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066

熾熱的觸感像是火星, 在沈玉霏的腳背上迸濺開來。

他猝然收回了腿。

梵樓生着繭子的手掌蹭過細嫩的皮膚,帶來的,除了熱度,還有酥酥麻麻的癢意。

“本座……”沈玉霏惱羞成怒, “本座連你都命令不了嗎?!”

梵樓自是不願惹宗主生氣。

他握住了沈玉霏的手, 指尖深陷在軟綿的掌心裏, 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四個字。

——屬下遵命。

沈玉霏的手不自覺地顫了顫,繼而扭開頭, 一腳踹在梵樓的肩頭,咬牙:“滾!”

熱意離去。

沈玉霏卻保持着原來的姿勢沒有動。

他沉默片刻, 忽而伸手抓住了床榻上的枕頭, 惱火地丢向了梵樓離去的方向。

“混賬……混賬!”

沈玉霏氣急敗壞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滾回來!”

他的枕頭沒有落地, 梵樓身形一閃, 又拎着枕頭回到了天字一號房。

打不還手, 罵不還口。

沈玉霏心裏卻沒有半點的高興。

他“瞪着”梵樓, 蒼白的面龐上寫滿了不甘:“過來。”

梵樓依言走過去扶住了沈玉霏的手臂。

“本座親自去!”

他起身,纖細的指尖點了點太陽穴——那裏,安放着梵樓的一縷神識。

……即便無法立刻恢複三識,也得将那夥計尋到的機緣搶過來!

沈玉霏在莫名加速的心跳中, 恨恨地下定了決心。

他得完全掌控梵樓。

一縷神識,還遠遠不夠。

他……想要更多。

梵樓跟着沈玉霏離開了天字一號房。

兩人還沒有下樓, 就撞上了被商時序纏住, 煩得滿臉陰霾的佛見愁。

“姑娘,小生給你算一卦吧……哎呦, 姑娘, 別走啊!”商時序搖着十幾根扇骨, 追在佛見愁的屁股後面,殷勤地介紹玄機門的占蔔之法,“你想知道什麽,小生都能給你算出來!”

說着,繞道了女修身前,“刷”得展開扇骨。

閃着金光的字跡流水般在扇骨上滑動。

佛見愁煩不勝煩,冷着臉呵斥:“讓開!”

“哎呦,小生是好心……”商時序見佛見愁抱起了懷中的柳琴,連忙側身讓到了一旁。這麽一讓,商時序就看見了沉默不語的梵樓與冷着臉的沈玉霏,眼前登時一亮,“小生給你們算也行。”

邊說,邊踱步到沈玉霏的身前,自說自話起來:“沈宗主,我雖不知道你想求什麽,但三千世界,人的欲望不過是那些——”

商時序說話間,手指已經在扇骨上輕點起來。

“生老病死,功名利祿,姻緣……咦?”

商時序的手指忽而止住,看着擋在沈玉霏身前,渾身散發着冷意的梵樓,嘴中念念有詞:“算你也行……臨風冒雨去還鄉,正是其身似燕兒(1)……閣下這一簽,可不太妙啊。”

商時序不愧是烏鴉嘴,算出的第一簽,就是個妥妥的下簽。

——嘩啦。

商時序松開手,将骨扇丢在地上,那一根根原本連在一起的扇骨四散開來,每一根扇骨上都隐隐顯現出字跡來。

原來,他手中的扇子是由簽組成的。

梵樓已經從沈玉霏的口中得知,商時序是個算不出好事,只算得出壞事的玄機門弟子,故而并未将他的話放在心上,直到——

“閣下勞心費力,在姻緣一事上,卻注定無緣啊。”

梵樓的臉色猛地僵住。

商時序已經蹲在了地上,将四散的扇骨逐一拾起:“……哎呀呀,竹籃打水一場空……閣下的姻緣不但無緣,還要命啊!依小生來看,閣下還是放下執念比較好。”

——唰!

商時序話音剛落,一柄散發着血光的殘劍就橫在了頸側。

同一時間,沈玉霏也察覺到了梵樓身上散發出的凜冽殺意。

他微微挑眉。

梵樓的殺意不是對佛見愁,也不是對客棧裏的小竹子,那麽只能是對那個連他都感知不到的商時序了。

沈玉霏若有所思地擡手,指尖向着身側那團熾熱探過去。

他握住了梵樓的手腕,不輕不重地捏緊。

梵樓渾身一震,抿唇将劍收了回來。

商時序卻已經被梵樓的劍吓破了膽,攥着一把扇骨,慌亂道:“哎呀,小生只是解簽呀!”

說話間,商時序又失手将扇骨摔在了地上。

他慌忙低頭,先是懊惱地吸氣,繼而欣喜地叫起來:“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閣下……閣下是絕處逢生的命格,日後有大機緣啊!”

梵樓面無表情地聽着商時序胡謅,握着殘劍,歸劍入鞘。

……宗主的話是對的,此人的話果然不能盡信。

梵樓收起心中隐隐生起的不安,轉而問:“他……人呢?”

商時序還緊盯着梵樓收起的殘劍,眨了眨眼,半晌,一個激靈反應了過來:“你說那個叫小竹子的夥計?”

商時序唏噓不已:“方才我見他往後院去了,怕是還心心念念地修煉那什麽邪功呢!唉……修仙有什麽好?人人都道仙人好,卻不知道,仙人也有仙人的苦惱……哎呀,你別走啊?要不……要不,我再給你算一卦?”

商時序嘴上說着要為梵樓再算一卦,視線卻忍不住地往沈玉霏的身上飄。

……合歡宗宗主沈玉霏,他的命數,會是何種模樣呢?

商時序想想,就心癢難耐。

梵樓注意到了商時序的視線,剛緩和的殺意,又在身上浮動起來。

“嗯?”沈玉霏似有所感,指尖分開梵樓的五指,滑了進去。

商時序不知他目不能視,耳不能聽,還當他當衆調戲男寵,一時間面紅耳赤,目瞪口呆,忍不住移開了視線,還用扇骨,此地無銀三百兩地遮住了發紅的臉頰。

同樣看見沈玉霏動作的佛見愁,卻瞪圓了眼睛。

她死死地盯着宗主探進梵樓掌心的那只手——荒謬……真真是荒謬!

短短幾日不見,梵樓到底對宗主幹了什麽?!

沈玉霏不知衆人的心思,只用指尖隐晦地戳梵樓的掌心。

梵樓回過神,抿唇曲起一根手指,悄悄在他的手心裏寫下了“姻緣”二字。

……玄機門的弟子,向來能掐會算。

沈玉霏略一思索,就勾唇輕笑起來。

能讓梵樓生出殺意的姻緣,不是同他有關,就是同梵樓自己有關。

“本座不信。”沈玉霏微偏了頭,松散的玉簪斜斜地沒入墨發,簪尾的蛇鱗花苞仿佛振翅欲飛的蝶,在墨色的發間輕輕地扇動羽翼。

“沈宗主……”商時序被沈玉霏臉上的笑勾得魂不守舍,連反駁都忘了,只讪讪地作揖,“小生學藝不精,讓沈宗主見笑了。”

“姻緣一事……”沈玉霏卻看都不看他,只望向身邊的那團“火”,“哼,誰說得清?!”

梵樓垂下頭,緩緩晃動的指尖寫出了簽文。

……臨風冒雨去還鄉,正是其身似燕兒。

沈玉霏在心裏默念一遍,又是一聲冷哼。

如此一副下下簽,前世的他,哪一條沒撞上?

可撞上了又如何?

沈玉霏斂去眼底的陰郁,想到梵樓會因為商時序的一句話,心神不寧,陡然生出無限殺意,就恨得牙癢:“想要什麽,就去争,就去奪,就去搶!你跟了本座這麽久……難不成,這麽簡單的事還要本座教你嗎?”

——去争,去奪,去搶。

梵樓被殺意染得通紅的眼睛裏,閃過了微弱的光。

宗主的意思,是他有資格生出癡心妄想了嗎?

梵樓再一次握緊了殘劍的劍柄。

他若是要争,就要争得宗主的歡心。

他若是要奪,就要奪走宗主所有的目光。

他若是要搶……

那麽,就要将宗主搶到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地方。

……宗主真的允許他這般行事嗎?

梵樓心煩意亂地垂下眼眸,欲念被沈玉霏的三言兩語勾起,滿心陰暗的情緒。

“沈宗主所言……實在是高!”

商時序果然非常人。若是尋常玄機門的弟子聽了這番話,必定氣得暴跳如雷,當他對自己所在的宗門大不敬。商時序卻在短暫的失神後,向沈玉霏行了大禮,“我為玄機門的弟子,卻參不透這麽簡單的道理,可悲可嘆!”

“……真是妙哉!……人生在世,想要什麽,理應由自己決定!哈哈哈對啊,自己決定!”

商時序恍然大悟而去。

沈玉霏卻還站在原地,想着“姻緣”二字,陷入了沉思。

今生,他的姻緣在哪裏?

罷了,只要梵樓的姻緣在他的手中便是——沈玉霏所謂的“在自己的手中”,并非是準備與梵樓結為道侶的意思——什麽道侶不道侶……沈玉霏不在乎!

但沈玉霏在乎梵樓。

他要讓自己的所有物,從頭到腳都刻滿自己的烙印。

梵樓日後心悅誰,和誰結為道侶,都應該由他做主。

他是梵樓的世界裏,最至高無上的神。

商時序神神道道地離開後,沈玉霏與梵樓也來到了客棧的後院。

果然,如玄機門弟子所言,失去雙眼的小竹子蜷縮在馬廄裏,懷抱一物,嘴中念念有詞。

“仙人……仙人!”小竹子抱着那物瘋瘋癫癫地自言自語。

好似挖了雙眸後,他就性情大變,再也不是那個在客棧裏安安心心地當夥計的凡人了。

“小竹子,小竹子?!”

與此同時,被吓得魂飛魄散的掌櫃的,戰戰兢兢地湊了過去。

掌櫃的不敢看小竹子血淋淋的眼窩,一個勁兒地捶胸頓足:“你真是瘋了!……沒了眼睛,你還當什麽仙人?……哎呦,我真是造了孽……來,這是我那小舅子早年給我的仙丹,你……你先吃下保命吧!”

掌櫃的肉痛地從懷中取出一枚丹藥,硬是要往小竹子的嘴裏塞。

他一邊塞,一邊喃喃自語:“造孽,這丹藥啊,原本是想給我自己……唉,罷了罷了,誰叫我心腸好呢?”

可掌櫃的還沒将丹藥徹底塞進小竹子的嘴裏,就慘叫了起來:“啊——我的手!”

原是小竹子咬緊了牙關,非但不珍惜那顆掌櫃的都舍不得吃的丹藥,還極其嫌棄地将它吐在了地上。

“你——!”掌櫃的氣得眼冒金星,伸出血淋淋的手掌,将丹藥從地上拾了起來。

他心疼地用衣袖不斷地擦拭着沾染上口水的仙丹,再恨鐵不成鋼地搖頭離去。

目睹一切的梵樓直到掌櫃的的身影徹底消失,方才帶着沈玉霏從陰影裏走出來。

……梵樓不喜歡小竹子身上的氣息。

他也不希望宗主變成那幅模樣。

但他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後的沈玉霏,面具下的臉緊繃了起來。

梵樓無法抗拒沈玉霏的命令,即便內心深處有再多的不甘,也只能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馬廄。

酸臭味撲鼻。

梵樓離馬廄越近,越是能聽清小竹子口中的喃喃自語。

“我是仙人……我已經是仙人了,哈哈哈!”

血水混着汗液,從小竹子的眼窩下流出來,拖着血紅色的痕跡,在臉頰上留下兩道可怖的痕跡。

“白矖大神保佑我……白矖大神保佑我!”

小竹子抱着懷裏的東西,猛地仰起頭,對着黑乎乎的馬廄大笑不止。

梵樓的眉蹙得愈發緊,還沒來得及将手中的殘劍出鞘,耳畔就傳來一陣凜冽的寒意。

原是沈玉霏直撲了過去,五根如玉手指一把攥住了小竹子脆弱的脖頸。

“你身上怎麽會有——”

沈玉霏血紅色的衣衫翻湧如浪,一張俏臉冷若凝霜。

他在小竹子的身上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

小竹子雙腿離地,拼命地掙紮,因為充血而漲紅的臉上,浮現出了詭異的笑容。

“讓我死吧……讓我死吧!白矖大神會帶我走的!”

小竹子說完,猛地将懷中那物甩出,向着沈玉霏的面門用力摔去。

“宗主——”

梵樓的心猛地提起。

他雖知,沈玉霏即便眼睛與耳朵都出了問題,也不是一個小小的凡人所能傷害的,仍舊拔劍直奔過去。

“白矖大神。”

沈玉霏面不改色地收緊了五指,那被小竹子用力抛出來的東西,被一股靈力托着,懸浮在了半空中。

沈玉霏在那上面感受到了,與自己體內的長安鐘極其相似的氣息。

小竹子懷揣的東西,竟真的與傳說中的大妖白矖有關。

“怎麽會……”

縱使沈玉霏對這份機緣充滿了興趣,此刻心中依舊升起了荒謬之感。

妖修銷聲匿跡千百萬年,白矖也徹底成為了傳說。

小竹子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他真的會無緣無故地撞上這麽大的機緣嗎?

作者有話要說:

商時序:姻緣嘛,上天安排得最大啦。

狗狗蛇:若有所思。

一腳踹飛商時序的宗主:上天安排個鬼,喜歡誰就去搶,這還要本座教你?????

——然後狗狗蛇就把宗主搶走啦(bushi

(1)原簽文為《董永遇仙》,選自觀音靈簽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