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037

“咯咯噠——”

公雞在無臉婆子的懷裏扯着嗓子聲嘶力竭地打鳴。

它的脖子一伸又一縮, 連帶着脖子上用紅綢圍成的大花也跟着抖個不休。

抱着公雞的無臉婆子呆呆愣愣地杵在原地,歪着只生了一張嘴的面,先“看了看”孟鳴之,又“看了看”梵樓。

……一時無法做出選擇。

“沈姑娘應該同我拜堂。”孟鳴之見狀, 強自鎮定下來, 語速飛快地同沈玉霏, 也是同無臉婆子說,“我是這家的少爺……我還能走, 理應由我和沈……沈姑娘拜堂!”

言罷,像是為了印證自己所言非虛, 上前一步, 挺胸擡頭,握緊了君子劍。

事關沈玉霏, 梵樓不甘示弱。

他話少, 直擊要害;“你不行。”

孟鳴之面色一緊, 觑着沈玉霏, 咬牙辯解:“都說了,是幻境裏的角色身體有恙,不是我!”

梵樓被面具遮住的臉上有什麽表情,孟鳴之看不見, 但他看見了男人探出嘴角,舔着幹澀唇的猩紅舌尖。

……動作間充斥着鄙夷不屑。

梵樓竟然瞧不起他!

孟鳴之深吸一口氣, 強自壓下胸腔裏翻騰的恨意。

他知道自己的優勢在哪裏, 也知道,身為玉清門的大師兄, 自己該以什麽形象示人。

“……破壞幻境, 天上會降下落星。”孟鳴之再次開口, 神态已經萬分平和。他說出口的話卻不僅僅是說給無臉婆子和沈玉霏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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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隐晦地掃過正廳裏所有的修士:“大家進入秘境,想要的,無非都是醒骨真人留下的秘寶……何苦為了一個幻境中的角色該與誰拜堂,把所有人都置于幻境破滅的風險之中呢?”

此話一出,四下氛圍果然詭異起來。

修士也是人,也會無不關己高高挂起。

當幻境中荒唐的婚事沒有影響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樂得看熱鬧,甚至願意頂着得罪玉清門的壓力,在背後嚼孟鳴之的舌根。

但當孟鳴之将這場婚事與幻境聯系在一起,所有人的心裏都生出了危機感。

修士進入秘境,自是為了天材地寶。

在秘境中形成的幻境裏拜堂,固然可笑,可再可笑,這件事也與所有人的利益息息相關。

不論沈玉霏同誰拜堂……哪怕是那只公雞,也好過違背幻境中無臉人的要求,從而毀掉整個幻境。

于是,有人壯着膽子從一群無臉人中站了出來:“吉時……吉時已到。”

他在幻境中至多算是個賓客的角色,說完這一句,不敢看梵樓的眼睛,埋着頭又縮回了人堆。

但也正是因為這個人站了出來,無臉人也開始機械地催促起來。

他們的聲音彙聚在一起,振聾發聩。

“吉時已到——”

無臉婆子懷裏的公雞興奮地再次打起了鳴。

沈玉霏還沒怎麽樣呢,梵樓先重重地握住了殘劍,體內的氣勢更是節節攀升。

從裴驚秋那裏得來的靈藥,最大程度地提升了梵樓的根骨,也讓他的修為足足跳躍了一個小境界。

沈玉霏的眼皮兀地一跳。

……倒不是因為梵樓體內靈力的增強,而是因為其身上散發的綿綿不絕的熱意。

梵樓的靈力與沈玉霏滿是陰寒之氣的靈力恰好相反,如熊熊燃燒的火苗,以摧枯拉朽之勢,轟然襲來。

沈玉霏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半步。

他想到了前世。

前世,梵樓并未被他帶來醒骨真人的秘境,故而,他在幻境中,也沒有撞上選人拜堂這出戲。

沈玉霏被孟鳴之背進正廳,身份也随之被揭穿了。

他無意隐瞞合歡宗宗主的身份,卻也不是天真無知之輩,加之孟鳴之在幻境中,與自己明顯是一對即将拜堂成親的小夫妻,不由在此人身上多傾注了幾分注意力。

孟鳴之是沈玉霏最不喜歡的那一類人——看起來光明磊落,關心同門,即便身在秘境,還時不時地出言提醒那些冒冒失失的修士。

像是個“好人”。

之所以說“像”,是因為沈玉霏見過太多道貌岸然之輩。

不到生死關頭,他不會相信任何一個看起來像是“好人”的陌生人。

孟鳴之安撫住了幾個被幻境安排成賓客的師弟與師妹,又看了看逐漸向身邊圍攏的無臉人們,轉身向沈玉霏提議:“看來,我們不拜堂,這些……這些無臉人就不會離去,幻境也不會生出新的變化。”

沈玉霏也發現了這一點。

但他不願與孟鳴之拜堂,兀自檢查着面前沒有坐人的空椅子。

孟鳴之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直到院外傳來落星墜地的轟然巨響,方才施施然地問了聲:“沈宗主,如何?”

沈玉霏抿唇不語。

只是他不說話,滿屋的修士卻早已等不及了。

秘寶的誘惑遠勝于對合歡宗宗主的恐懼。

他們藏在無臉人中,發出此起彼伏的催促:“還磨蹭什麽?”

“……孟道友為了大家的安危,都不在乎你的身份,願意同你成親……你還有什麽不滿?”

“……你不會真的以為我們玉清門的大師兄會同你這樣的歪魔邪道在一起吧?”

“……孟道友真是倒了黴,竟被幻境選為了這戶人家的少主。唉,若是離開秘境後,被合歡宗的宗主纏住,那可就不得了了。”

…………

沈玉霏在議論聲中恹恹地将喜帕重新罩在頭上。

恰在此時,孟鳴之擡手示意衆人安靜,然後伸手指了指幻境中的天空。

衆人想起墜星,噤若寒蟬。

孟鳴之又看向沈玉霏:“沈宗主。”

他刻意壓低了嗓音,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柔聲細語:“沈宗主,你既來醒骨真人的秘境,那必定也是有所圖吧?”

孟鳴之話音未落,見沈玉霏面色微變,愈發篤定自己猜中了他的心思:“……這沒什麽大不了的。沈宗主,孟某也有所圖。”

孟鳴之一番大義凜然的話,在沈玉霏的心裏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的确有所圖。

拜合歡宗秘法《白玉京》所賜,每月十五,沈玉霏都會陷入難以抑制的情毒。

若不是為了解身上的情毒,他也不會只身前往秘境。

嘗試了無數方法,皆以失敗告終的沈玉霏,對隕落多年的醒骨真人抱有極大的期待。

但這樣的事,他從不會對外人說,哪怕是合歡宗中,知之者,也不過寥寥數人。

孟鳴之更不應該知道這個秘密才對。

沈玉霏被喜帕遮住的面上,滿是陰郁。

他開始懷疑合歡宗中有人走漏了消息。

……是誰?

黃莺,四個長老,還是……梵樓?

沈玉霏心生警惕,忽而覺得身邊的每個人都不可信起來,心裏對拜堂的抗拒反而稍稍消散了。

他一邊凝神思索,一邊囫囵與孟鳴之行了禮,勉強滿足了幻境中的無臉人的要求,然後在被送入洞房後,抽身憤然離去。

沈玉霏自始至終都沒想明白,究竟是誰透露了自己的秘密。

直到死,他才意識到,孟鳴之并不知道合歡宗秘法的弊端。

孟鳴之是在故意試探他。

倘若不是發生了後面的事,沈玉霏對孟鳴之……只有恨。

“主人。”梵樓的聲音喚回了沈玉霏的神志。

他回過神,重歸現實。

孟鳴之正關切地打量着蓋着喜帕的沈玉霏:“沈姑娘,意下如何?”

孟鳴之将選擇權交到了沈玉霏的手裏。

不是孟鳴之自信沈玉霏會選擇自己,而是孟鳴之在沈玉霏沉默的時候,飛速地回憶了一遍重生後發生的事——

變數并非由他而起。

兩世畫面不斷地在孟鳴之的腦海中交織碰撞。

孟鳴之知道,重生機緣來之不易,也生怕自己做出的某一個小小的選擇,會引發未來無限的變化,所以自得了這份機緣以來,說不上小心翼翼,卻也算是步步謹慎。

孟鳴之唯一做出的改變,是在進入秘境之前,只身前往了合歡宗。

……可他與沈玉霏錯過了。

孟鳴之念及此,免不了将懷疑的目光投向沉默不語,且與前世天差地別的梵樓。

前世,直到沈玉霏身死,梵樓才出現在孟鳴之的視線裏。

可今生,梵樓不僅直接跟着沈玉霏進入了秘境,還将臉上層層疊疊的白紗換成了面具。

孟鳴之怎麽看梵樓,怎麽覺得可疑。

故而,他将與誰拜堂的問題抛向沈玉霏,實則是為了試探梵樓。

他想知道,梵樓到底是不是如他一般,也獲得了重生的機緣。

畢竟,有前世只身赴死的情意在,梵樓若是重生,必定會早早纏住沈玉霏。

怎麽纏住的呢?

孟鳴之想起沈玉霏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的對梵樓的厭惡,陰暗地想,梵樓定是利用重生之便,将未來發生的事情說了出去。

可區區一個合歡宗的廢物,即便重生了,又知道些什麽呢?

孟鳴之充滿惡意的目光宛若實質,修為有所提升的梵樓似有所感,但當他轉過頭時,耳畔忽然傳來了沈玉霏的聲音。

“快些,別耽誤了時辰。”

沈玉霏竟已經走到了空着的椅子前。

只不過,他催促的既不是孟鳴之,也不是梵樓,而是那個抱着公雞的婆子。

孟鳴之臉上的笑意尴尬地僵住,卻也無法再出聲阻止。

因為正廳裏的修士們已經等不及了。

他們不在乎“沈姑娘”與誰拜堂,他們只在乎,沈玉霏的所作所為會不會影響到幻境。

孟鳴之若是再開口,即便先前在衆修士的面前積攢了再多的好感,也無濟于事。

于是乎,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沈玉霏随意與公雞全了禮數,繼而重新爬上了梵樓的背。

“送入洞房——”

無臉人見禮成,僵硬的語調裏都透出了幾分高興。

沈玉霏趴在梵樓寬闊的脊背上,晃晃悠悠地離開了正廳。

冷風襲來,秘境中的繁星懸在并不高的天幕上,每一顆都像是有生命的瞳孔,冷漠地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怎麽不說話?”

行完禮,簇擁在他們身側的無臉人明顯少了許多。

沈玉霏等梵樓開口等了許久,直到二人行到後院,已經能看見燈火通明的洞房時,方忍不住輕哼:“若是我同孟鳴之拜堂,你要如何?”

梵樓腳步微頓,被妒火炙烤的心猛地扭曲,湧出了黑色的汁液。

“屬下不會……不會讓宗主與他……拜堂。”

沈玉霏得到了想要聽到的回答,心情大好:“若是不拜堂,天上會墜下流星呢?”

梵樓的腳步又是一頓。

……那就死在一起。

梵樓心裏冒出一個可怖的念頭,但很快又被壓抑回了心底。

他怎麽樣都無所謂,但宗主不能死。

梵樓背着沈玉霏邁進有些熟悉的後院,語調遲緩道:“屬下……不會讓……宗主死……”

“你說不會,就不會?”沈玉霏摸索着伸出手,冰涼的指尖劃過梵樓緊繃的後頸,最後捏住了那片薄薄的耳朵。

他手指用力,在梵樓逐漸加重的喘息聲裏,捏住了微微發熱的耳垂。

“現在的你,要如何保護我?”

沈玉霏并非瞧不上梵樓。

前世的一幕幕如畫卷般展現在眼前,沈玉霏嫌棄誰,都不會嫌棄為自己付出生命的梵樓。

他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修士以靈力為尊,今生,沈玉霏想要對梵樓好一點,自然也想要梵樓能在自己的身邊待得久一點。

合歡宗宗主的身邊,是不能有廢物的。

起碼,不能有比孟鳴之差的廢物。

“屬下……屬下……”梵樓卻沒有聽出沈玉霏話裏的深意。

實在是沈玉霏嫌棄梵樓太久,以至于梵樓不敢奢望的緣故。

宗主怎麽會想要他在身邊留得更久呢?

整個合歡宗,宗主最不喜歡的人就是他了。

梵樓做過的最美的夢,都沒有這麽美好。

梵樓只覺得羞愧。

如果他不是個廢物,宗主就不用擔心幻境被毀,逼不得已,同一只公雞拜堂了。

……可若是沒有公雞,同宗主拜堂的就是孟鳴之了。

梵樓的喉嚨裏迸發出一聲凄厲的悲鳴。

這一瞬間,對力量的渴望充斥了他的心房。

“宗主……”梵樓喃喃,“宗主……”

沈玉霏還在把玩那片薄薄的耳垂。

他有些分不清,梵樓耳根的紅意是因為自己,還是因為洞房處懸挂得到處都是的紅燈籠了。

“宗主。”

梵樓背對着沈玉霏,面上肆無忌憚,盡是如野火縱生的猙獰。

他是妖修,不覺得沈玉霏的話有什麽錯。

修為低微,就是廢物。

雖然世間妖修近乎滅絕,但梵樓的血脈裏,也繼承了對力量的渴望。

古籍有雲,妖修崇尚力量,以勢力為尊,弱小的妖修在弱肉強食的環境裏,是無法存活下來的。

鬥轉星移,世事變化,世間雖然已經沒有了妖修,但梵樓身為合歡宗的弟子,修為不足,還被宗主耳提面命,的确是天大的罪過。

“宗主,屬下有罪。”待走到洞房前,梵樓放下沈玉霏後,忽然當着所有人的面,單膝跪地,“請宗主責罰!”

喜帕遮面的沈玉霏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好半晌說不出半個字來。

……他從沒想過要梵樓認罪。

他壓根沒覺得梵樓有什麽錯!

而梵樓僵硬地跪着,感受着那道帶着寒意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宛如剔骨的尖刀,刀尖兒咯滋咯滋地挑過一塊又一塊脊椎骨。

梵樓若是蛇,此刻必定已經被治住了七寸,手腳軟綿地癱軟在了地上。

但梵樓在沈玉霏的面前,從來都是人修的模樣,所以他依舊僵硬地跪在洞房前,紅豔豔的光漫過了他緊繃的肩膀,繼而像血泊似的,迅速漫過了腳背。

——咯噠。

沈玉霏踩碎了那片紅光。

“混賬。”他咬牙切齒,藏在衣袖裏的手捏得咯吱作響。

沈玉霏好不容易生出的那點對梵樓的憐惜碎得徹底,盡數成了羞惱。

“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二人僵持之際,裴驚秋從洞房內一腳踹開了門,心急火燎地抱怨:“一個兩個都不怕死,我在洞房裏站得腳都麻了!”

言罷,見梵樓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忍不住伸手去扯男人的衣服:“起來!還要我教你怎麽入洞房嗎?!快,抱着你的主人進來!”

梵樓的衣衫被扯得皺皺巴巴,身形卻巍然不動。他的視線緊緊地追随着沈玉霏,不論女修如何暴跳如雷,都一副宗主不發話就死活不起身的模樣。

偏生沈玉霏在氣頭上,不欲開口。

就在裴驚秋操/起掃帚,準備将冥頑不靈的主仆二人趕進洞房時,院外再次傳來一陣敲鑼打鼓聲。

被無臉人簇擁着的孟鳴之出現在了衆人的視線裏。

孟鳴之的胸前綁着一朵大紅色的花,一路走,一路氣急敗壞地掙紮。

“別碰我……我自己會走!”孟鳴之跌進院門的剎那,看見了站在洞房前的沈玉霏與梵樓,面上憤怒盡數褪去。

孟鳴之大吼一聲:“且慢!”

繼而以勝利者的姿态,昂首挺胸,撣了撣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我來。”

他越是得意,話說得越是慢條斯理:“這些無臉人……還是覺得我與沈姑娘成親比較合适。”

若是沒有梵樓這號人物,孟鳴之還真不會來争奪“入洞房”的資格。

但現在有梵樓在,且梵樓還很有可能也是重生之人,他就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沈玉霏與之獨處了。

“這裏沒有你的事了。”孟鳴之緩步踱到洞房前,看也不看梵樓,施施然向沈玉霏伸出了手。

然而,不等沈玉霏開口,簇擁着孟鳴之來洞房前的無臉人先不幹了。

他們一擁而上,拉扯着孟鳴之的衣袍,将他往洞房外拖。

“你們這是做什麽?!”孟鳴之大驚失色,“是你們同意……同意我來入洞房的!”

“你不行——”

“你看着——”

無臉人聽明白了孟鳴之的質問,齊刷刷答:“病秧子——你——只能看着——”

孟鳴之:“……”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就是明年見啦w

渣攻:我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啊?????我只有洞房的觀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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