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8)

姑娘餓了?”

“......”點頭。

聶無雙從屜子裏抽出紙筆,攤到她面前,白淨的臉上笑容親和:“想吃什麽你寫下來,我讓人買回來。”

唐糖盯着他看了會兒,提筆寫到:

“林澤紳呢?”

“額,他有事,先回去了,你就安心在這兒住着吧!”聶無雙撓撓頭,略窘。

果然。

那一丢丢殘留的雀躍和甜蜜,頃刻殆盡。

唐糖腫大的嘴張了張,發不出聲,只好又寫到:“這裏是哪兒?”

“臨江城,盛世山莊。”聶無雙一本正經地回答。

唐糖偏頭看着他,示意他解釋地清楚些。

“就是盛南廷的房子,盛南廷你知道吧,救你的那位。”提到自家主子,聶無雙總免不了多說幾句。

原來他姓盛。

唐糖沒什麽勁頭再多說,神色恹恹的,握着筆轉來轉去,不知道再寫什麽。

“不是餓了嗎,要吃什麽?”聶無雙敲敲她手下的白紙。

唐糖鼓着嘴,胸腔的憤懑遲遲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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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筆一揮——

“蛋糕和豬蹄。”

“豬蹄?這不行,你不能吃油膩的東西,換個別的。”聶無雙啧啧搖頭。

虧着丫頭還學醫,這點常識都沒有。

“那我不吃了,謝謝。”

“......”

最後聶無雙出去吩咐人買了雞蛋羹回來。

進門的時候,發現唐糖占據了他的沙發,手裏還拿着他的故事書。

氣惱地走上前,又不好從患者手中搶東西,只單手捂着書頁,道:“少女不宜,你趕緊回床上躺着去。”

唐糖斜眼睨他,把書舉高,很迅速地翻完。

本來就不是很長的故事,小話本子而已,關鍵是故事情節還那麽粗略。

唐糖把書丢到一邊,拉了白紙過來寫到:

“這故事太粗糙了,要我給你寫個細致的麽?”

這話不算吹牛,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學生時代,她也算是半個腐女子了。

聶無雙卻不大信,把雞蛋羹端到她面前,哂笑:“吃吧吃吧,吃完睡一覺,早點好了早點把你送回去,占着我的窩要到什麽時候。”

最後一句是咕咕哝哝,唐糖沒聽清,但瞧他一副很不相信的樣子,當即就埋頭疾書。

不就是斷袖麽,故事書上寫得那般隐晦。

聶無雙不去看她,兀自撿起故事書,倚着床榻坐下來。玄色長袍輕輕抖了抖,坐姿如他做人一般,一絲不茍。

約莫一個小時過去,唐糖寫得手酸了。

段子也寫到關鍵時候,她陰陰一笑,将白紙黑字丢到他跟前。

畢竟是他的患者,且又是腦子有過毛病的患者,聶無雙當然分外照顧。

十分給面子地拿起紙張,細細看了起來。

沒抱希望,卻意外的......

聶無雙面紅耳赤,捏着輕薄紙張的手指微微發抖。

唐糖對此反應深表滿意,端起桌上的溫水一飲而盡。

“怎、怎麽沒了?”

聶無雙将一張紙翻來覆去,從頭掃到尾,雙目圓瞠。

唐糖翹起二郎腿,表情怡然,另抽了張紙寫到:

“你不知道麽,別人寫故事都是如此,欲言又止,在關鍵的地方留下懸念,以便下回分解。”

聶無雙眼角抽了抽,瞬即擠出一個讨好的笑來:“唐姑娘,你又不是專門寫故事的人,何必吊這個胃口,倒不如一次性寫完了,成全我的好奇心。”

“嗯,有道理。”

“來來,你寫寫他們二人最後到底有沒有成婚。”聶無雙遞上白紙,拿了本書墊着。

“有。”唐糖只寫了一個字。

聶無雙觑她一眼,有些無奈:“你這是什麽,太敷衍了吧,若是結婚是怎麽個結法,婚後如何生子,二人的夫妻生活如何展開?”

聶無雙板着指頭數道。

“可是我很餓,很想吃豬蹄,沒有豬蹄吃,我是寫不出來的,你知道寫故事的人一般都有怪癖......”

聶無雙默默翻了個白眼。

而唐姑娘終于順利吃上了豬蹄。

**

茂林公寓。

洛菲顏自廣州回來後,一直卧床。

百樂門少了她,生意差了大截。

不過盛南廷不着急,他正尋思着找個新頭牌。

洛菲顏最近身體大不如從前了,加之又上了年紀,再怎麽風韻猶存,也抵不過歲月無情。盛南廷準備培養一個年紀小點的姑娘。

這會兒洛菲顏又沒去上班,拖拖沓沓,估計也是不想幹了。

林澤紳從臨江回來,先給家裏報了平安,然後就直接到了她這裏。

很多人都說林先生對洛小姐深情不悔,人唐小姐還下落不明呢,就趕着來私會。

其實只有當事人最為清楚。

林澤紳對洛菲顏,是報恩。

要追其根本,其實這恩早就已經報過頭了。

“阿紳,你還說你不愛她,既然不惜我,又何必這樣诓騙......”

洛菲顏沒有回頭,趴在窗前,窗戶大開,寒風肆虐,她只穿了件單薄的無袖旗袍——

是前年流行的款式,她在雜志上見過,說了一句喜歡,當天林澤紳就買回來了。

仔細一想,林澤紳也對她真得好過。

可她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啊,她想要的從來不止是對她好而已。

林澤紳擰眉靠着門框,冷峻的眸子裏若有所思。

這麽多年,他已經倦了。即使洛菲顏對他的要求少之又少,可她唯一的二三要求,卻都是他不願面對的。

“菲顏,你覺得二叔怎麽樣?”

林澤紳看着女子纖瘦的背影,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聽了他的話,驀地一僵。

“你什麽意思?”洛菲顏輕撫自己冰涼的胳膊,聲音幽冷。

“字面上的意思。”

“二叔,我對他不了解。”腦子裏有些恍惚,支離破碎的片段湧入。

洛菲顏猛然轉過身,她有些煩躁,纖瘦的手□□自己的發髻,生生将挽起的發扯地淩亂。

“林澤紳,你這是什麽意思,你說二叔,你說他做什麽!”

她突然歇斯底裏,窗戶下的路人不禁擡頭張望。

林澤紳不說話,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包香煙,不緊不慢地點上。

仿佛眼前這個女人,完全是與他無關的人。

良久,洛菲顏站起身。

她雙手抱着腦袋,蓬頭散發,唇上的朱紅被淚水染地模糊而難看。

步履蹒跚走向門口迎光而立的男人,煙霧袅繞間,她仿佛又看到曾經的溫暖美好。

“阿紳,你知道的,我們有過孩子,我們差點就要結婚了......”

洛菲顏邊走向他,邊顫巍巍解開腰間的盤扣。

她凍得發抖,極度渴望眼前的男子能上前抱一抱她。

林澤紳雖不常抱她,可只要她生一場病,只要她再可憐一點,他就會抱抱她。

他是個善良的人,為了兒時的承諾,守信至今。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林澤紳眯了眯眼,終于上前一步,嘴上的香煙還燃燃吐着氣,他伸手捏住她的,将她腰間的扣子一顆顆系好。

“二叔說,他想娶你過門。”冷漠的語氣,帶有一絲快意。

一句話,于她,無疑是晴天霹靂。

“可是你答應過我父親......你要照顧我一輩子......阿紳,一輩子那麽短......”

她想說,一輩子那麽短,你把我帶在身邊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樣。

可這話徹底激怒了他。

他狠狠捏着她的手,纖瘦的骨節格格作響。

“他死,不是因為我,是因為他想死。”林澤紳咬牙杵近她,從齒縫裏擠出的話語,比窗外飛雪還要冷。

原以為,這一生就要如此過了,他不需要愛情,像所有普通男人一樣,娶妻生子。

哪怕一個是為了報恩而娶,一個是為了守護而娶。

24. 開車的女司機

“林澤紳,你怎麽能......”她想說他無情無義,可她說不出。

以洛菲顏對林澤紳的執念,她說不出一句他的不好。

“我如何?”可林澤紳卻逼近她。

二十年來,林澤紳待她始終如一,不管外人如何看待二人,他的态度都從未變過。

說來說去,還是她太過貪心麽。

“你忘了,我懷過你的孩子,二叔知道的......”

“孩子?”林澤紳嗤笑,拽着她的手霍然松開,“我可以不去計較那是誰得孩子,可你卻幾次三番要提。”

林澤紳後退一步,眸子裏的寒光潋潋。

洛菲顏迷蒙的淚眼瞬然撐大,她難以置信地望向林澤紳,他臉上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陌生。

“洛菲顏,你病的不輕。”林澤紳猛吸一口煙,濃白色的煙霧團地密密麻麻,罩着他陰鸷的臉,“二叔那邊我替你應下了,想必他不會嫌棄你。”

嫌棄?

洛菲顏渾身僵冷,喉間幹澀猶如窒息。

所以林澤紳,他是嫌棄她了麽?

“還有,不要再動她一下,一根汗毛都不行。”

一根煙吸完,正欲撚滅,突然想起了什麽。

林澤紳側身睨着她,半晌才從那張顏色盡失的臉上移開。

“你會抽煙?”他淡聲問道。

洛菲顏已然聽不清他說什麽,不知道從哪句開始,她就選擇自動失聰了。

靜靜看着虛無的角落,忽而笑,忽而皺眉,眼淚簌簌落下。

林澤紳掐滅煙蒂,徹底撇開臉去。

不能心軟,不能洛菲顏每每如此,他林澤紳就要心軟。

軟肋這種東西,有一個就夠了,再多半個都是多餘。

林澤紳轉身出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決絕。

已經吩咐張叔來清東西了,這公寓他以後都不會再來。

沖動也好,絕情也罷,洛菲顏這一次,當真觸到了林澤紳的底線。

洛菲顏癱坐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周圍的一切都開始陷入夜色的包圍,寒冬臘月的溫度,總是說降就降的。

是她自作自受麽?

她不過是在賭,賭林澤紳是不是愛那個丫頭,即使他口口聲聲說不愛,可是不試一試,她總是放不下心。

那丫頭是洛菲顏心裏的一根刺。

沒有為什麽,洛菲顏就是見不得那丫頭好。即便她失去了唐家的庇佑,失去了幸福美滿的家庭,失去了諸多愛她的親人——

她還有林澤紳。

她還有純潔的身體,和稚嫩的靈魂。

呵,說來可笑,洛菲顏沒有的,她區區一個小丫頭都有。

憑什麽!

洛菲顏開始歇斯底裏,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肆意的嘶吼,幹淨漂亮的指甲瘋狂抓刮光滑的地板。

連地板都比她幹淨!

洛菲顏是瘋了,被嫉妒沖昏頭腦,也或者被愛情沖昏頭腦。

打一開始林澤紳就告訴她,他不愛她。

所以打一開始,洛菲顏就在千方百計地謀劃,設計,周旋。

全上海灘那麽多男人愛她,為什麽林澤紳不?

她要他愛她,即便不愛,她也要他守自己一輩子!

一紙婚書如何?不過是個小丫頭,她輕輕松松就能打壓下去,林澤紳的周圍只能有她一個!

對,這就是洛菲顏活着的全部意義了。

沒辦法,一開始選得路,迄今為止,已經無從改正。

“姑娘!啊,姑娘——你怎麽這麽想不開啊......”

菊嫂上樓給洛姑娘送晚餐,不見林先生在,進門一看,姑娘竟躺在地板上。

雪白腕子上蜿蜒着刺眼的鮮紅,血跡汨汨爬行,像是一道一道醜陋的不成文的字。

如果這條路走不下去了,那她活着的意義也就沒了。

那一刻,洛菲顏這麽想着。

**

約莫過了一個星期。

盛世山莊裏的唐姑娘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整個山莊也被她逛得差不多了。

連日來,唐糖憑借自己驚人的編故事功力,成功俘虜了一枚心腹——

可軟萌,可炸毛;可撒歡,可傲嬌;可跑腿,可看病療傷的聶無雙聶醫生。

聶無雙真是被唐姑娘吃得死死的。

不過聶無雙的情報工作做得并不好。

他在山莊的主要任務是看護傷員,加之唐糖在此,更是沒法跟着盛南廷去大上海混吃混喝,所以情報方面,直接來源也不是從盛南廷那裏。

說起來很是生氣,這盛南廷出去一個星期了都沒歸家,要不是每晚定時一個電話,聶無雙都要以為他死在外頭了。

“你給我講講,後來小王和老王好上沒有?”

“哎呀,肯定好上了啊,這還用問。”唐糖爬上假山,找了塊沒有鳥糞的地方坐下來。

“具體講一講。”聶無雙也在她身邊找了處空地,撣撣灰塵,輕巧一坐。

“那你先給我講講,今天林澤紳都做了些什麽。”唐糖悠悠望天。

“啊,不是昨天才說他在忙着收購的事情麽......”聶無雙不會說謊,吞吞吐吐的樣子最為可愛。

“收購要收購一個星期?我說無雙哥哥,你好歹提供點不一樣的情報啊,你看我每天講得故事,沒一個重樣兒的。”唐糖別過臉,一臉嫌棄。

聶無雙今日再不似之前耍無賴,坐在地上,雙手搭在膝蓋交握在一起。

神色不怎麽淡定。

“怎麽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唐糖扭頭盯着他,立馬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

聶無雙這人大概是她目前見過地最為純良的男子了。

吞吞吐吐:“就、就那點事兒啊,我也是聽弟兄們說得,具體哪能那麽清楚......”

“那你就說個大概啊哥喂!”

“林澤紳在籌備婚禮!”

眼睛一閉一睜,聶無雙的嘴巴飛快打了個響炮。

是真響,吓得唐糖差點歪下去。

不過他說完之後,兩個人都沉默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大眼,跟屏息似得盯着對方。

唐糖不耐煩了:“具體說說。”

聶無雙嗷嗷喊冤:“姑奶奶,都說我不清楚了,大概就是這麽句話,你真想知道不會自己去看啊!”

然後又是沉默。

聶無雙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林澤紳走之前交代過,讓唐姑娘在這裏多住一段時間,屆時會親自來接回去。

還有盛南廷也說過,這小妮子要看好咯,不能亂跑,丢了要賠錢的。

可是這話一說,無疑就是催促唐糖趕緊回去的意思。

“好,你說得有道理,我們現在就出發。”唐糖扶着他的肩,猛然起身。

對着遠方緩緩升起的暖陽,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她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富貴人家的孩子畢竟是有底子在那裏的。若不是第一天吃了豬蹄,這會兒嘴巴應該也好完全了。

聶無雙随她往房間走,一路瞧着她歡天喜地的背影,心頭默默發毛。

其實聶無雙也想去看看,在弟兄那裏只聽說了大概,好像是洛菲顏要嫁人,林澤紳忙着籌備婚禮什麽的。

這消息當然勁爆,問了盛南廷,盛南廷脾氣上來了,不肯多說一句。

現如今只好跟着唐姑娘一起去瞧瞧了。

“對了,唐姑娘沒有不高興吧?”聶無雙跟着她回到房間裏,一邊幫她收拾東西,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

“沒有啊,我為什麽要不高興,籌備婚禮挺好的啊,我們要是能及時趕到,沒準兒能蹭頓飯。”

“有道理。”聶無雙認真地點點頭,背起小包袱吆喝,“已經迫不及待了,走!”

“......”

但是問題來了,臨江城到上海的火車因為前些天的大雪停運了。

然後,聶無雙居然不會開車!

“我說你一個男人,長得像個女人就算了,怎麽連開車都不會啊!”唐糖把肩頭的包袱往硬邦邦結了冰的地上一砸。

“這有什麽稀奇,你長得不像個男人,說話還不是跟個男人一樣......”罵罵咧咧,跟嗆火藥似得。

這話無意是倆人翻臉的導、火、索。

雖然這短短一個星期兩人已經建立了十分友好的革命關系,但是經常容易翻臉。

都說異性相吸,這一點在聶無雙和唐糖兩人身上根本不起一點作用。

約莫吵了十五分鐘,聶無雙皺眉打住她:“你這個喉嚨還沒好完全,再吵下去傷口會裂開。”

一本正經地關心,唐糖瞬即就罵不起來了。

“上車,我來開。”最後,唐糖将包袱丢進車子裏,一臉英勇就義。

雖然二十一世紀都是自動檔,但總體來說應該隔不了多少。

“你行不行啊......”聶無雙單手抵着車門,不讓進。

“放心,我考了駕照。”

“什麽?考了什麽?”

唐糖臉頰抽了抽,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反正你是醫生嘛,出事了你還可以搶救一下,怕什麽!”

聶無雙果真松手,認真想了想。

也對,走吧。

......

一路狂飙,午後驚魂。

體驗比颠鸾倒鳳更為刺激的旅程。

後來,聶無雙把盛先生最喜歡的一輛車子吐成了一個馊味兒四溢的垃圾箱。

25. 另一個人

出門在外沒手機,很不方便。

尤其對于路癡來說,簡直寸步難行。

聶醫生除了會點醫術,根本上說他就是一個廢物——

不知道路還假裝知道路,直接導致唐糖拐了山路十八彎,花了整整五個小時才到達目的地,而且天已經黑了。

“喂,你醒醒啊,無雙?”唐糖推了推後座橫趴的聶無雙,将車子停在了百樂門前。

聶無雙說百樂門是盛南廷的産業,要先找到盛南廷帶他們過去。

不過聶無雙太弱了,這麽一會兒,居然吐了滿車都是......

“醒醒醒醒!”唐糖揪着他皮膚光滑的臉,左右前後拉了拉,聶無雙微微睜眼,又嘔出一口酸水來。

“不、不行了,我不行了,唐姑娘......我要睡一覺。”

聶無雙翻了個身,臉埋進靠背裏睡過去。

無奈,她只好自己進去找人了。

不過百樂門今晚不怎麽熱鬧,樓上的舞池都沒有開放,一樓稀稀落落也沒幾個客人。

“美女,你過來一下!”

唐糖今日特地穿了身簡約幹練的服裝,說白了就是男裝。

裏面是條紋長褲紮進黑色牛皮釘靴裏,搭配牛仔款式的白粽長袖襯衫紮進褲腰,中間系了一條深褐色系皮帶,外面套一件長風衣——

盛南廷家裏的衣服都是男人的衣服,這長風衣是好不容易找着一件略微小巧一點的。

不過穿在唐糖的小身板上,依舊顯得寬大。

好在不系扣子也看不出來什麽,頭上戴頂紳士帽,整體看過去,還挺有幾分男人模樣,仔細瞧着五官秀氣罷了。

唐糖沖着服務員一招手,大概是受了這身打扮的影響,脫口而出叫了聲美女。

那端酒水的小姑娘還真就小臉一紅。

遠遠跑過來,說:“公......小、小姐有什麽吩咐?”

原來是個女的,小姑娘的情緒穩了穩。

這女的還有幾分面熟,就是嘴巴腫了點。

“你們這兒的客人呢?”唐糖朝着樓上揚了揚下巴。

“大概是吃酒去了。”

“哦,哪裏的酒?”唐糖挑眉。

“你不知道麽?”小姑娘挺驚訝地問。

“我應該知道麽?”

“全上海的人都知道啊,百樂門的大明星洛菲顏嫁到林家,這會兒怕是酒都吃完了。”小姑娘甜滋滋一笑,提到洛小姐,小眼睛就亮晃晃的。

唐糖捏着風衣的袖子,胸口一股濁氣悶着,半晌才吐出來:“洛菲顏嫁到林家?姑娘莫不是搞錯了。”

小姑娘未察這小姐的異樣,兀自搖頭:“不會錯不會錯,我親眼見着林公子來接她,錯不了。”

啪——

腦門兒裏繃緊地一根弦,聽到林公子三個字時,瞬間斷裂。

“就是可惜了,洛小姐還懷過林公子的孩子,最後竟然......”

小姑娘依舊笑着,小臉上浮現一抹惋惜。

她本想說,“最後竟然沒有嫁給林公子”,卻發現眼前女扮男裝的小姐突然轉身離去。

小姑娘怔怔看了會兒,覺得這小姐真得很面熟。

想了半天才想起,可不正是上回來過的唐小姐麽!

只是看她離去的背影好似不太開心,怒氣沖沖的,有點兇,像是要去殺人。

小姑娘将這唐小姐與洛小姐比較了一番,搖搖頭,覺得這唐小姐根本及不上洛小姐,女扮男裝,古裏古怪,脾氣也不好。

唐糖出了百樂門,跑到大街上攔了輛黃包車,直奔林府。

現在是晚上七點半,到林府少說也要半個鐘頭,酒席是肯定趕不上了,鬧鬧洞房可還行。

唐糖偎在車裏,鬥篷垂下來遮住臉,呼呼寒風不斷碾過來,她也不覺得冷。

只覺得渾身燥熱,體內蓄積的戾氣越來越重。

哀傷交織着莫大的憤怒,像是要沖出體外。

那種感覺太過難受,膨脹而壓抑,她試圖轉移視線去看街頭掠過的風景,可黑漆漆倒退的老樹枯藤,就像一排排奔跑的鬼影,只逼得她越發難以忍受。

身體好像不受她的控制——那種強烈的被排擠的感覺反複出現。

黃包車師傅大概是想快點收工,他是白班,拉晚班到現在已經違了規矩,所以這會兒跑起來格外賣力。

颠簸地來不及考慮顧客的感受。

就是這個時候,唐糖的腦袋劇烈地疼起來。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逆流,以破竹之勢劃過血脈,穿透腦髓,直抵心髒。

一些模糊的片段随之湧來,湧進她極度缺血,白茫茫的腦海裏,那是從心髒深處傳來的回響,無法拼湊的陳舊的記憶。

而這些記憶裏,照例有一個哭泣的聲音。

怎、怎麽回事......她明明醒着啊,怎麽會聽到......只有夢裏才有過的聲音......

唐糖一拳一拳砸着自己的腦袋,眼前驀然又浮現林澤紳的臉,他旁邊站着大紅嫁衣的洛菲顏,巧笑嫣然。

“啊——!”

尖銳的叫聲劃破寒冷刺骨,寧靜的夜空。

路人紛紛側目,有婦女抱起孩子快步跑開。

黃包車停了下來。

師傅十分抱歉地上前,焦急地看着她:“姑娘,醒醒啊姑娘,你怎麽回事,姑娘......”

見車上的姑娘帽子掉下來,長發披散開,蒼白的小臉大汗淋漓,雙手抱着腦袋狠狠搖着頭——

莫不是羊癫瘋?

師傅吓得擡腿就跑了。

這裏離林府不遠了,可林府在郊外,這會兒周圍都是空無一人的爛草坪,極少有車子經過。

好在那師傅也不是完全沒良心,從這裏跑到林府去,六七分鐘就到了。

想這姑娘大晚上去林府,定是有熟人的。師傅匆匆趕去通報一聲,說誰家的親戚發了羊癫瘋,躺在馬路上起不來,然後才往回跑,索性連車子都丢了。

不過,林府今兒晚上很忙。

看門的保镖聽了司機的話都沒當回事兒,只以為是鬧事的,今天來鬧事的已經不止一個兩個了,大都是洛菲顏的追求者,花樣千奇百怪。

有說是洛菲顏失散多年的哥哥,不忍妹妹出嫁;有說是洛菲顏的丈夫,還沒寫休書,不許妻子改嫁;還有說是洛菲顏的爹,說女兒嫁人要來把把關......

這會兒又說是親戚羊癫瘋,雖沒說誰的親戚,但大夥兒就默認是洛菲顏的親戚了。

事實上,洛菲顏這會兒已經不在林府。

早上林澤紳把她接過來,只将林府當作她出嫁的娘家,畢竟洛菲顏的父親曾是林老爺的副官,洛菲顏又沒有別的親人。

之後就嫁到黃浦區林二叔家裏了。

但是林夫人眼瞅着小賤人嫁給別人,別提多麽高興,一揮手擺了裏裏外外十幾桌,讓送禮的賓客都留下來吃酒,那架勢就跟自己兒子結婚似得,眉梢眼角都是笑得。

唐糖走到林府大門的時候,蓬頭垢面,嘴巴還微微紅腫,就着門前晦澀的燈光一照,整個看上去有幾分滲人。

保镖一時沒認出,攔下她。

“是我。”她撥開額前的碎發,擡頭看過去。

嘴角的笑意淺淺,面色出奇的平靜。

“唐、唐小姐?”保镖有些驚訝。

“嗯,路上出了點事情,”唐糖很認真理了理頭發,嗓音有一絲沙啞,卻很甜,“天旺哥哥認不出我了麽?”

那保镖再度一愣。

唐小姐小的時候便喜歡這麽叫他們。

“當然認得,府上有喜事,這會兒唐小姐又回來了,夫人定是更高興。”天旺側身走在她身邊,一邊聊着天,一邊将她往裏帶。

卻不見唐小姐聽了這話,凍紅的拳頭捏得泛白,含笑的眼裏閃着淚光。

慢慢靠近主宅,院子裏的燈光傾瀉進視野,連同賓客的喧鬧,和樹枝上接連交纏的鮮紅綢帶。

整個林府洋溢着盛大的喜慶。

這便是新婚了?

她的阿紳哥哥,到底是娶了那女人。

“夫人,唐小姐回來了。”保镖走到夫人跟前,低聲道。

林夫人正陪着幾個幾個太太說笑,說到林二叔都娶了五房,林澤紳還沒定下來,叔侄差別真大。

聽了保镖的話,林夫人驚喜萬分,當即站起來。

循着天旺指的方向看過去,見那小小的身影就立在徑旁一棵常青樹下。

唐糖卻不急着上前。

甚至有那麽一刻,她是想轉身跑開的。

曾經說只認她一個兒媳的林伯母,此時此刻,也并沒有多麽難過……不,分明是很高興的。

即便新娘不是她,林伯母還是高興的。

林夫人朝她這邊快步走來,松糕靴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急促的“嗒嗒”聲。賓客見狀,紛紛扭頭看過來。

“唐糖……你……受委屈了!”

林夫人久未煽情,前幾日雖從阿紳那裏得知唐糖無大礙,可這會子見了還是沒忍住心疼。

受委屈?

呵。

夫人溫熱的掌心顫顫貼上她的臉,一下一下輕柔的撫着:“回來好,回來就好……”

“伯母,好久不見。”

唐糖看着林夫人泛紅的眼,忽然笑了。小手握着林夫人,忽閃的大眼睛眨了眨,落下兩行淚。

26. 靈魂的約定

吃酒的人很晚才走,期間林夫人一直拉着唐糖坐在自己身邊。

“對了,阿紳有沒有告訴你啊,那小賤人可算嫁人了!”林夫人一邊給她夾菜,一邊附到耳邊,語氣萬分欣喜。

什麽意思?

唐糖動了動手中玉筷,啞聲問:“嫁給誰了?”

“他二叔。”林夫人抿嘴一笑,夾了塊豬蹄給她,看了眼她的嘴,又夾出來,“你這還不能吃油膩的吧,下回等好完全了,再讓晴姨給你燒。”

“嗯,我不喜歡吃豬蹄的。”唐糖淡淡點頭,看了眼桌上的菜色,放下筷子。

林夫人愣了一愣,複笑道:“行行行,你愛吃什麽到時候再做。”

“伯母,你說洛菲顏她......嫁給二叔?”

“對啊!你二叔啊,最好色,這麽大年紀了還想娶小姑娘。”林夫人笑着搖頭,又說,“不過小賤人年紀也不小了,是到了嫁的時候。”

唐糖怔住。

這期間好像發生了很多事?

林澤紳居然讓她嫁給了別人。

不知道是不是該高興,五味陳雜。在座的人都在熱烈讨論着今天的婚禮,林二叔如何大手筆,洛菲顏嫁的如何風光,整個上海灘如何轟動......

确實,林啓光年過半百,還能娶到百樂門的大明星,風光了得。

“伯母,我有點累了。”唐糖微微挪了椅子,對着林夫人低語。

林夫人放下筷子,撫了撫她的頭發,這小模樣确實憔悴了,愛憐道:“嗯,先上去吧,熱水洗洗,再睡一會兒,阿紳也快回來了。”

“嗯。”

轉身進到屋裏,眼角的笑意漸漸平靜。

唐糖站在燈火璀璨的客廳,放眼望去,屋子裏的家具陳設都沒有變化。

緩步走到沙發邊,手指輕輕摩挲。連觸感都還很熟悉,仿佛和林澤紳坐在這裏補習只是昨天的事情。

可這裏不是她的家啊。

唐糖彎唇笑笑,視野漸漸模糊。她以為自己就那樣死掉了,和唐家幾百號人一起成為灰燼。

可是卻獨自一人,這麽真實地活着。

那個叫趙小栀的姑娘,不知是哪個地方的人。那是一個比這裏更危險的世界。

唐糖第一次醒來是在趙小栀的世界,那裏的人都很奇怪,看到她醒來竟第一時間想方設法将她害死。

所以她現在是經歷了兩次生死。

也不知道怎麽突然回到這個身體來,也許是身體的本能反應,聽到林澤紳這個名字,忍不住就想出現。

于是體內的兩個靈魂争奪主權,最後竟達成統一——

趙小栀累了就是唐糖,唐糖累了就是趙小栀。

嗯,很荒唐。

可是她比任何人都想再活一次,趙小栀亦是如此。

唐糖走上鋪了紅毯的樓梯,腳步輕緩卻沉重。

被喚醒的第一件事是關于林澤紳,第二件是唐家的大火。

到底是誰放火燒了唐家,洛菲顏為什麽明明逃出去卻又半途折回?

絕非偶然,在她即将和阿紳哥哥大婚的當口,一定是有人策劃的。

是洛菲顏嗎?

唐糖站在二樓的長廊,扶着圍欄往下看。

這裏也曾是洛菲顏的戰場啊,從這麽高的地方摔下去,肚子裏的孩子居然奇跡地完好存活下來。

那時候洛菲顏懷着四個月的身孕,就是在這個位置,和唐糖玩鬧,然後“失足”墜樓。

現在想想真是單純,她怎麽會想到和洛菲顏玩鬧?

呵,可惜了,那樣大難不死的孩子,竟葬送在了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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