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5)

扶起來後立馬又有些後悔,嫌惡地松開她,使勁拍了拍手,只是這兩只手才剛拍到一起——

那洛菲顏不知怎地,突然又軟了下去。

這回是整個身子歪下去,莫名其妙地,突然之間就倒向一邊,她怔怔看着,甚至都來不及有所反應。

衆人唏噓。

這場面畢竟不好看。

洛菲顏好巧不巧倒在她身邊,她剛扶的一把,這會子倒像是她推了一把。

“唐糖,我知道我做得不夠好,可是阿紳他……”

躺在地上的洛菲顏,怎的突然就哭起來了。

“……啊?”

什麽叫做得不夠好?

怎麽又扯回阿紳了?

不是剛聊着跳舞的事麽……

唐糖現在有些懵逼,擡頭望了望四周,瞧着衆人竟都開始對自己指指點點,好像她做了什麽天理難容的事情。

而視線在觸及林澤紳時,她才恍然明白。

14.拼演技

林澤紳個子很高,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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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藍色西裝,白襯衣,條紋領帶。

一絲不茍的着裝,打過發蠟的背頭短發,和在場任何一個人都差不多。

除了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冷硬的表情,散發着濃濃禁欲感拒人千裏的眼神,和在場任何一個人都不同。

他出現地如此理所當然,除了唐糖,沒有人覺得不妥。

唐糖目光複雜地看着他,正欲張口解釋,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她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得,也不知道他對眼前的情景會作出什麽樣的判斷。洛菲顏确實是在她身邊摔了,即便是解釋,衆目睽睽之下,也很難解釋。

有人開始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早聽說唐家小姐刁蠻,沒想到這麽狠毒。”

“啧啧,最毒婦人心。”

“被林少撞見了,這丫頭也是活該了……”

顯然,所有人都不看好唐小姐。

林澤紳盯着唐糖看了一會兒,最終是不動聲色走過去,身旁的人自動讓開來。

他的怒氣像虛掩的門,面上看不真切,卻是随時會爆發一般。

唐糖冷哼一聲。

目光自他身上收回,淡淡瞥向斜躺在地上起不來的洛菲顏。

她裝得真像,泫然欲泣,渾身哆嗦,像是遭遇了多麽大的不幸和羞辱。

唐糖後悔了。早知道她會來這招,剛剛就該真得做點什麽,比如扇她一巴掌,踢她一腳,最好是真得把她打趴下。

不過這也只能是想想。

以唐糖現在這副瘦小的身板,莫說是把人家打趴下,就是真得推一推,也未必推得動那白蓮花。

就在全場人眼看一場大戰在即的時候,挺直着脊背,穿着可愛娃娃裙的唐小姐,突然蹲了下去。

不緊不慢地蹲下去,視線和洛菲顏平齊。

閃亮如晨星的大眼睛吧嗒吧嗒落下一串淚珠子。

她挽起洛菲顏的胳膊,掖在豹紋外披下瘦弱的指尖狠狠攥着,直攥地微微發抖。

洛菲顏苦情的臉上閃過一絲怔然。

“洛姐姐,昨晚是阿紳哥哥要留在我房裏的,對不起,我……我知道,我知道洛姐姐也喜歡阿紳哥哥,可是昨晚我和他真得沒有什麽,我們什麽都沒有發生,雖然睡在一起,可是我和阿紳哥哥是清白的……”

才走近的林澤紳,聞言駐足。

面無表情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他瞥着地上突然哭得傷心欲絕的唐糖,竟然有些想笑。

這無疑是一出大戲。

躲在人群裏的小記者自然沒有放過這一幕,那些圍觀的人們,就像被迎面潑了盆冷水,一個激靈,驀然清醒:原來是因為林先生和唐小姐睡了啊!

難怪唐小姐這麽生氣地沖進來。

難怪洛菲顏今天心情不好的樣子。

……

輿論就是這樣,膚淺,表面,很容易扭轉。

唐糖心滿意足,捏着腎虛小姐的胳膊,依舊抽抽搭搭,眼淚斷線一般落下來,喉間的哽咽愈來愈烈,委屈地已然是泣不成聲。

拼演技?

好吧,看洛菲顏恨恨咬牙地模樣就知道,以前定是演過不少,而且次次都演出順利。

她也算出了口惡氣,對待這種白蓮花只能以牙還牙,虧得先前還想同情同情,現在看來完全沒有必要。

林澤紳一言不發,在衆人的交頭接耳中,依舊是面不改色地彎下腰,雙手一攬,将洛菲顏攬進懷裏。

唐糖正哭得盡興,手還抓着洛菲顏的胳膊,這一牽扯,才擡眼看過去。

眼睛哭得通紅,像止不住的水龍頭,哭得不歇氣。

林澤紳看向她,眉心微蹙。

大概是嫌她拉着那女人的胳膊吧,唐糖喏喏松開,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表情,都透露着她莫大的委屈和心疼。

如果他只是個不知情的局外人,他肯定就信了。

林澤紳抱起洛菲顏,轉身,步子穩健,堅定。

他抱着她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而唐糖依舊蹲在原地,垂下腦袋,哭得越發傷心斷腸。

因了還有點孩子氣的哭腔,竟是格外引人憐。

圍觀的群衆也對先前的誤解有所內疚了,想不到事情的真相居然與預估不符,更想不到出了名專情的林澤紳居然會作出這樣的事情。

雖然唐糖再三說了昨夜什麽都沒發生,可瞧她哭得受傷模樣,必然是發生了什麽。

再者,林澤紳也沒有否認。

老張站到唐小姐身後,兩手垂在身前交疊着,表情嚴肅而鎮靜,像個忠心耿耿的保镖。只靜靜等着她哭完。

主子們的事情,他一個管家是不便多言的,旁人嚼舌根就夠讓他惱火的了。

圍觀的人大概也瞧出老大叔的不滿,即便有憐香惜玉的意思,也沒敢上前。

不多時紛紛散了去。

舞廳裏很快恢複了抵死狂歡。

她埋在手臂裏的啜泣漸漸被掩埋。所以,自然也沒人有機會看看唐小姐此刻的表情。

說起來還要多謝林澤紳,明明說得那麽暧昧了,他竟然也不解釋解釋,就由着她胡亂誤導衆人。

“走吧,張叔,我們去買好吃的!”

她利索地起身,搖搖晃晃站穩,舉起身上的豹紋外披随意擦了把臉。

老張無奈地搖頭,緊跟其後。

**

“盛,看什麽呢……”

三樓,簡約的歐式包間,落地窗框半掩。

一個淩亂,赤、裸,一個心不在焉,衣衫完整。

黑白交錯的牆壁,一盞橘黃壁燈懶散地灑着微光,投射在靠窗的真皮沙發上。

赤、裸着上半身的女子,長發如海藻,披散在光潔的脊背上,發尾淩亂地掃過男人半敞的衣襟。

好不容易見到心心念念的男人,女子幾乎是費盡了全身力氣去挑逗。

本該一室旖旎,可男人的眼睛卻始終盯着窗外。

三樓獨獨這一間能俯觀整個百樂門。

她蔥白的五指撫上他胸前的紐扣,磨蹭,焦急。

男人卻是不慌不忙,目光淡淡轉回到女子嬌媚的臉上,一把握住胸前的手。

“這麽急?”男人戲谑地盯着她,目光肆無忌憚在她身前游走,鼻間發出一陣短促的冷哼。

女子一個激靈。

這個口氣,可不是溫存的前兆。

“讨厭……”可她仍要裝得若無其事,淺笑低吟。

男人卻沒了耐心,烏黑的瞳仁寒光乍現。

“顧雲裳,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微紅的臉霎時慘白。

蜷在他胸口的手顫了顫。

“不說?好,那我換句話問你。”男人撐着沙發的靠背,微微起身,捏着顧雲裳的胳膊,毫不憐惜地扔向一邊。

“我只讓你挖他一雙眼,又沒讓你殺了他,為什麽心軟?”

男人的嗓音陰冷,逆着壁燈微弱的光線,面部緊繃的輪廓隐隐散發着怒氣。

“他待我好,像父親一般,我……”

“父親?呵,原來你喜歡父親對女兒耍流氓的戲碼。”男人打斷她,冷笑一聲起身。

一邊不緊不慢系着胸前兩顆扣子,一邊冷眼斜睨着她。

森冷的眸光裏閃過一絲輕蔑。他到底是沒有林澤紳那份福氣。

任憑林澤紳如何冷淡,洛菲顏始終守着他一個。

都說表子無情,偏偏他林澤紳就遇到一個有情的。

“衣服穿好,最後一次,再給你個任務。”男人随手挑起沙發上的外披,丢到瑟瑟發抖的身子上,語氣更加陰寒起來,“那人已經被分屍了,你且多哭一陣。”

顧雲裳渾身一僵。

指甲掐進肉裏,紅潤的唇緊抿。

他的每一句話她都聽了,每一次任務也都完美無缺地完成了。

只除了這一次。

她被人侵犯,他讓她挖了那人的眼睛。可那人待她好,長她二十來歲,那次的事也純粹是因為喝醉了酒。

她從小沒有親人,盛将她帶在身邊,從小訓練她成為一個心狠手辣,妩媚性感的殺手。她一直把盛當成最親的人,她為他做所有不幹淨的事。

唯獨這一次,她心軟了。她叫那人離開上海,然後事情就這樣過去。

可盛連這一次都不能原諒她。

“什麽任務?”顧雲裳平靜地穿着衣服,沙啞的嗓音已經沒有了情緒。

她是冷血的殺手,只在他需要的時候才有價值。

“查查唐家的大火。”男人冷然地別過臉,站到窗前,似笑非笑看着底下的歌舞升平。

“還有,唐家小姐,是個什麽人。”

磁性的嗓音,玩味地帶有一絲輕佻。

15.關于愛情

“我以為……你不會來看我了。”

“怎麽這麽想?”

林澤紳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取出眼鏡戴上,随手攤開桌上的報紙。

是一副無框淺金色邊架的眼鏡,度數不高,鏡片潔淨透明,一塵不染。從抽屜裏單獨的暗格拿出來,看得出林澤紳很珍惜它。

這裏是林家在市區中心的一套公寓,批茂林公寓,獨門獨戶,坐落在居民區裏。藍白色交織的磚瓦泥牆,外形簡約卻不簡單,如隐匿在鬧市中的君子,比之靜安郊外那套別墅差不了多少。

離百樂門近,洛菲顏下班後就回到這裏,世人都道這是林澤紳為她買的金屋。

林澤紳也時常來此歇腳。

譬如今日這般,他在書房辦公看報,洛菲顏歪在窗邊鋪了層絨毯的藤椅上。

藤椅邊有方一尺高的深棕色茶幾,擺了咖啡,熱茶和點心,還有幾本《史記》《論語》類的古書。

兩個人或者各自做各自的事情,或者喝茶聊天消磨時日。

這就是她一心想要過得日子。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林澤紳再忙,也會抽空滿足她。

洛菲顏想着今日舞廳的事情,雖然最後阿紳選擇站在自己這邊,可唐糖那番話總像刺一般反複針紮着她。

她癡迷地看着案前的男子,目光流連在那深刻的眉眼之間,半晌才有些委屈道:“因為你喜歡她,你昨晚跟她一定……”

話未說完,自己卻臉紅了。

林澤紳微皺的眉心皺地越發厲害。報紙上有幅圖片,蹲在人群裏哭泣的唐小姐,好像真得很難過。

“我想我說過很多次了。”他将報紙合上,眸色深沉地看向洛菲顏。

“就算以後真得娶了她,我還是會照顧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一字一句,反反複複。

這話被林澤紳說爛了,洛菲顏也不再高興的起來。

他是很認真地說,每一次都是,不厭其煩地做着這承諾,事實上林澤紳也确實像承諾的那樣做了。

這世上無論有多少猜疑和反對,流言和蜚語,林澤紳總是像他說得那樣,照顧洛菲顏,不讓任何人傷害她。

可他不知道,一直以來能傷害到洛菲顏的只有林澤紳一個。

照顧?

要照顧多久,一輩子?

洛菲顏從不敢想下去,她甚至可以不求一輩子,哪怕就一天,他愛她。

只愛她一天也好。

“阿紳,我想結婚。”她定定看着他的臉,目光裏閃爍着幾分靈動,是少有的雀躍。

洛菲顏怕他厭煩自己,整天可憐兮兮的,她希望自己能開心一點,在他面前可以像在那些舞客面前一樣,笑得花枝招展。

但阿紳畢竟是不同的。

那些舞客捧她上天,成日把愛挂在嘴邊。

甜言蜜語迷惑人心,她在那些人面前耀眼而高貴。所以她笑得肆意。

戀愛讓人自卑,尤其是單戀,簡直讓人無所遁形。她獨自愛着阿紳,所以獨自落寞。

“嗯,等過完年,唐糖進門了,我就娶你。”

他嗓音溫和,眉眼也是含笑的。可那笑和他的話一樣,不達眼底,不達心上。

如此重要的事情,卻像在稱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比如答應她明天給她買一件衣服這樣簡單。

沒有一絲愛意,和戀人間的悸動。

因為林澤紳不愛洛菲顏。

她一直知道,很早以前就知道,她深愛的這個男人不愛她,即使所有人都說他愛她,可林澤紳親口說得——

他說:我會照顧你,保你衣食無憂,一世清白。

他又說:我給不了你愛情,如果遇到愛你的人,我可以退居幕後。

“為什麽不是你呢?”

“什麽?”林澤紳略一偏頭,看着她。

話題突然就轉了方向,好在他已經慢慢習慣。

她的眼裏蒙了層水霧,眼角卻笑着:“我說,為什麽你不愛我。”

林澤紳有些無奈。

這個問題她最近經常問,仿佛總也問不夠。

“我沒這個精力,況且,不是所有人都會遇到愛情,有些人活了一輩子,也沒有愛上誰。”

愛情,這個詞似乎過于缥缈了。缥缈地有些輕浮。

大概自己天生就是冷漠的人,男女之情于他而言不過是幾許消遣,肉體的交易無法等同靈魂的共鳴。

洛菲顏淡淡笑着,別開臉去看窗外。

她不想哭,她的眼淚林澤紳早就看膩了。可她忍不住,她為什麽要愛上這個人,搞得自己如此狼狽痛苦。

明明說好要照顧她,可在這件事上,他從來不滿足她,甚至連騙一騙都不肯。

因為林澤紳很清楚後果。

就像當初秦阿姨對父親那般。

那是很觸目驚心的一段故事,即便外頭謠傳兩人愛得轟轟烈烈,可真相卻悲哀至極。

父親和秦阿姨相識在一場慶功宴上,秦阿姨作為百樂門的頭牌歌女獻唱。彼時,父親已經有了妻兒,一家和睦,而秦阿姨也是有夫之婦。

秦阿姨的夫君是個副官,正好是父親的下屬。那日慶功宴上,秦阿姨卻獨對父親一見鐘情。

那是個敢愛敢恨的女子,在很多人的記憶裏,她對父親的愛超越倫理,不被世人接受。父親卻對她好,幾次三番當着衆人的面為她講話。

她以為父親愛她,其實是副官愛她。副官為了妻子的顏面和幼稚的感情,親自去求自己的上級,包容他的妻子,原諒她可憐的卑微的愛意。

後來,父親不幸戰死,秦阿姨身穿鮮紅嫁衣,竟也去了父親戰死的地方,自缢殉情。

世人唾棄的目光也因此轉為憐憫,很多人都覺得惋惜。

殉情,哪裏來的殉情?殉得不過是盲目的幻覺。

林澤紳再清楚不過了。父親對母親才叫愛,那種行軍千裏相互牽絆,蹙眉淺笑只因對方,每一個心思都願意傾吐的,才是愛。

母親因為父親去世的事大受打擊,而秦阿姨可憐可笑的“殉情”更是讓她憤恨難平。

這麽多年來,母親都恨着秦阿姨,連帶着也恨起了父親。

而洛菲顏是秦阿姨的女兒,這一點,是母親最無法接受的。

上一輩愛地死去活來,林澤紳只當他們無聊,自尋死路。

到了他,勢必要清醒的。

再者,他對洛菲顏真得就只剩責任,愛或不愛,根本談不上。

他也一直希望她清醒,不要信了世人的揣測,于是一遍一遍毫不松口的回答。哪怕她不能接受,也得受着。這是事實,人不能活在事實之外,那樣就要釀成悲劇了。

“那……你愛她嗎?”洛菲顏望着百樂門高高豎起的燈塔,隔得遠些,就沒那麽氣派了。

林澤紳無聲搖頭,摘下眼鏡,微酸的背往後一靠。

問題又繞回了最開始。

連洛菲顏自己都未發覺。

“菲顏,你累了,去睡一覺吧。”

洛菲顏轉過頭,沒有得到希望的答案,團白的臉皺了皺,神色緊張地看着他。

林澤紳默了默,從桌子的第三層抽屜裏,拿出了一小罐蜜餞,然後起身走過去。

熟練地拿起水杯,挑揀了三四顆梅子,丢進去,溫水沖泡。

洛菲顏一直盯着他看,一瞬不瞬地,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個表情。

可他沒有表情。

他只是專注地搖晃着手裏的杯子,待梅子被沖泡地膨脹,透明的水漸漸轉為蜜色,遞給她。

“喝了好睡覺。”

他看向她,目光平和,沒有一絲不耐煩。

洛菲顏乖巧地接過來,低下頭不再看他,一邊小口抿着,一邊輕聲問:“今晚你要回去嗎?”

“嗯,我等你睡着再回去。”

她點點頭,再不說話。

喝完蜜餞水,很快就睡着了。

16.炮灰

晚上七點,林澤紳回來的時候,家裏一個人都沒有。

這很稀奇。

連管家老張,晴姨,端茶倒水的幾個丫頭都不在。

林澤紳循着餐廳的香味進去,發現桌上擺了幾盤……剩菜?

這是要用剩菜打發他一個人?

八成又是小丫頭回來吹風了,這是間接報複他。

不對,是直接報複。

他專程回來吃飯,結果居然沒一個人伺候。湯碗旁邊壓了張紙條,林澤紳抽出來看了下。

“全家都去聽戲了,在傾城戲院,林先生千萬不要跟過來喲。”

呵,才躺了月餘,字就寫得這樣醜了。

林澤紳将紙條收進上衣的口袋裏,臨走前瞥了眼桌上黑乎乎的剩菜。如此大作,絕對不可能是出自晴姨之手。

糖心記過兩天就開張了,唐老爺子生前最後一個項目,那丫頭大概也忘了吧。

林澤紳走到客廳,關了水晶吊燈,亮堂的屋子頓時暗下去,只餘窗外薄如蟬翼的天光淡淡傾灑進來。

難得清靜,整個人陷進沙發裏,渾身筋骨都舒展開。

不由得想起一些事情,平日裏來不及多想的,瑣碎而糾結的事情。

比如今天洛菲顏反複問得,他對唐糖究竟是什麽感情。

這個問題最是不能想,因為一旦想下去,就沒法娶那丫頭了。

父女?兄妹?

想想總覺得是亂了倫理的聯姻。

或者換個別的,比如今天看唐糖蹲在舞廳裏哭,不是以往那種折騰任性的哭,而是傷心欲絕的楚楚可憐的哭。

明知是假,可只要想起那一幕,怎麽就會覺得心疼呢?

呵,說心疼大概也太誇張了些。

林澤紳長嘆一口氣,翻身起來,窗外的夜色漸漸傾軋。他自口袋裏掏出打火機,又摸到那張字條。

是要找時間讓人教她書法,不然到了上學的時候,又要被人笑話。

打火機“碰——”一聲,在空蕩蕩的宅子裏顯得清脆而突兀。

火光照亮了周圍,移動到沙發前的茶幾處,林澤紳從鎏金的木盒裏抽出一包香煙。

“碰——”,點上。

屋子裏又恢複了黑暗,指間的香煙明明滅滅。

林澤紳抽煙的樣子和別的人不同,別人都是食指和中指夾着,他用得是無名指和小拇指。

這對一般人來說可能需要一點技巧,但他很熟練,抽煙的樣子随意而放松,就像是抽地好玩一般,與自身清冷的氣質竟也沒什麽違和感。

煙霧在夜色裏袅繞,不到半根的時間,他有些坐不住了。

有點餓,可以去吃點東西,順路瞧瞧糖心記裏安排的怎麽樣了。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糖心記就在傾城戲院附近。

林澤紳拿了香煙出門,晚上天冷,又順手在門口拿了頂帽子,自己去了車棚開車。

那邊傾城戲院卻是相當熱鬧的。

本來就是咿咿呀呀唱戲的地方,滿場子都是人的喝彩叫好聲。

唐糖對這種地方尤其喜歡。

熱鬧啊,有人氣兒啊,滿滿登登都是看客,每人手裏還都揣了把瓜子花生,認識不認識,只要是喜歡的角兒,彼此就都能熟絡起來聊一聊。

這不,她一個人就聊了大半場子的人。

主要是林夫人很少來聽戲,平日裏唯一的業餘就是打牌打牌打牌,這好容易來一回,給人戲院裏激動的,大嗓門兒一嚎——

“今兒夜裏看戲全免,茶水全包!”

林夫人也不小氣,穿着一身狐裘往二樓看臺邊兒上一站,盈盈笑道:“我們林氏的阿紳請大夥兒看!”

這主意可不就是唐糖想出來的。

她不是好惹的主,心想記者都拍了照了,瞞也瞞不住,一回來就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全給夫人講清楚了。當然,其中免不了要添油加料的。

林夫人過程聽個大概已然是直咬牙,聽到最後阿紳抱着那女人出去,更是拍桌而起。

和唐糖幾番商量下,就約着晚上要整一整阿紳。

這不,先是給他留了唐糖親手做得“飯菜”,留他一人在家,再來全家到戲院裏快活,以他的名義耍耍闊氣。

唐糖當下就解氣了。

她不喜歡待在樓上的貴賓席看戲,一溜煙竄到樓下,混到群衆裏去,和衆人坐一起唠嗑嗑瓜子喝茶。

有句話怎麽說來着,得民心者得天下。

通過白天的事情她已經深刻明白這個道理。林澤紳是靠不大住的,喜歡歸喜歡,總不能嫁給他再白白忍着白蓮花無處撒野吧。

好不容易死而複生,來到這麽個新鮮世界,她要做的事情還多着呢。

原本計劃着首當其沖第一件,俘獲冰山癡情男的芳心。

不過看起來還需要點時日,先拉攏人心,将輿論扭向自己這邊,然後慢慢來。

這一拉攏就發現——民國的人們啊,實在是單純地令人發指!

“那晚我和林先生其實真得沒發生什麽……”她先發制人,在看戲的空檔挑起大家喜聞樂聽的話題。

“哎呀,那林先生定是真心喜歡唐小姐!”一個嗑瓜子大娘一臉豔羨地說。

“為什麽呢?”其實有那麽一瞬間,她真得是不懂大家的腦回路。

“一般男人肯定要做些什麽的,林先生既然如此珍愛唐小姐,想必是真心喜歡。”一個文绉绉穿着玄色長衫的愣頭青如是說。

“……”好像有點道理。

“當初我對我媳婦兒也是這樣,她不願意,我就跟她耗着,哪舍得動她一下!”一個滿臉黑胡渣的大叔直接拿出了往日實戰經驗。

“……”好像很有道理。

唐糖嗒吧嗒吧嘴,眉開眼笑地将瓜子往大夥兒懷裏湊:“來來,多吃點兒,林先生說了,管飽!”

“哈哈哈哈哈……”

大夥兒都被這實誠的小丫頭給逗笑了。

顯然,唐糖很輕易就獲取了如潮好評。

她本來小模樣長得就嬌俏,衣着打扮又清純美麗,一般人都很向往這樣的姑娘,只不過平時都會覺得高攀不起,畢竟大戶人家的小姐哪個都有些驕橫。

可她今日可謂刷新在座各位的世俗觀。單單她下臺與各位聊天喝茶這點,親親切切,沒一點做作之态,就足夠讓人另眼相看了。

更何況她還如此熱情,清脆甜美的嗓音跟着大夥兒一齊喝彩叫好,完全沒個小姐架子。

屢屢将現場氣氛推向高、潮。

“雲裳,你知道這唐小姐最招人喜歡的是什麽嗎?”

二樓,林夫人斜對角的包間裏,盛南廷兀自舉起小銀杯,湊到鼻尖,聞了聞。

這是洋人的葡萄酒,走私來的,比市面上正宗。

“熱情?”顧雲裳站在他身後,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

“算了,說了你也不懂。”杯中酒一飲而盡,盛南廷微一咧嘴,這酒沒想象中甜啊。

起身理了理身前的襯衣扣子,特意又多解了一顆扣子,露出小半微紅的鎖骨。

他看着底下的熱鬧,笑意爬上眼角:“位子讓你坐會兒。”說罷,轉身往樓下走。

顧雲裳的視線始終跟着他,就巴巴望着他能瞥她一眼。

不過盛南廷可沒別的心思了,他對顧雲裳的情義,僅限于主子和狗。連上下級都算不上。

他現在對唐小姐很有興趣。

确切說,只要是跟林澤紳有點關系的人,他盛南廷都很有興趣。

沒想到白天才見,這麽快就又見面了,看來還很有緣分啊。

盛南廷目不斜視,直直往唐糖的方向走去,嘴角笑意若有似無。

“唐小姐,久仰芳名。”

唐小姐正在表演空中抛接花生米技能,小嘴張着,小手抖着,被身後驀地一聲男低音吓了一跳。

是真得一跳,花生落到嘴裏,咕嚕嚕直滾到喉嚨,她還沒來得及嚼一嚼,差點出人命。

跳起來連連咳嗽幾聲,又就着身旁人遞過來的茶水猛喝了兩口,這才緩過來。

男人的聲音很好聽,通常情況下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長得很好看,一種是長得很醜。

——慶幸唐小姐到目前為止見到的都是前者。

“你、你認識我?”唐糖指着自己的鼻子,問。

“算不得認識,只是聽說過,不過現在就算是正式認識了。”

盛南廷雙手插在褲子兩側的口袋裏,淺藍條紋的白襯衣也未紮進腰口,就那麽修身而立,頭發有些向上微卷,整體看起來十分的挺拔,閑适。

見多了西裝革履和中山服,突然出現這麽一個不怎麽正經打扮的漢子,還真有那麽一點點耳目一新的感覺。

而且盛南廷這個人,表裏如一——他不單是穿得随心,站姿,說話的口氣,看人的眼神,也是桀骜不馴的感覺。

大概就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傥的屬性。

旁邊吃瓜群衆們紛紛看過來,見這男人長得英俊不凡,氣質也不同一般,渾身散發着冷冷寒氣,應該是個大人物。

不過,上海灘似乎沒見過這號啊……

這就是盛南廷最方便的地方,也是他随心所欲的資本。

他手下掌管的幫派,大大小小,幾乎遍布整個上海,一邊做生意,一邊玩弄權術,“盛總”這個名號在坊間廣為流傳。

然而并沒人見過他,公共場合他露面很少,即使見了也沒人知道。聽起來更像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真是榮幸,不過還不知道先生大名?”唐糖學着她的口氣,有模有樣的笑了笑。

“南廷。”

“哦……”唐糖拖長了尾音,點點頭。

想說這是什麽鬼名字,難聽?大哥,你确定不是在玩兒我啊……

然後美女和俊男就這麽排排坐了下來。

吃瓜群衆們一邊看戲,一邊側耳傾聽。

“南先生喜歡看戲?”

才剛坐一盞茶的功夫,唐糖就有點兒坐不住了。

因為南先生一直偏頭盯着她,那帶笑的眼睛“呲呲呲”能冒出火來,讓人無法忽視。

“看你。”盛南廷毫無轉折。

“啊?”

“喜歡看你。”見她裝傻,他輕笑出聲。

……

這是實實在在撩妹,唐糖只覺得渾身雞皮疙瘩起起落落,鑽心的麻。

“我比戲好看麽”轉過臉,她沖他挑眉一笑。

畢竟是當過大明星的人,這點撩撥還是承受得起的。

“of course!”

那挑眉一笑的風情萬種啊,逼得盛南廷張口來了句英語。

“來,給錢。”小手立馬就伸了出去,嬌俏的臉上盡是詭計得逞。

“?”

“看戲要錢的,既然我比戲好看,那南先生不該意思意思麽?”

說得好有道理。

盛南廷摸了摸下巴,一臉服氣:“沒問題,不過……”

“林先生到了!”

兩人正交談着,戲院老板突然敲了一記鑼。

一衆人紛紛擡頭往二樓看。

唐糖也擡頭了,視線正好與林澤紳相撞。

隔得遠,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遺世而獨立的身形還是很好辨認的。

盛南廷沒好氣瞥了眼樓上,暗暗嫌棄林澤紳人醜多作怪。

于是接着說剛才未說完的話:“不過我的錢都在家裏,不知道唐小姐方不方便和——”

“方便。”

沒等他說完,唐糖轉過臉來打斷他,粉紅小嘴笑得意味深長。

盛南廷越發來勁了,這樣的姑娘倒是頭一回碰見。

尤其是她的笑,簡直和自己一模一樣。

沒錯,盛南廷有自戀傾向,他一向覺得自己是最好,時時刻刻喜歡拿人與自己比較。

不過縱觀整個上海灘,能讓他拿來比一比的,還真數不過五指。

唐糖見他摸着後腦勺兀自笑着,而且還笑得略微邪惡,想他定是在腦補一些什麽畫面。

于是好心提醒:“不過南先生,我先跟你說好,我把你當炮灰的。”

17.他真無情

“炮灰?”

聽不懂,但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嗯,你看,上面那位林先生,”唐糖往二樓擡了擡下巴,“我在追求他,可是又不知道有沒有追求的必要。”

“什麽意思?”盛南廷嗤笑出聲,“有沒有必要?這種事情還存在必不必要的問題?”

唐糖正經臉:“肯定的啊,如果林先生對我連百分之零點一的好感都沒有,我就沒必要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遇到喜歡的人是件很不錯的事,遇到彼此喜歡的人才是快樂的事——

沒必要因為前者而耽誤後者。

“其實你可以考慮一下我。”盛南廷是個直來直去的人,對這小妮子曲折的解釋不是很理解,“我是說,你可以不用追求就能得到我。”

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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