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宿命相逢

煙花三月,細雨濛濛,一葉小舟劃過江面,似是連一道漣漪都沒有驚起。兩岸花紅柳綠、燕舞莺啼。船頭的粉衣女子沐浴着和暖陽光,深深吸了幾口清新空氣,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雨很小,風也是柔柔的,她伸出手接了許久,只覺得癢癢,甚是舒服。雖然她也喜歡明麗日光和遒勁山巒,但這樣小橋流水、煙雨霏霏的秀美景色也十分怡人。

“小姐,這風景真是美極了,您……”她還年輕,初到江南,眉眼間滿是好奇和喜悅,簾子還未掀開,話就說了一半。

“噓!”舟內的青衣女子急忙起身,一手放在唇邊一手直指身後。艙內地方狹小,只有橫豎兩張竹榻、一方小桌、四只木幾。

橫榻之上卧着一個錦被狐裘包裹嚴實的女子,只能看到她柳眉微蹙、面色蒼白。

“小姐又睡了?”粉衣女子吐了吐舌頭,小心張望一下,見小姐仍在昏睡,才半是放心半是憂心地耳語道。

“蝶衣,把這手爐的炭再換換吧。”青衣女子輕輕拭去小姐額角的虛汗,不禁嘆了口氣。

“明玦姐,小姐怎麽樣了?”

“燒倒是退了些……船到哪兒了?”

“剛入唐境,前面就是鄂州城。”

“舟程過半,可到海口仍要坐船……”明玦眉頭緊皺,看看窗外連綿不絕的陰雨,又看看榻上氣息短促的女子,不得已做了主:“蝶衣,吩咐船家靠岸吧,歇兩日再走。”

“好……”蝶衣撥好炭火,将手爐輕輕塞回被中,觸到的仍是小姐冰冷僵硬的手指。“姐姐,東海,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地方?小姐到那裏就會好嗎?”

“我也沒去過……”她知道不該讓小姐如此舟車勞頓。果然,自從離開通衢結界,小姐的身體就每況愈下。可是她們別無選擇,必須冒險一行。茫茫人海,僅靠月神和三五散仙,找尋一人就如大海撈針,拖得越久小姐就越是虛弱,施行法術的風險也就越大。明玦心疼地看着小姐,無奈地蹙眉淺嘆。

“但願真能找到海上仙山、求得靈藥救小姐一命……”蝶衣誠心祈願。

“明玦,外面喧鬧,去看看吧……”

“小姐您醒了,覺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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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小姐虛弱地笑笑。

年節方過,春寒料峭,這國界荒郊的水路鮮少行船,幾乎靜得能聽到劃槳聲、排浪聲。二人掩口凝神,才聽得窗外傳來極其輕微的騷動,斷斷續續。蝶衣目光一沉,現出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冷靜和戾氣,竹簾一晃就閃了出去。

為了就近找尋渡口,船緊貼南岸,緩緩而行。隔着寬闊江面,又有花柳遮擋,對岸騷亂并不明顯。蝶衣立在船頭仔細一看,綠柳迎春的嫩色間,點染着片片嫣紅。細雨消磨,那色彩并不刺目,腥氣也微乎其微,水墨畫一般,連殺戮都顯得十分柔和。

“真是掃興!”蝶衣不高興地搖搖頭,轉身進艙回禀:“群毆而已,沒什麽大不了。”

榻上小姐已然坐起,明玦扶着她,她卻全神貫注望向窗外。

只是一瞬的閃過,和船逆向移動的人影,一方步步緊逼殺招淩厲,另一方且戰且退傷亡慘重。

“快救那人!”忽然,小姐欠起身一把抓住明玦的衣袖。

“是!”蝶衣年輕氣盛,最愛熱鬧,一路上收斂脾性悄言慎行甚是憋悶,這會兒忽然得令,一個縱身騰躍而起,卻忘了這是在船上。明玦條件反射地按下竹簾、穩住船身,無奈地笑看她蜻蜓點水一般踏浪翩飛,劃江而過,剛要說點什麽,驀地心頭莫名一緊,竟怔住了。

“你也去吧……”船還晃得厲害,明玦遲疑了一下,但她明白小姐的意思。

船調頭靠岸,打鬥早已停了。明玦和蝶衣輕移蓮步,一個溫和從容,一個巧笑倩倩,身上除了絲絲雨痕,并沒有多什麽,仿佛與身後的一路鮮血一路橫屍毫無關系。

“船家,走吧。”蝶衣頭也不回地跳上船。許久不動武了,她還沒打夠,可明玦一出手就一招斃命,速戰速決。事情了了,自然無須多留。

“等一下!請等一下!”草叢中爬起一個遍身髒污的少年。他身中數刀又疲憊不堪,卻強忍着不露出頹然神色,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岸邊,眉峰一聳,雙膝跪地,拱手施禮。

“兩位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沒齒不忘!”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粗布麻衣,頭發散亂,竟并不顯得狼狽,反倒散發着與年齡極不相符的高華氣度。

“是我家小姐吩咐救你的……”蝶衣一邊說一邊向艙內一指,回頭看時卻見竹簾半開,明玦扶着小姐立在身後。驚詫之餘,她連忙讓開。

“路遇不平,自當相助,公子不必介懷。”聲音很輕,溫情脈脈,卻虛浮無力。笑容亦然,美則美矣,只是霧裏觀花一般,如幻如夢。

“小姐對我恩同再造,請問尊姓芳名,在下……他日若有機會……定當回報!”少年昂首直視,目光如炬。

“我叫素雪……”

蝶衣以為是自己的幻聽,偷偷瞥了一眼,見小姐薄唇微翕,驚訝變成了疑惑。這一路一直叮囑我們謹慎小心不要暴露行跡,此番忽然現身親見陌生男子,未覆面紗,又毫不隐晦告知真名……

“小姐,回艙歇着吧……”明玦加重了力道,又向蝶衣遞眼色,蝶衣這才反應過來,跳上坡岸松開樹腰纜繩。

“素雪小姐,能否……能否請您載我一程?”他知道這樣要求十分不妥,可現在窮途末路已經無計可施,只好厚着臉皮試試看。

沉默片刻,小姐輕輕說:“只好委屈公子與船家同艙了……船家,請折回岳州……”

少年心中驚喜不已,面上卻不願表露,只是畢竟年輕,眉鋒不經意地一挑,嘴角本想上揚,卻換作輕抿。連連道謝,艱難起身,再回頭看一眼死去的家丁與刺客,他将酸澀之淚壓回胸膛,決然登舟。

雨已經住了。到岳州正是亥時,城門剛剛下鑰,一行人只得借宿在城外農家。

匆匆吃過飯,衆人分房安歇。身旁船家鼾聲如雷,傷口又灼痛不已,明明累極卻無法入睡,少年心中煩悶,起身來至院內。農家草舍,竹籬參差,地方雖小卻打點得井井有條。

主屋和西房的燈相繼熄滅,軟軟的歌謠低徊婉轉。他想起年幼時常做噩夢,母親便整夜陪伴,哼着這樣的小調哄自己入睡。稍稍長大,不知何故父親執意送他外出習武,但歲暮歸家,母親還是會輕拍他的臂膀,哼唱安眠小曲。仿佛昨日家中還是一派節日氣氛,高堂兄姊、侍從仆婢,分席圍坐,其樂融融,而今卻陰陽兩隔。他只覺一陣悲涼一陣心痛,晃了兩晃,頹然坐在井臺之上。

“井臺濕冷,公子莫要久坐。”女音清幽,柔情款款。

“素雪小姐!”少年起身行禮,牽動腿上傷口,不由得眉頭一皺。

“是我疏忽了,早該讓明玦送傷藥給你。明日我再讓她為公子添置幾件衣裳……”她遞過一個小巧的凝脂玉瓶,目光落在他衣上的破口。少年禮貌地笑着接過,面上一紅,背過身去敷于傷處,立時疼痛盡消,清涼舒爽。

“真乃神藥!多謝小姐!”他不禁喜形于色,回身贊嘆。小姐眼中卻閃過一絲憂傷,被他猝然看到,驚鴻一瞥似的換作莞爾一笑。

他心中甚是疑慮。流雲追月,小姐的容顏時而清晰,時而朦胧,目光溫柔似水,并無尋常女子的羞怯扭捏和矜持驕縱,仿佛飽含暖意,沒有絲毫戒備和疏離,像是母親,又像是姐姐,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想不起是在何處見過。

“公子,可否告訴我你的名姓?”

“在下……”他的視線移開了一瞬,“在下玄朗,左丞玄穆義子……家父蒙冤淪為逆臣,身死族滅……”

“玄朗……玄朗……”小姐嘴角輕輕一扯,嘆息似的喃喃念着他的名字。

“小姐,我是罪臣之子,僥幸逃出,本不該與您同行。您送我到西楚已是大恩,明日一早我便……”

“無妨……”小姐眼中柔情收攝,目光虛浮卻透着冷峻,“我看今日緝捕公子的并非官軍,而是江湖刺客,想來有人替死的消息并未外洩……可他們幾乎追出國境,是一定要斬草除根的……公子懷揣要物,不容有失……”

玄朗吃了一驚,下意識摸摸胸口。那裏藏着一封機密血書,是父親在獄中寫下的右丞罪狀,被母親縫在他中衣內裏。

玄家三代為丞,從唐主開國便一心輔佐。只是父親一朝踏錯被右丞陷害,全家株連,锒铛入獄。

那夜,父親看看他,又看看長兄,老淚縱橫,心痛如絞。本是一道極簡單的選題,他卻躊躇良久。老仆韓忠內心也同樣煎熬,渾濁的雙眼貯滿淚水。

“父親,讓弟弟出去吧!”

“大哥!”

“父親,弟弟從小随師父入山習武,朝中無人認識……況且,況且我雙腿已殘,若是換我,恐白白辜負韓老伯一番苦心!”

“明兒……”母親泣不成聲。一夜之間她仿佛老了許多,鬓間點點灰白從不為人所見,如今卻是無暇掩藏了。

“父親,我并非您親生,怎可為我……”他淚如泉湧。

“走!快走!”父親顧不得暈厥的母親,用力推開他,決然揮手。

“走吧公子!”韓老伯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頭也不回地邁開大步。他不忍回頭,怕見到兒子的最後一拜會心軟、會退縮、會改了主意。

“父親!母親!大哥!青兒!”他沒有喊出聲,雙拳緊握,骨節青白。

城外茶寮,韓老伯将他交給等候已久的一隊死士。事發突然,左丞本是文官,手中沒有兵權,軍中好友皆被右丞預先調離出都,一時間只能湊起十餘個昔日親随。玄家一向寬仁待下,時常施恩賜還死契,恢複家奴自由之身。所以抄家時已被銷籍又恰好外出的奴仆得以幸免。可惜他們并非武林人士,拼死抵抗,終究難敵右丞府刺客。

他永遠也忘不了替身韓青堅決的目光和緊閉的雙唇,也忘不了橫躺一路死不瞑目的樸實家丁,更忘不了父親嚴肅的囑托和母親最後的擁抱以及大哥替他受刑後還笑着說“不疼”……這麽多血當然不能白流,世代忠良的美名也不容玷污,只是舉目四望,蒼茫天地,他只身一人,無立足境。

“公子心中有恨,奈何手中無劍。”小姐微微喘息,也坐在了井沿之上,習慣性地往手上哈着氣。

“小姐可願助我?”單膝跪地,脫口而出,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訝。

她默不作聲,只是凝視着他俊朗的面容。這眉眼,這神情,不會錯的……

“什麽?南下湘水?不去東海了?!”蝶衣和明玦異口同聲,眼睛瞪得一個比一個大。

“我們本就是四處搜尋,何必非要去東海?”漫不經心摘去梳子上纏繞的斷發,她淺笑着凝視窗棂。

“也是,既然小姐覺得好,那便不往前走了……”明玦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院中晨光粼粼,身姿挺拔的公子沐浴春風,投下一抹颀長淺影。

“小姐的氣色好了許多,就在楚地休養吧。”明玦沖蝶衣點點頭,又輕聲囑咐她去城中采買男服并打探消息,“不要生事,快去快回!”

蝶衣應了一聲,就匆匆出門了。

“公主,難道他就是您要找的人?”

素雪凝視着她,悲憫的目光令她不知為何感到一陣心酸,不由得移開視線。然而看着院中公子,明玦更覺哀傷。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呢?每次看着他,就仿佛被攝去魂魄一般,又欣喜又悲涼,昨晚想着他,竟在夢中莫名其妙哭了一夜。

為什麽?公主應該是知道的吧!

明玦秀眉一蹙。

她什麽都知道,卻什麽都不肯說,只告訴我好好修行,莫失本心。第一次見她,我也有這樣熟悉的感覺,熟悉中透着欽敬。雖然那時她落魄潦倒,幾乎喪命于熊妖掌下,但我還是覺得她口角沁血、伏地苦撐、凝目待死的神情那麽凜然那麽傲氣。

那是我第一次殺生,手還有點抖。斬落妖首之後扶她坐起,她看着我,深邃而清澈的眼眸仿佛會說話……明玦,是你啊……

她說天界浩劫,說魔君篡位,說風雲突變,說死裏逃生,可我和蝶衣都只是剛剛修得人身的小仙,這些離我們太遠了。蝶衣并不相信,我也将信将疑。從收留她到追随她,于我而言是聽憑直覺、自然而然,蝶衣,則是不打不識。

秋夕之夜,牛女相逢。月光星光交相輝映,她忽然現出神的姿态,素衣銀發,劍眉水印,藍眸爍爍。輕輕一揮,冰刃橫出,一招化解蝶衣最得意的殺招。當她淺笑着向不甘捶地的蝶衣伸出手時,我知道蝶衣的心已經收入她掌中。

只是神的姿态只能維持一夜,晨光初啓,她又變回了我們熟悉的病弱凡女。

四年間,我們住在通衢仙境。據說那裏曾是天柱高峰,後來被夷為平地,有着千載不滅的守護結界,善心得道,惡念摒除,所以地靈人傑,傳為佳話。只是無緣之人終其一生也不見門徑。若無素雪公主引路,只怕我和蝶衣再找多少世也徒勞無功。

每年冬至都會有一位邪仙來訪。她面色清冷,鬼氣籠罩,公主叫她“嫱姐”。一開始我們都怕她,奇怪良善正直的公主為何會與這等邪類相交,後來才知她便是傳說中的月之女神。

月神每次來都是公主傷病最重之時。她入密室為公主療傷,之後留下許多神秘藥劑,一句話都不多說就又匆匆離去。

唯有去年,月神臨行時神情嚴峻,在院中伫立良久。我不放心悄悄繞到她身旁,竟見她低頭看着結環玉指,怔怔落淚。她告訴我公主病重恐難長久,只是大業未成、苦尋無果,她怕是無法瞑目。

只有那一瞬的傾情、一瞬的柔婉、一瞬的心疼,月神又恢複了孤冷傲慢的模樣。她拍拍我的肩膀,堅定地說:“好好照顧素雪,等我回來……”

“等,終究不是辦法。”服了月神的藥,公主似是精神了許多。正月剛過,她就帶着我們離開了通衢。

她對我說,要去找尋救世之人。

人海茫茫,蝶衣問我該從何找起,我無言以對。

公主信手一指,十日馬車颠簸後,舟行潇湘。剛剛蝶衣還在感嘆得來全不費工夫,我卻明白這是她夜夜勞神算蔔的結果。

“咳咳……”素雪輕嗽兩聲,放下了手中木梳。

明玦取來狐裘搭在她單薄的肩頭,不禁嘆息問道:“值得嗎?”

素雪慢慢喘勻,擡頭看看她,嘴角牽起一個凄美的微笑。

“您何苦将救世之責擔負肩頭?即便是這位公子的血海深仇,也與您無關啊……”

明玦眼角的淚痣豔若朱砂。除了名字和這枚小小的痣記,樣貌、神态、舞姿、愛戀都封印于記憶中留在了前世。明玦啊明玦,你忘了呢,前世的你,又何曾計較過值不值得?為了他,你甘心等待、甘心守護亦甘心赴死!

明玦本是草木仙子,死後精魂散滅,皮囊還原成本初的種子形态。紫玉将它小心收入懷中,播種于淨土竹屋旁悉心培植,溫柔地看着它萌芽、展葉、抽莖。等了九百年,它初次綻放,青藤翠蔓間繁花似錦,如七彩流岚,光華婉轉。

紫玉的神情,迷醉又感傷。素雪輕輕吻了他一下,反手割破腕脈。血,是無需法力支持的,也是她現在唯一給得起的犧牲。紫玉固然不忍,但這是他們共同的心願。血化靈石,貯存花露,漸漸升入夜空。

“兄長,百年之後,明玦就會回來……”

“雪兒,多謝!”

他捧起她的纖纖玉腕,印上深情一吻。這歉疚,是對明玦的,更是對素雪的。

他不知道,素雪心中的歉疚遠勝于他。

胸口隐痛愈發強烈。兄長,百年,于從前的我和現在的你皆是彈指一揮的片刻,可如今,我卻無法同你攜手白頭。若明玦回來,至少你不會孤獨終老。對不起……

“你會忘了我嗎?”倚着他堅實的胸膛,她只是個尋常女子,有着脆弱的敏感和貪心的祈願。

“怎麽會呢?”他凝視她的眼眸,眉心微微皺起,硬朗的唇線溫和上揚。

“雪兒,前世今生,乃至寂滅輪回,我都不會将你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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