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明明如月

看到明玦降落雲端,月神稍稍松了口氣,心想這丫頭總算沒太胡鬧。如今天界人界冥界各自為營,世間散仙寥寥無幾,若被人類看到明玦急速飛行定會引起騷亂。只是有什麽事如此急迫呢,要她不顧命地搶時間!更令月神吃驚的是,明玦飛得實在太快,快到連她都必須全力追趕,若要超過只怕還有些困難。

“雪兒,你究竟教了她們什麽啊……”稍一思忖,明玦已經尋了快馬,忙忙地絕塵而去。

燕地危情已解,月神也頗覺疲累,于是信步楚都,想找間客棧小憩一會兒。誰料剛一入城她就覺出了異樣。

南楚氣候與北燕大為不同。因素雪虛弱畏寒,月神就先搜尋北地。五年中她深入不毛,從渤海到靺鞨再到契丹、燕漢,她已經習慣了北地苦寒、風霜雪雨。通衢地處南境,由于結界的緣故四季如春、陽光明麗,比這煙瘴缭繞、悶熱黏膩的楚都痛快許多。

可風中的氣息,除了楚地特有的瘴疠之氣,以及樟樹松木、艾葉薄荷的草木香,還有絲絲縷縷的邪毒痕跡。街市寥落,□□陣陣,病鬼逡巡,陰風席卷……錯不了的!

“何人如此大膽妄下蠱毒?!”驚詫之餘更多的是憤怒。她念動法訣,隐去身形,閉目凝神,以天眼觀照,向病鬼冥使聚集的樓臺走去。

忽然一道勁力襲來,元神閃避,頓回人世。睜眼一看,蝶衣嬌俏的面容與上次相見并無兩樣。

“姐姐,原來你在這兒啊!快随我回去,小姐,等急了呢……”蝶衣伸手挽住她的胳膊,笑着鬧着把她拽入旁邊客棧。

屋門一關,月神就一指抵在她咽喉。

“為何放毒濫殺無辜?”她的瞳仁閃動陰詭綠光,長發翻飛懸垂直上,眉形如刀,月痕似電。

蝶衣還是第一次見到月神的憤怒真身,比好不容易習慣了的冷漠孤傲模樣還要恐怖千倍萬倍。奇怪的是她目光如灼,定定直視,毫不閃躲,明明是行巫蠱之術殘害生靈,卻毫無悔意,反倒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若在從前,月神必不饒她。

“這是公主的命令。”我又沒錯,為何要怕?!

這是月神已經猜出的答案。只是她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

“請您去見公主吧!”蝶衣的聲音有些顫抖。她畢竟只是個小姑娘,逆反和不服的倔強撐得了一時,心裏終究是怕的。

“帶我去見她!”月神還是将信将疑。

北燕危局,明槍易躲。人類的追殺月神向來不放在眼裏,只是那三日偶有心悸恍惚,感官也不似以往靈敏,原以為是勞碌奔波一時氣力不濟的緣故。時間緊迫,卻也顧不得調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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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着北軍主将冒險突圍、死裏逃生的親随一路快馬加鞭,眼看國界關卡就在眼前。馬匹一個踉跄翻倒在地,她本可輕松躍起、從容閃避,卻在提氣的一瞬感到胸口悶痛、四肢乏力,軟綿綿動彈不得,硬生生跌落塵埃。

敵軍追上,圍堵叫嚣。她聽得到卻動不了,忽然明白自己是中了定身邪術。好恨!堂堂月神虎落平陽,竟被這等下三濫的雕蟲小技算計!

“殺了那漏網之魚!這個女的先留着!”淫邪的奸笑此起彼伏,除了粗重喘息,她連張口罵一句都做不到,憤怒只能在胸腔中燃燒。

近了,近了,十步,五步,一步……

在矛尖即将刺破血肉、髒手就要虜劫肌膚的一瞬,她忽然感到破冰之力縱貫五髒、直沖靈臺。神目再啓,不再冷漠蕭然,而是明亮瑩碧,攝人心魄……

是誰及時破了惡陣、救我一命?啊,只有她吧……不管何時何地何種境遇,都這樣默默守護着我……

翻身上馬,将遍地死屍留給四方嚎叫的狼群。接下來的事就容易了。她暗中護送那個親随入關入都直入皇城。忠魂血染的将軍金牌、戰場壯士的沉痛控訴來得恰是時候,剛剛被檢舉還巧舌雄辯的丞相瞬間目瞪口呆、窮途末路。北境布防,新軍調派,曉夜奇襲,大敗契丹三百餘裏。

在“聖上英明”的稱頌聲中嫣然一笑,轉身離去。驀地回首,她看到的是劃空而過疾如流星的明玦。

果然啊果然!

不是第一次了,偷偷地為我擋災解困,然後又想不露痕跡地離去。為什麽瞞我呢?我是恨自己成了你永遠的牽累,也不想你為我勞神傷身,可見你一面道一聲謝還是應該的吧。

就是想到素雪的那一刻心頭忽然掠過一絲不祥預感,才讓月神緊緊跟上了明玦,然後誤打誤撞發現了蝶衣的“陰謀”。

“我不能回去,公主吩咐留在這裏靜觀其變……”蝶衣為難地說道。

“好!”月神忽然出手,将一粒藥丸塞入她口中,又一掌震落,強逼她吞下。“此藥七日發作,若你所言屬實,我自會回來救你!”

蝶衣本能地想要吐出,聽她這樣講就忍了下來,只是眼中驚恨相交,淚水不争氣地打轉。

“公主,在玉筆峰……”

明玦平安歸來,玄朗十分開心。近兩個月不見,他的武功法術都大有長進,而她的明眸中除了一如既往的柔情,又添了豪氣和英氣。

“明玦,多做些飯菜吧,今晚有客來訪……”素雪的神情有些複雜。不過明玦的目光始終停在玄朗身上,并沒有注意到,應了聲“是”,就匆匆出屋備餐了。

素雪咳了兩聲,憑窗而立。院中玄朗和明玦說說笑笑,忙忙碌碌,仿佛連花草林木、飛禽走獸都被感染了,一時松濤陣陣、蟲鳴鳥啭、猿啼鹿叫,好不熱鬧。

“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結果嗎?”她問自己,問着問着心頭一緊,兩顆珠淚奪眶而出,在堅硬的崖石地面摔得支離破碎。

餐點備齊之時,月神也不約而至。她一見玄朗就愣住了,素雪笑着引見,玄朗上前行過禮,四人圍坐,簡單開席。

對神仙而言,飲食只是消遣。當然也有酒仙、食神這樣酷愛口腹之欲的,不過絕大多數并不願在這上頭花工夫。

月神只禮貌性地嘗了嘗就辭出了。素雪也沒什麽胃口,随她離席。留下明玦與玄朗對坐,倒也輕松自在。

“嫱姐,有話請講。”素雪看似悠閑地斜倚竹榻。

“別瞞我了……”月神确實滿腔怒火滿腹疑問,可見了她,卻無從問起了。

“我何曾瞞你……”

月神忽然俯身捉住她纖細的手腕。素雪下意識想躲已經來不及,只得凝神調息,默默祈禱。

“怎麽回事?!不是剛過七夕嗎?怎麽反倒衰弱了?!”月神怒目圓睜,娥眉緊鎖。

“姐姐小聲些!”素雪伸手輕按在她唇邊,緊張地望向小屋。

“這裏這樣暖,你手還這麽涼!”月神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又摸摸她消瘦的面頰。“明玦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嗯……”

“你到底做了什麽?!”

沒有回答,只有凄美一笑。

“唉,怎麽還笑得出來!”

“姐姐,我沒事,挺好的……”

“才怪!走,進屋去,這裏有風!”月神攏起她的領口,伸手就要抱她。

“別,等他們吃完吧……”她輕輕撥開月神的手,遲疑地搖頭。

“雪兒,你是故意不告訴他們的……你是想……”月神心頭一顫,霍然立起,難以置信地瞪着素雪。“這怎麽行?!你等了這麽久、找了這麽久,好不容易……”

“姐姐,這是天意……既然他忘了我、既然明玦回來了,這是最好的結果……”

小屋內傳來歡聲笑語,一串爽朗,一串輕靈。

“不!他不能這樣對你!”月神義憤填膺轉身就走,卻被素雪拼命拽住。

“姐姐……”一時情急,用力過猛,痛感從指間蔓延到手臂,牽動心脈。痛,也好吧……肉體的難受多少能抵消心靈的痛苦……

“你!”

“王君……王君……”

環顧四周,冰雪消融,草木複蘇……

風中飄散的,如雪如絮的……櫻花點點……

擡頭,梁間黃口燕雛聲聲脆叫……

童音清亮,由遠及近,那在焰火光影中蹦蹦跳跳的小姑娘……不是我嗎……

“小心些,別燎到頭發!”

樹影斑駁,玄冰榻上枕臂斜倚的男子,眉目舒朗,面容清俊,眼神深邃而溫柔……

“王君,昨夜沒有睡好嗎?怎麽眼眶都是烏青的?”她乖巧地蹲在榻旁,仰頭看着他,不由得伸手觸碰他棱角分明的面頰。

“還好,還好……”他笑着将她的小手覆住,輕輕貼在自己面上。

“王君還覺得冷嗎?”她玉指屈伸,點亮一串螢火。

他被光點環繞的面容,那麽清晰,又那麽邈遠。

“不冷了,有雪兒,就不冷了……”

“等我練好火門訣就把這裏罩起來,讓寒風雨雪統統進不來!”秀眉一挑,嘴角上揚,靈眸流光,梨渦若現。

“好好!雪兒一定能練成最厲害的法術!”他笑着将她抱起,讓她舒服地偎在懷中。

“王君,那你一定要好好的,永遠陪着我……”她忽然緊緊抓住他的前襟,撒嬌似的邊搖晃邊小聲嘟囔。

“永遠……永遠……”

“永遠!永遠!你永遠是我的!誰也搶不走!”

“王叔你!”

劍眉星目……灰焰如燃……鬓發紛飛……他的眼中,是痛苦,是絕望,是恨……更是愛……

她被按在榻上,驚恐萬狀。

“兄長救我!”

“不許叫他!不許提他!不許想他!”他咆哮着,滾燙的淚滴在她脖頸,更熱的是壓在唇間的一吻。

“兄長……”她無力抵抗。當年的傷始終無法痊愈,近來天氣轉涼,更是卧病不起。王叔說人界東海有鲛,其血至陽,可補元氣,兄長所以離家……

“王叔你為何騙我……”她緊咬雙唇,任憑他如何用強都抵死不從。眼角清淚,唇角鮮血,汩汩而流。

“雪兒……”

忽然,唇間一片沁涼,呼吸陡然順暢,一個熟悉的呼喚,愕然灌入腦海。

這種春風拂面般溫和的感覺……繁星閃爍,櫻瓣旋舞……耳畔,仿佛又響起了最初的《桃夭》……

你曾說過,愛情是最危險最神奇最強大的利器,能讓人不顧一切不計代價不怕犧牲,不年輕的你和年輕的我都是撲火飛蛾,情發于心,無怨無悔,不瘋魔不成活……

我的愛,可為你而死,只願換你一切安好……你,卻愛到極致,也恨到極點,寧願将世界都毀滅……

你的血是苦的……心裏更苦……我早該發現的……不是沒有察覺沒有懷疑,而是……

背叛你的是我,傷害你的也是我,你為什麽不怨我,還甘願如此守護我?謝謝你,放過了兄長,放過了天帝,放過了姐姐,也放過了天界人間衆生有情……只是你為何不能放過自己呢……過去了,都過去了,你終究不明白啊……

你要我的血,給你,都給你!這樣陰損的迷疊春毒,只有我的血可以解開……解開,之後遺忘……遺忘之後……請徹底放下吧……很快,就都可以結束了……

“王君!”

“快走!”

面前,漸行漸遠的,是潮崖王渙散的目光。肩頭,還餘有他最後一掌的勁力。

灰色的漩渦将她和紫玉逐一吞沒。而紫玉,凄然一笑,松開了她的手,獨自飄向遠方。

“兄長!”

“雪兒!”驟然驚覺,她猛地坐起,面前是焦急萬分的月神。

“姐姐,我方才夢到……”

“公主可算醒了!”明玦也湊上前來,笑容依舊清麗柔婉,只是鼻尖紅赤,面上淚痕猶在。

“我怎麽睡着了……”素雪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沒事沒事,今晚嫱姐陪我,你去和玄朗說說話吧,這些日子……他很挂念你……”

月神條件反射似的加重力道,指尖幾乎嵌入了素雪的肩膀。

剛失去芹芝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強撐着,努力維持正常的表情做正常的事。滢崖不經意提到那個名字,她的心像被突然揪了一把,痛到連呼吸都戛然而止,是素雪暗暗掐住她的手,注入汩汩內息。

“那是雪兒最後的法力了,她就這麽不動聲色地都給了我!我當時真是傷心糊塗了,怎麽就沒替她想想?!”

她在天後懷中哭得像個孩子,将對素雪的歉疚、對芹芝的思念一并哭出。

“嫱兒,她是不知道還能為你做些什麽了……這內力對曾經的她和現在的你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她當然知道心病只能心藥醫,只是她替不了你也救不了你,只能傾其所有……”天後也流着淚,疼惜地輕撫她顫抖的脊背。“你要記住雪兒的情誼和祈願,為了她堅強地活下去……”

日後每每想起芹芝,心還是會痛。心痛的時候,總能感到素雪微弱的內息在心房游走。慢慢的,傷口開始愈合,慢慢的,貌似平複如初,只留下不忍直視的創痕,成為對那段感情刻骨銘心的紀念。

你此刻的心痛,我感同身受!

明玦遲疑了一下,緋紅臉面退了出去。

月神冷冷目送,漸漸松開手。素雪身子一歪靠在她肩頭,無力喘息。

“何苦來,明明是介意的……”月神輕拍她的後背,覺得冷汗浸透,忙抻過被子将她裹緊。

“先躺下吧……”

“不要……好久不見……抱抱我好嗎……”素雪撒嬌似的蹭蹭她,就像小時候。只是現在月神性子柔和了,不再故作冷漠地躲閃。她轉過身來,以更舒服的姿勢将素雪輕輕擁入懷中。

“哭吧哭吧……”

哭累了、哭夠了,素雪松開她,慢慢躺了下來。

“回通衢吧……所有人一起……”

“不行……”

“那就歇幾日再走……”是了,通衢路遠,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實在無法長途奔波。可恨我修習邪術內力不純,明玦和蝶衣修為尚淺,否則也可為她療傷。不過我從燕地帶回了許多珍奇藥材,醫治寒毒、增益氣血功效甚好。

“不,我要留在這兒……玄朗在這裏還有未了的事……”

“方才你昏睡時明玦已經簡單告訴我了。你是怕他執念未除,無法承受……”心頭隐痛,無需點破。

“嗯……”

“回了通衢也可以想辦法……”

“他不會就這麽跟我走的……”

“報仇而已,又有何難?”月神眼中冷光一閃。她雖然淪為邪仙,法力也大不如前,但收拾南唐和西楚這樣的彈丸小國還是綽綽有餘的。

“姐姐,他心高氣傲,這個仇一定要親手來報。而且滅國這樣的重大變故逃不過觀應鑒……”素雪無奈地搖搖頭。她也知道月神在想什麽:滅了南唐,滅了大楚,徹底斬斷玄朗在人間的牽念。汐崖王一旦察覺,她就挺身而出,獨自承擔。她說過找到了另一塊殁陰石的下落,七夕之夜,連心術解,她的生死就不會危及我了。

“我是要救他,可也不能犧牲你!”

月神沉默了。她一向果敢,快意恩仇,遇到連死都解決不了的難題,實在無計可施。

“其實我也想過,讓他和明玦無憂無慮地安度此生,未嘗不是件好事……”院中叮當作響,應是明玦和玄朗在新建房舍,想着他們一同勞作的畫面,素雪忽然說道:“像我這樣身心殘破之人,是不配擁有幸福的……”

“又胡說!”月神急忙打斷,“不過一點傷患就說這樣喪氣的話!”她瞪了素雪一眼,心中卻十分不忍。

“是,不該如此頹喪……”收攝心神,素雪重新坐起,“我已有所籌謀,姐姐可願助我?”病弱之軀,目光卻如此穎慧犀利,眉眼間依稀留有當年殺伐決斷、勇冠三軍的銳氣。

“對了,我是有事問你!”月神也恢複端肅冷靜的儀态。“西楚疫病,是你讓蝶衣施的蠱毒?”

“是。”

“為何?!”

“布局。原本是明玦去的,她比蝶衣穩重,心地又好,這毒放得很有分寸。”

是了,滿城疫鬼,卻不見冤魂。那些病者也只是喘嗽乏力、精神委頓。老弱體虛之人更有明玦蝶衣小心監視,一旦病重,及時灌入解藥。

“後來明玦有事外出,我才讓蝶衣去盯着……”

“你還是不能完全信任蝶衣嗎?”

素雪不置可否,移開了目光。

“既然不喜,幹脆讓她離開吧。這樣不知底細的人寧可小心遠着些……”

“不是不喜……”說起蝶衣,素雪心中掠過一絲莫名異樣。連蝶衣自己都說不清是何物所化,那煩惱的神情不像刻意隐瞞。她在身邊時,總有種很熟悉甚至很親近的感覺,卻想不起與她有何淵源,只能模糊推算出她也是草木成仙。讓素雪感到不安的是她殘酷的神情和嗜殺的天性,雖然只展露過幾次……

“罷了,我會替你留意,還是說正事吧。要我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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