳴之凝了凝神,溫聲道:“何事?”
盈水與一心撲在靈蜂上的明心不同,乃是玉清門內頗有天賦的弟子之一。他人緣極好,孟鳴之也樂得多同他說上幾句話。
盈水托着下巴,幽幽嘆息:“大師兄,此番去秘境,不矜長老要正因師兄領隊呢。”
正因……
孟鳴之想起那個嚣張得不可一世的師弟,眉毛一挑:“他啊。”
盈水颔首:“正因師兄修為高,又是不矜長老的徒弟,本也當得領隊的職位,可我想着,此番前往秘境,必是要碰上不同宗門的修士的,正因師兄脾氣急躁,恐……恐……”
再多的話,盈水就說不出口了。
論起輩分,他算是正因的師弟,而身為師弟,妄議師兄是大過。
盈水羞憤難當,垂着頭站在孟鳴之的面前,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你說得不錯。”孟鳴之亦是想到了正因的脾氣,修長的手指點向眉心,一縷神識很快被抽取出來。
盈水似有所感,震驚地擡眸:“大師兄……”
孟鳴之将神識寄于盈水的佩劍,溫和道:“此番秘境,我也會去,只是掌門有命,我需得先去一趟忘憂谷……以防萬一,你且帶着我的神識陪正因一道去吧。”
盈水感恩戴德,歡歡喜喜地捧着長劍離去了。
孟鳴之待盈水走後,仔細回憶了一番前世之事。
他與沈玉霏,并非相識于境門。
那便沒有急着去凡間的必要了。
孟鳴之現在有一件更要緊的事需要确認——他得搞清楚,沈玉霏為何會帶梵樓去秘境。
這世上,應該沒有人比沈玉霏更恨梵樓才對。
想到那個被自己敲碎了脊椎骨,還不肯就死的男人,孟鳴之的腳心無端竄起一陣徹骨的寒意。
孟鳴之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忘憂谷,卻沒想到,寄于師弟盈水劍中的神識無端碎裂。
他不得不凝神感應,可惜,盈水的劍碎得徹底,連神識都無法幻化而出。孟鳴之只能傳過去一道聲音,嘗試着溝通。
“……我這師弟不知如何得罪了道友,竟要遭此毒手?”
失了長劍的盈水滿眼含淚,不顧四周弟子的阻攔,縱身躍下深坑,将昏死過去的正因抱了上來。
“師兄。”他哀哀地呼喚,後覺出觸碰到正因的手,滿是黏膩,盡是鮮血,又哭着喊道,“大師兄!”
——咔嚓!
恸哭聲驟歇。
正因砸出來的深坑又往下深陷了足足十丈,孟鳴之殘留的神識與長劍一道,炸成了粉末。
沈玉霏這一手,實在是毫無預兆,連梵樓都沒回過神來。
他卻沒有解釋的意思,靈氣化鞭,卷住梵樓的腰,直将人扯到了面前。
“廢物!”沈玉霏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梵樓受傷的胳膊上,毫不留情地呵斥,“再把自己弄傷——就給我滾回忘憂谷!”
言罷,拂袖而去。
梵樓抿了抿唇,追上了沈玉霏離去的步伐。
但梵樓離去前,回頭看了一眼。他看的不是抱着正因跪地大哭的盈水,而是那道已經碎成粉末的神識。
……孟鳴之。
梵樓甚少行走于世間,但對孟鳴之的名號,亦不陌生。
孟鳴之是長燈真人最喜愛的徒弟,玉清門百年一見的天才,修真界人人稱贊的正派修士。
沒骨花曾不止一次當衆感慨:“那群臭道士,各個兒都無趣得很,尤其是孟鳴之……要不是那張臉,老娘早殺他個十回八回了!”
沒骨花的話,不能盡信,起碼“殺他個十回八回”,聽着就是吹牛。
但她單單提了孟鳴之的臉,還是在見慣了宗主姿容的情況下,依舊将此人的相貌拿出來說嘴。
梵樓心裏的嫉妒一瞬間達到了頂峰。
他知道,宗主在聽到孟鳴之的名字時,失态了。
憤怒也好,嫉恨也罷。
梵樓跟了沈玉霏多年,從未見過他對什麽人,表露出如此鮮明的情緒。
哪怕真的是恨。
也是他未曾感受過的刻骨的恨。
梵樓什麽都沒有。
因為沈玉霏從未将他放在過眼裏,于是連“恨”,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
恨啊……
梵樓眼裏流露出深入骨髓的貪欲。
只不過,這絲貪欲還未化為實質,就生生潰散了。原是沈玉霏的身影顯現在了他的眼前。
梵樓連忙握劍追上去。
此時,他們已經來到了秘境附近,四周盡是開滿了桃花的桃樹。
微風拂過,花瓣傾瀉如雨。
沈玉霏立于樹下,幾片粉嫩的花瓣落在了他墨玉般的發間。
許是着了女裝之故,又許是沈玉霏天生一副纖細的美人骨,光是背影,就讓梵樓心裏雜念盡消,目眩神迷。
梵樓遲疑了片刻,擡腿走過去,垂在身側的手蠢蠢欲動。
他想替宗主将發間的花瓣取下。
“手。”
梵樓習慣性地單膝跪地,以為自己龌龊的心思被察覺,仰頭顫聲問:“宗主?”
沈玉霏倏地轉身,發間花瓣從梵樓眼前飄過。
他俏臉布滿怒意,眼尾紅得宛若燒起了明豔的火光:“手!”
梵樓讷讷地遞上自己傷痕累累的手。
“呵!”沈玉霏的指尖重重地碾過幾道尚未愈合的傷口,察覺到梵樓的戰栗,忍不住尖酸道,“拿着柄破劍與人對戰,是嫌我們合歡宗在世間還不夠丢人嗎?”
梵樓羞愧垂眸:“屬下有罪……”
“有罪?”沈玉霏打斷梵樓那算得上輕車熟路的認罪,忽而松開他的手,轉而将自己的手指遞到唇邊,尖牙一狠狠一扣!
鮮紅的血珠浮于雪白指腹之上,好似雪地上盛放的紅梅。
梵樓大驚失色,騰地起身:“宗主!”
沈玉霏涼涼地瞥他一眼:“把劍拿出來。”
“屬下……”
“劍!”
梵樓不敢不從,顫抖着抽出那柄吞噬了無數鮮血的殘劍。
血色光華于劍身上游弋。
沈玉霏睫毛輕顫,細看劍身,方知梵樓以血飼劍,怕是已經到了無法控制的境地。
他冷笑着将指尖的血珠按在劍身上。
原本在裂紋中暗暗流轉的血光忽而急速顫抖起來,它們仿佛遇上了極為可怖的天敵,一邊震動,一邊往劍尖處流淌。
“哼!”沈玉霏亦能感受到長劍意圖,不屑低呵,“給我破!”
話音剛落,幾縷暗紅的血液淅淅瀝瀝地順着劍身滾落,沾地即化為了道道黑煙。而那滴自沈玉霏指尖湧出的血珠則光芒大盛,頃刻間散發出蒙蒙紅光,将劍身霸道地攏住,瞬息隐于裂紋中。
“這本是我的劍。”沈玉霏收回了手,淡漠道,“它更喜歡我的血。”
言罷,見梵樓漆黑的瞳孔凝住一般望着長劍,忽而興起,将流血的手指用力地貼在男人的唇邊。
“舔幹淨。”他俯身,惡劣地勾起唇角,“一滴……都不許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