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039
今天是白家大少爺成親的好日子。
血紅色的花轎搖搖晃晃地過了一座小橋。
擡轎的轎夫各個面色慘白。
明明是個大喜的日子, 他們的印堂卻都泛着青黑。
轎夫甚至不敢回頭,多看一眼花轎。
赤色的轎簾飄飄悠悠,露出一雙套着紅繡鞋,微微踮起的腳。
唢吶聲稀稀拉拉, 高門大戶前空無一人。
轎夫們好不容易将轎子擡到白家門前, 等不及宅子裏的人迎出來, 甚至連賞錢都不要了,腳底抹油, 一哄而散。
——哐當!
花轎跌在地上。
一陣陰風吹過,轎簾高高揚起, 仿佛刮起了一條被鮮血浸染的毯子。
坐在花轎裏的新婦頭戴喜帕, 身着喜服,詭異的是, “她”的手腳都被漆黑的鎖鏈束縛住。
滴滴答答。
粘稠的血順着“她”的腳踝滾落下來。
原來那雙紅繡鞋已經被鮮血浸染了無數遍。
咯噠, 咯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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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宅前靜了下來, 白宅內卻傳來了類似于石子碰撞的聲響。
那聲音越來越近, 等到了眼前,才發現,那是木質輪椅滾過地面發出的聲音。
白家的少爺癱坐在輪椅上,赫然生着一張孟鳴之的臉。
孟鳴之卻像是不知道自己是孟鳴之。
他由下人推着來到花轎前, 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悄無聲息地上前,架住了他的雙臂。
“大少爺。”婆子低聲道, “新娘子來了。”
成了白家大少爺的孟鳴之靠着兩個婆子, 眼神空洞地杵在輪椅前。
一條木質脊椎緊緊地黏在他的後背上,從後頸一直延伸到腰際。
他竟是個完全站不起來的廢人。
婆子拖着孟鳴之, 硬生生将他拖到了花轎前。
血腥味漸濃。
一個婆子掀開了轎簾。
那裏面坐着的, 哪裏是新婦?
那分明是個男人。
孟鳴之似乎被濃濃的血腥氣所刺激, 眼裏生出點點貪婪的光。
他渾身一哆嗦,呆滞的神情逐漸扭曲,繼而低低地笑起來:“捆、捆妖鎖。”
婆子聽不明白:“什麽?大少爺,您說什麽?”
孟鳴之恍若未聞,陶醉地一個勁兒地吸鼻子:“快……把人……把人帶回洞房,陣法已經……準備好了……”
他說話時,語調詭異,舌頭仿佛不聽使喚。
事實上,他的唇開開合合間,隐約露出了壓在舌根下的一條木質的機關。
孟鳴之的确不會說話了。
婆子聞言,目不斜視,一人将孟鳴之扶回輪椅,一人将花轎內被捆妖鎖捆住的新婦拽了出來。
新婦跌跌撞撞,紅繡鞋擡起又落下,一步一個血腳印。
咯噠、咯噠。
木質輪椅重新轉動起來。
孟鳴之領着一衆婆子,身影逐漸被高門大戶的院牆吞沒。
但就在白宅漆黑的大門即将關上時,遙遙傳來一陣破風聲。
一方爐鼎從天而降,轟然砸在白宅門前。
漆黑的身影從爐鼎裏鑽了出來。
握着殘劍的梵樓,面覆白紗,定定地注視着被婆子扯住的新婦的背影,半晌,移開視線,對着坐在輪椅上的孟鳴之,道了聲:“兄長。”
梵樓的目光與動作亦有些僵硬,像是成了一個四肢都纏上透明線的提線木偶,按照既定的軌跡,麻木地表演。
與此同時,被婆子扯住的新婦終于有了反應。
“她”機械地扭過頭,隔着喜帕,死死地盯住了梵樓。
“她”張了張嘴,無聲地喚了聲:“白二哥。”
“二少爺回來了……二少爺回來了!”
面不改色的婆子們面上終是浮現出了驚恐之色。
孟鳴之的眉毛也神經質地抽搐了幾下。
變成白家二少爺的梵樓走到新婦身前,猶如沉默的高山:“我來。”
他推開婆子,彎腰将新娘子背在了背上。
兩條手軟的手臂纏上了梵樓的脖子。
觸感熟悉異常。
梵樓漆黑的眸子裏閃過一絲莫名的掙紮,但很快,又被環境影響,重歸沉寂。
他邁着沉重的步子,跟在孟鳴之的輪椅後面,踏進了白宅的大門。
吱嘎。
漆黑的大門在他們的身後合上,仿佛一只沉默的野獸,在獵物都鑽進圈套的瞬間,狡猾地合上了血盆大口。
一行人默不作聲地來到洞房前。
順着新婦的腳踝淌下的鮮血已經打濕了梵樓的袍角。
梵樓嗅着熟悉的血腥味,眼底隐隐泛起一絲金芒,且金芒愈盛。
當他們在洞房前停下腳步時,男人終于艱難地掙脫了幻境,眼睛裏已經盡是清明。
“宗主?”梵樓困惑地環顧四周,繼而低低地喚背上背着的新婦,“宗主,醒醒——”
喜帕搖曳,新婦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梵樓咬了咬唇,雙臂緊繃,托着沈玉霏的腿的手不自覺地攥緊。
他的目光很快釘在孟鳴之的身上。
梵樓看得出來,周身的婆子都聽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的指揮。
要救宗主,就得把他殺了。
梵樓眼裏兇光大盛,單手托着沈玉霏,另一只手抓住殘劍。
可不等他發作,癱坐在輪椅上的孟鳴之就開了口:“我,早就猜到,你會,你會……對我出手。”
“……為了,一個妖、妖修,你要與親生兄弟,作對嗎?”
梵樓在聽到“妖修”二字的瞬間,面色驟變。
他的第一反應,是扭頭去看背上的沈玉霏。可惜,隔着喜帕,他什麽都看不見。
“你忍心,看着,你的兄長,手腳漸漸……無力,唇齒……唇齒,不受控制嗎?!”
“砰”得一聲響,孟鳴之的拳頭砸在了輪椅的扶手上。
他操控着輪椅轉身,一張俊逸的面龐上寫滿了恨與不甘。
此時此刻,他已不是孟鳴之,而是真正的白家大少爺了。
“你瞧瞧我……你瞧瞧,你的兄長!”孟鳴之聲嘶力竭地吼,“我的舌頭,已經,動不了了。再過幾日,我會連,眼睛,都睜不開。”
“……只有,只有她,能、能救我!”
孟鳴之猛地擡起了胳膊,後背的木質脊椎随着他的動作,發出了磨牙般的頓響。
梵樓順着孟鳴之的動作扭頭,繼而瞳孔微縮,不可置信地喚了聲:“宗……宗主?”
新婦頭上的喜帕已經掉落在了地上。
沈玉霏趴在梵樓的背上。
他一頭青絲如瀑,桃花眼尾抹了水紅的胭脂,柳眉輕挑,直入鬓角。
沈玉霏本就有副妖孽的皮囊,再上妝,比之姝麗絕倫,還要再美豔幾分。
梵樓看得口幹舌燥,且最讓他震驚的,是沈玉霏頭頂多出的那對微微泛粉的狐耳。
“妖……妖修!”婆子們再膽大,不過是凡人,此刻即便沈玉霏渾身被捆妖鎖所束縛,依舊跑了個幹淨。
“哼,妖修。”孟鳴之的目光黏在沈玉霏的面上,“妖修的,妖骨,可治,我……我的怪病!”
他像是癡戀,又像是不甘,扭曲的神情宛若肮髒的舌,順着沈玉霏的面頰滿是惡意地舔過,最後再次将拳頭狠狠地砸在輪椅的扶手上。
砰,砰砰。
孟鳴之連錘數下,情緒激動,甚至将袖籠裏支撐胳膊的木片也給甩了出來。
他的手臂軟綿綿地癱軟下去,重新變成一灘腐敗的爛肉。
孟鳴之見狀,兀地僵住。
他瞪着自己無力的五指,瞳孔巨震,繼而用另一只尚能動作的手,不住地撕扯着頭發:“妖、妖骨……給我,你的,妖骨!”
伴随着孟鳴之的嘶吼,無數紅光從孟鳴之與沈玉霏站着的地方迸發而出。
濃稠的血漿緊随而來,沿着紅光,蛇一樣飛速蔓延,眨眼間就将他們主仆二人困于其中。
“給我,妖骨!”孟鳴之喘着粗氣,眼睛被紅光映亮,滿面歇斯底裏的瘋狂,“陣法,給我,妖……妖骨!”
梵樓暗覺不妙,強迫自己将視線從沈玉霏顫動的狐耳上移開,焦急地喚:“宗主……醒醒,宗主?”
“……這不是真的,宗主,醒醒啊宗主!”
然而,無論梵樓如何呼喚,沈玉霏都沒有回應。
妖修只微眯着眼睛,稠麗的面龐略顯蒼白。
他在看籠罩住自己的陣法。
梵樓見狀,咬牙将沈玉霏放下。
他望着地上血紅色的陣法,又看了看坐在輪椅裏的孟鳴之,最後狠狠一咬牙,在地上的紅光強盛到頂點的剎那,毫不猶豫地将沈玉霏推向了一旁!
——刷!
罡風驟起。
沈玉霏踉跄着退出陣法的剎那,紅光凝成實質,拔地而起。
幾縷被切斷的墨色的發絲飄飄悠悠地落下。
還留在陣法內的梵樓,手腳忽地被血漿凝結而成的藤蔓絞住。
他沒來得及反抗,就被重重地拖拽到了陣法中央。
“你……做什麽?!”
坐在輪椅裏的孟鳴之見狀,怒不可遏。
他轉着輪椅,試圖闖入陣法之中,将“弟弟”換成妖修,可當他的輪椅壓到陣法的剎那,紅光刀片般割下了他腳上的一塊肉。
孟鳴之猛地僵住,須臾,慘叫出聲。
此時的沈玉霏也有了反應。
他狐耳微垂,素白的指尖試探着摸向近在咫尺的紅光。
梵樓見狀,心尖狂顫。他雖不知道那陣法到底有何威力,身為真正的妖修,心裏卻生出了強烈的危機感。
梵樓怒喝:“不要——唔!”
紅色的血藤在他張開嘴的瞬間,蠻橫地沖開了他的牙關。
沈玉霏卻因為梵樓的喊聲,恍然停下了動作。
嗡嗡——
陣法在這一剎那,吸收完孟鳴之身上的血肉,徹底成型,絞住梵樓手腳,還填滿他嘴的血藤也有了生命。
它們刺破梵樓的皮肉,生出無數倒刺,且每一根倒刺都生生紮回了男人的血脈之中。
梵樓渾身巨震,眼角頃刻滾下兩行血淚,不多時就成了一個血葫蘆。
孟鳴之還沉浸在妖修未能入陣法的痛苦中,抱着傷腳,哀嚎不已。
梵樓卻已經神志模糊。
梵樓被血藤死死壓在地上,身上的血液盡數被陣法吞噬,而那些生出倒刺的藤蔓吸了血還不放過他,反而變本加厲地切割起皮肉,化身為一條又一條赤色的蛇,于梵樓的脊椎上游走。
“起死人——肉白骨——”
“一妖死——萬人生——”
無數古老的低語穿破歲月與時光,在陣法中炸響。
梵樓的後背被無數血藤攪得血肉模糊,某一刻,一根藤蔓用力繃起,将他傷痕累累的脊背頂出了一個可怖的鼓包。
砰!
血肉飛濺。
梵樓壓抑不出的痛呼從嘴角流露出來。
一塊黏着血肉的蛇骨掉落在地。
“不要……”梵樓的瞳孔近乎成了一道豎線。
他拼命仰起頭,面頰上有兩行幹涸的血淚,雙眸充血,一如兩個血窟窿。
可他不在乎身上的傷,修長蒼白的手指拼命地伸向蛇骨。
“不要看……宗主……不要……啊!”
又一塊蛇骨帶着血液的熱氣,被血藤生生拔了出來。
梵樓慘叫着跌回去,嘴裏不斷地喃喃着“不要看”,最後整個人陷入濃濃的血泊中,蜷縮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
直到整條脊椎都被血藤剜出,梵樓已經沒了氣息。
他的身體憑空消失,只在陣法中央的血泊裏,留下了一片被浸泡得通紅的蛇鱗。
千裏之外的合歡宗,梵樓在自己破敗的卧室裏渾身痙攣着醒來。
他狼狽地滾落在地,口吐鮮血,渾身骨骼劇烈抽搐,他本人亦在地上痙/攣,無聲地滾了數圈,眨眼間,身上的衣袍就被冷汗浸透。
“宗……宗主……”梵樓顫抖着伸出手,觸碰着自己的後背。
那裏的脊椎還在,但被他暗暗藏在宗主身上的神識,已經被剜去了所有的脊椎骨。
梵樓念及被血藤束縛之事,渾身的皮肉筋脈連同妖骨,都神經質地痛起來。
他猛地抱住了雙膝,忍受着那深入骨髓的劇痛化為利斧,一遍又一遍地劈砍着肉身,耳畔嗡鳴聲如洪鐘,冷汗迅速洇濕了地面。
“宗主……”
兩行血淚無聲地浸潤了梵樓面上的白紗。
他哆嗦着張開了白到發青的手掌——
那片沾滿血水的蛇鱗憑空回到了掌心裏。
梵樓輕輕吸了一口氣,還不等他将蛇鱗收回自身,就見它無聲地炸裂開來。
梵樓眼前一花,又吐出一口血,然後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淩亂的唢吶聲忽遠忽近。
沈玉霏驟然驚醒。
他聽見了自己劇烈的心跳聲,頭疼欲裂。
沈玉霏頭像是被鑿開了一道口子,有人往裏面灌注了一段完全不屬于他,卻又讓他感到莫名熟悉的記憶。
那段記憶的最後,看不出人樣的梵樓悄無聲息地消失,只在原地留下了一塊黑色的鱗片。
那是什麽?
沈玉霏想要揉一揉自己的頭,卻發現,雙手無法動彈。
他猝然一驚,低頭向下望去。
他的雙手被捆妖鎖束縛,動彈不得。
疼痛後知後覺地蔓延開來。
沈玉霏的心猛的一沉。
他正在經歷莫名出現在腦海中的那段回憶。
果不其然,花轎停下後,一只有力的手探進了轎簾。
婆子拽着沈玉霏來到孟鳴之的面前。
癱坐在輪椅裏的孟鳴之比他記憶裏的還要不堪——即便有木質脊椎做支撐,男人依舊像一坨腐敗了多年的爛肉,幾只蒼蠅圍着他的身體不住地嗡嗡轉。
怎麽回事?!
哪怕是經歷重生,沈玉霏也沒有想現在這般驚慌過。
他反反複複地回憶着腦海中多出來的記憶,心如擂鼓,額角冷汗連連。
那記憶中的每一個片段,都真實得可怖。
可他完完全全不記得,自己前世經歷過這些——前世,他明明與孟鳴之在拜堂後就分道揚镳了。
難不成,他的記憶被人篡改了嗎?!
沈玉霏心頭巨震,連巨鼎從天而降,梵樓來到身前都毫無反應。
“我來。”
熟悉的低喚喚回了沈玉霏的神志。
梵樓。
是梵樓!
……他唯一能信任的梵樓。
無論何種夢境中,無論何種記憶裏,都願意為他付出生命的梵樓。
“背我。”沈玉霏咬着牙,眼眶泛起一陣難堪的酸意。
他隔着喜帕瞪着戴着面具的高大男修,卻不知道,自己藏在發間的狐耳無聲地豎了起來。
毛茸茸的耳朵頂起了紅布。
四周的婆子被妖修的身份吓住,不等進白宅,就作鳥獸散。
而梵樓則聽話地轉過了身,彎腰背起沈玉霏,默默地向白宅內走去。
陰風拂過,紅布纏綿落下,生着狐耳的沈玉霏咬唇定定地望着梵樓。
他的狐耳顫了顫,過了片刻,耷拉了下來。
“我不管你瞞了我什麽……”沈玉霏收緊了環住梵樓脖頸的雙臂,喃喃自語,“不許背叛我。”
什麽都沒聽到的梵樓困惑地停下了腳步。
他隐隐覺得,兄長迎娶的新婦好像将微涼的面頰貼在了自己的後頸上。
作者有話要說:
_(:з」∠)_因為是被舉了,所以解鎖流程不太一樣,打了一天客服電話,明天應該就能把第五章解鎖啦……抱歉嗚嗚嗚
啊啊啊啊解鎖了,原版我會試着改一改發出來的!
前世的真相會慢慢揭開的,但無論如何,梵樓都是非常好的修勾,孟鳴之也都是非常渣的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