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此時無聲
夜靜月明,比良辰曉月更動人的,是明玦柔情似水的眸子。可惜她隐藏在側室屋頂,他看不見。
從玄朗下山,明玦就一路相随、暗中保護。連日來神經緊繃又力戰瘴疠,她已然疲憊不堪,可現在卻強打精神,連眼睛都舍不得閉上。蝶衣就要到了。從客棧到巫觋院不過短短十幾裏,月神的傳音比蝶衣的腳程快不了多少。明玦卻希望蝶衣走慢一點,多給她留點時間。
她像一只慵懶的小貓,以盡量舒服的姿勢伏在瓦檐,透過院中濃密的枝葉、嗅着清新的樟樹香氣,眷戀地凝視投映在正屋窗紙上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輪廓。
是在布陣吧……是在淨面吧……是在伸懶腰打哈欠吧……他今天也累壞了,一舉一動,一言一詞,必須精心策劃,不容有失,體力上和精神上都經歷了莫大的考驗和折磨。真好,有驚無險地挺了過來。雖然首巫還是首巫,可他首戰告捷,一躍成為僅次于首巫的玄巫大人,也算是不小的成就。
無論他是落難公子,還是玄巫大人,對明玦而言都沒有什麽分別,因為他始終是心裏的那個人。
始終?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還是對一個未滿二十的毛頭小子?明明認識他不過半年,竟像久別重逢一般欣喜和幸福……而且這樣偷偷窺視默默守護的情境以及“心悅君兮君不知”的悵惘,那麽熟悉,那麽自然,那麽刻骨銘心……
“姐姐,換我來,你快回去吧。”肩頭一緊,思緒一搖,青磚翠瓦發出輕微響動。
明玦點點頭囑咐蝶衣小心,又看了一眼那扇近在咫尺的紙窗。燭火熄了,人影沒了,晚安,好夢。
明玦是走回客棧的。她也知道這樣略有不妥。楚地尚巫,陰氣很重,鬼神易動,果然街市上飄梭往來,比人間白日還熱鬧。可她就想任性一回、拖延一會兒。撐起屏障,輕紗掩面,明玦從容躲閃着緩緩而行。
蝶衣是喜歡飛行的,只要可以,她總是禦風而行。明玦心中則更傾向于步行,确切地說,她并不喜歡做神仙,更希望自己只是個尋常女子。
“仙子!”一個黑衣蒙面人忽然沖出擋在面前,明玦本能地向旁閃躲,那人卻毫不客氣再次阻擋。“仙子您忘了嗎,在燕京您饒我一命……”
記憶一掃,驚詫變為驚懼。明玦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他也罩入隐形結界,三步兩步轉入小巷。
“你怎麽跟到這裏來了?!”
“我……我在您身上撒了螢粉……”明玦蹙眉回首,并不覺異樣。
“是我秘制的,”男子邊說邊從右眼上取下一枚小巧晶片,笑着解釋:“只有戴着這個才能看出,您放心,不會有人……”
“住嘴!”明玦面色陡變,心口狂跳。好險,真的好險!再往前穿過兩條街就到公主和月神落腳的客棧,若被她們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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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走吧,再也不要找我!否則下次再見我必會殺了你!”她努力展現出憤怒嚴肅的神情,可在男子眼中卻是嬌嗔婉轉。
“我叫萊蕪……是孤竹……”
“夠了,你的事我不想知道!”明玦厲聲打斷,伸手點住他的大穴,抽身就走。“別跟着我!”
萊蕪被定在原地,不錯眼珠望着她的倩影消失在轉角,心中悔恨交加。他恨的是自己嘴笨,悔的是未能直截了當一上來就問那個最要緊的問題。
明玦閃過街角卻立即停步。她很累,很煩,可還不能回去。月缺霧濃,他一個凡人外出獨行本就危險,何況定在原地,沒有一個時辰解不開穴道。真是麻煩!早知現在,還不如放他之時抹掉記憶!秀眉一蹙,輕嘆一聲,她騰身躍上屋頂,無奈地守護起這個“該死”的陌生男人。
“回來了?昨夜休息得可好?”素雪臨窗理鬓,面色如常。
“嗯。深夜方歸,怕擾了您就沒進來……”明玦目光閃爍,勉強笑道。
木梳停滞片刻。碎發分叉可以簡單修剪,人心呢?感情呢?低頭莞爾,我年輕的時候不也這般迷茫急躁又患得患失嗎?鏡中容顏憔悴,眼角悄然浮現的細紋與藏在鬓中的脆弱白發呼應着。微微側目,明玦清秀嬌美,婷婷玉立。
“就算再見,應該也認不出了吧……”窗下熙熙攘攘,人頭攢動,潮水一般向宮城的方向擠去。百代匆匆,我在樓上看風景,卻不知我也只是他人命中的一抹流岚……
陰雨纏綿之後的第一個晴日,新巫上任,施藥除疫。
昨夜玄朗并未久睡,掐動安眠訣歇了約莫兩個時辰,他就起身盥沐、收拾停當,早早入朝。
即便如此,仍早不過幾位家有病患、心急如焚的大人。他們本想昨日就登門拜訪求覓良藥,只是宮中嫔妃之患還未解盡,臣子不得僭越,所以只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幹着急。
“陳大人,請将此藥用黃酒研開,給尊夫人服下,疾患自除……”
“多謝玄巫大人!”兵部尚書一臉詫異,喜出望外,卻遲疑着不敢伸手。
“大人放心,尊夫人……病勢已久,不可耽誤,陛下若有過問在下自會言明。”
兵部尚書這才笑逐顏開,躬身稽首,連連致謝。在他身後徘徊觀望的禮部侍郎、中書令急忙圍上來,争先恐後地接藥稱謝。寒暄應酬後,玄朗又走向面色羞慚的歐陽禦史。
“大人,若不嫌棄,請收下此藥……”比肩而立,壓低聲音,玄朗将小巧的玉瓶握在手心、納于袖筒,輕輕觸了觸禦史僵直的手臂。遲疑片刻,禦史微微颔首,不自然地笑了笑,贅言“多謝”。
這等伎倆,首巫及其黨羽冷眼旁觀,嗤之以鼻。
內監比立,朝臣歸列,玄朗不卑不亢地立在首巫身後。他感到身上聚集了許多目光,有的飽含感激,有的充滿憤恨,有的帶着猜疑,有的不乏贊許。他深深吐納,将混元之氣穩穩沉在丹田,以更加挺拔的姿态玉立朝堂。一切,都将重新開始。
接連十日,上朝、醫病、制藥、祝禱、領賞、應酬,玄朗忙得不可開交。他本以為自己是閑雲野鶴,喜歡無拘無束,沒想過有一天會位列朝堂、兼濟天下。這樣的生活是不一樣的,繁瑣而充實,讓他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很重要的人、自己的生命很有意義。他迅速适應了,而且躊躇滿志,樂在其中。
還有一事也讓他歡喜:玄巫院結界布好、密室建成,今夜素雪等好友會暗中搬入。
楚國尚巫,是中土十國中唯一專設巫術機構的國家。女巫為巫,男巫為觋。一般而言,巫術陰毒,女子習來更加容易,所以歷屆巫觋院首座多是女巫。禦用巫觋雖從民間拔擢,但絕大部分出自五大巫族。而巫族之中以郴州詢氏為首,自大楚立國至今四十餘載,七位首巫皆出詢氏。
最受帝王信任、最受百姓崇拜的巫,卻也有着致命的弱點。世間萬物,因果報應,總有一個平衡。要想利人,也必害人。代價可以是損人利己,也可以是自我犧牲。詢氏選擇了前者,素雪選擇了後者。無論哪一種都會折損壽命,不得善終。法術越精湛,陽壽就越短。詢氏一族至今還沒有年過四十的高階巫觋。
“早知道你這麽倔強,就不該答應你一起進來!”月神輕按眉心,長舒口氣,回頭瞪着素雪。我尚且如此難受,何況于你!
“對不起……是我失策了,沒想到詢溢這些年進步神速……”素雪長發飄零,蹙眉低喘。
“不是他越來越厲害,而是你……”終究不忍道破,月神搖搖頭背過身去。
“嫱姐,我們若不來,玄朗他自己要如何應對?”
“玄朗……紫玉……你為他操了兩輩子的心,他呢?他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記不起……”
可是至少,雪兒還有這樣一個值得傾心付出的人,而芹芝,卻已灰飛煙滅……
也是這樣的朦胧月夜、芹芝閉關的第三日。上次從淨土歸來他就像變了一個人,廢寝忘食地終日煉藥,還嚴令不許靠近,包括她月神。
“這個人可是瘋了!”她心中納罕卻并不在意。那家夥是出了名的“藥癡”,許是從潮崖王那兒得了什麽古籍醫典,找到了療治雪兒的辦法,所以又魔障了。也好吧,雪兒的傷拖了幾百年,若能盡快痊愈,對她、對紫玉都是幸事!
她最近很忙。日神的孩子、春神的孩子、火神的孩子輪番纏着她,攪得她滿腦子都是“姑姑”、“月姨”、“師父”。難得良夜,孩子們都睡了,才能偷得半日閑。
抱着兔兒倚柱而坐,用習慣的節律輕敲銅綠色浮雕。芹芝就在十幾步遠的中庭桂樹下搗藥焙煉,風也不緊不慢地吹着。她很享受這樣靜谧的時光。自由和愛情,誰說不可兼得?只是兔兒老了,我們也要老了,就算不太喜歡,也該為他……
忽然杯盤碎裂,驚破遐想。舉目四望,桂樹猶在,芹芝卻倒地不起。她和兔兒同時驚起、同時跑去。他的面色如此晦暗、身子如此冰冷、眼神如此渙散,怎麽我竟一直沒有察覺?!
心脈微弱,仙魂漸散,他無奈地笑着。還是瞞不住啊!我終究只是個脆弱的稗仙,即便沒有受傷,也無法陪你到老。早晚會有這麽一天,他們都心知肚明,可月神沒有想到這一刻這麽快就降臨了。
“藥呢?你的藥呢?!哪個可以……”她一手托着他的頭,一手向案上摸索,抓過三五個形狀各異的藥瓶。
“嫱兒……”他掙紮着握住她冰冷發顫的手,“沒用了……時候到了……”
“不會!不可以!”月神雙目圓睜,雙瞳沁碧,卻震驚得一滴淚也沒有,只是拼命嘶喊,顫抖搖頭。
“別這樣……聽我說……這些藥……這是潮崖王的……這是天帝的……這是素雪的……這是止血散……這是煥顏丹……你……記下了嗎……”他一一指明,月神一一颔首。
“你這瘋子……醫了那麽多人,怎麽就沒有一瓶可以救自己……”
“生死有命,不可強求……”他虛弱地閉上眼睛,忽然又睜開了。怎麽舍得?這樣好的女子、這樣好的月宮、這樣好的生活,只有一世之緣,眼睛一閉就都要失去了!嫱兒,嫱兒,以後風刀霜劍、寂寞寒夜,我再不能陪你度過了……
他還想說,要小心,要堅強,要忘了我,要好好活下去,可沒有時間了。死亡的感覺沒有人記下來過,原來是這般平靜又從容,心口不再隐痛,呼吸不再沉重,腦海中一片清明。祥和白光散射,将他逐漸籠罩包容……
嫱兒,永別了……
“姐姐莫愁,我心中有數,不會太勉強……”素雪深深自責。只有在想起芹芝的時候,月神才會現出這樣落寞的神情。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幾個人,天帝天後被囚受辱、遙不可及,姊妹兄弟盡皆覆滅、陰陽永隔,芹芝枉死,我也……
“唉,這樣絕非長久之計……”月神凄然一笑,收回心神。
時屆九月,天氣卻依舊悶熱,氧氣十分稀薄。楚地長夏确實難熬。
“回暗室吧,能涼快些。”月神撥開額角粘發,皺了皺眉。她只需服下靈藥,素雪則要罩在厚重的夜行袍中才可隐身。玄巫院的規模僅次于首巫院,要維持強力的守護結界必須在中庭布場、中夜起陣,尤其朔望更要小心。
“其實玄朗已經做的很好了……”短短三月就遁入門徑,如此複雜的法陣也是他自行安設。明玦和蝶衣并沒有插手,只在感受到外界沖擊時暗度法力加固。無疑,玄朗是天賦異禀的,稍加時日待功力積澱深厚,必可獨當一面、有所作為。“姐姐,這裏不适合你我,但卻有可能是他的福地……”
“怎麽,你要放棄?”月神吃了一驚。
“他現在過得很好……意氣風發,如魚得水……”
“不行!他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也是天界唯一的希望!”
天界……多麽遙遠的領域……好久沒有回去了,除卻偶來探望的月神芹芝和日神冬神,素雪和天界的聯系僅限于對義父義母的牽挂。在淨土的日子她只是個尋常女子,守着心愛的丈夫平安度日。雖然傷患未除時有複發,但她覺得很幸福、很踏實,直到後來……
可月神不同。她是天女,是高高在上守護衆生的正神,她的心中有芹芝,更有天下。況且天界淪陷,她眼睜睜看着父母受辱、兄妹蒙難,複仇和救贖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那年七夕,她和七妹冬神同時恢複記憶,結果卻是一生一死。為什麽?同樣心懷執念,同樣愛恨難籌,同樣堅強到極點也脆弱到極點。唯一不同,七妹之心是天後血肉,她的心,是連心晶石。那一瞬,她也險些成魔、喪失本心。一半的憤恨悲傷沿着連心術的軌跡流入素雪體內,分擔消解。所以素雪是知道的,那樣刻骨銘心的執念。
記憶複原之前,月神和冬神流落人間,一步踏錯遁入邪門,血誓已立,只能将錯就錯。邪術偏激,陰損淩厲,月神血統高貴,以仙靈壓制導引,心智并未被邪念侵蝕。
“我明白……”素雪眼中現出一絲幽秘冷光,“他已忘記了自己曾是冥神紫玉,但我不會讓他忘了玄朗的初衷……”
紫玉的靈魂被困在玄朗體內,原本施法助他沖破封印即可。但玄朗怨念太重、執念太深,若此時行法,紫玉極有可能被玄朗的惡意導向魔道。而且她們也無法确定紫玉自己的心魔已經化解。不能心存僥幸、貿然行之,只好以複仇為名,誘騙玄朗先修孤冥訣。紫玉本是凡人,沒有月神般高貴的血統,也沒有素雪那樣神族妖族的靈力,若無一定的法術積澱根本承受不住還靈之術。孤冥訣,孤冥訣,萬不得已,只好劍走偏鋒。
其實玄朗也很疑惑素雪為何設計他成為巫官。朝堂百官,江湖游俠,他可以有很多選擇。
“我只會咒術,而且這是最快的方式。”素雪淡淡一笑,“難道不是嗎?短短數日你已位列玄巫。若走科舉仕途哪有這樣省事?”
無言以對。她的回答和她的微笑一樣并無破綻,可玄朗隐約覺得哪裏不對。
“外面的疫病都消除了吧?”
“差不多了。只有個別體質虛弱的病患尚未痊愈。”說起疫症,太醫院對玄朗千恩萬謝、推崇備至,玄朗則深深欽佩素雪。
在玉筆峰獨處的一個多月,他們根據蝶衣傳回的訊息斟酌配藥。入都之後他專門試驗過,自己的藥雖然也可緩解病情,卻遠不及素雪的立時見效、愈後更佳。他的師父是劍宗高手,也是醫道行家,他自小耳濡目染也略知醫術。咒書所載草藥醫理他一看即懂,對症抓藥應該不在話下。
她呢,她的醫術遠在我之上,也無法解自身疾患嗎?
“哦?”玄朗輕松一語,素雪卻不禁眉蹙。
如此大範圍的施放蠱毒、禍害百姓也是無奈之舉。若僅挑選罪孽深重、死有餘辜、屍位素餐、陽壽将盡之人,多少會引起懷疑。所以只能模仿疫鬼行徑,不由分說讓全城淪陷。也須得如此才可令帝王重視、首巫被責、百姓騷動。當然,這場疫情始終在掌控之中,若楚王當真鐵石心腸不問百姓死活,她也還有辦法及時收住。
而且有了月神的襄助,事情就變得容易了。明玦太心軟,蝶衣太心狠,唯有月神最可靠。她一出手,又準又狠。三日之內,皇帝愛妃、朝廷命婦、重臣愛子、達官寵姬接連染病,一時火上澆油,帝王震怒,朝堂□□。
如今公子上位,目的達到,素雪已讓明玦收回毒蠱、毀了陣臺,藥也分發殆盡,為何還會有人卧病不起?
思索着,疑慮着,不安着,月神扶着她慢慢繞過正廳、穿行廊道、走進書房。暗門開啓,涼風習習,逐級下降。地底兩間相通的靜室,雖不寬敞卻十分幹淨,一應擺設也精致考究。兩室相通,溫度卻相差許多。月神的房間潮濕陰涼,素雪的卻生着炭火,甚是暖和。
“難為他想得周全……”還未坐定,她就笑着将月神趕走。累了半宿,月神不再啰嗦,回去汲了兩桶地底寒泉,痛痛快快沐浴更衣,寧然入睡。
素雪卻又走了困,輾轉反側。她很想起來算一卦,甚至施法開天目看看哪裏出了問題,無奈藥力發作,昏昏欲睡,只得閉目休息。
一牆之隔的首巫院中,一人精神抖擻、法力大振。
“居然有人放蠱毒放到我的地盤,好,那就讓你們看看什麽才是真正的蠱毒!”
四目相對,一樣陰毒淩厲的眼神。
雷隐隐,風停滞,悶熱越久、積蓄越久,爆發之時就越猛烈。首巫獰笑着望向左側。小子,你以為這種程度的結界就能護你周全嗎?且再得意兩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