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風雲急卷
“玄巫大人,請您千萬救救家母!”早朝剛散,兵部尚書就截住玄朗,二人匆匆趕到陳府。夫人還未痊愈,老母昨夜又突發急症性命垂危,陳府頓時亂作一團,仆婢惶惶,兵丁碌碌。
玄朗隔着圍屏細細切脈,不禁皺起眉頭。初成玄巫那夜他曾潛心蔔卦,算得陳府上下共四十五口,染病的除了正室夫人都是些仆從雜役,若老母有恙,即便自己算漏了,陳大人也會言明。不過老人家有了年紀,多年養尊處優缺乏鍛煉,體質虛弱易被感染也在情理之中。
換手再診,病況了然,玄朗随陳大人移步外廳,穿過門廊時恍惚瞥見兩個褐衣朝服的身影。
“王大人、周大人,失禮失禮!”玄朗高聲笑語,拱手一讓,太醫和陳大人的面色都有些難堪。“在下年輕,正要煩陳大人請兩位前輩過來指教!”四人笑語寒暄着落座看茶,玄朗仔細說出病人脈象、分析病理,與太醫們斟酌用藥,又敘些朝事閑話。過了半個時辰,陳大人才千恩萬謝地将他“放走”,而兩位太醫以監看熬藥為由仍留陳府。
出府上車,玄朗一把扯下簾帳,又摘了朝冠、解開襟帶、四仰八叉卧倒。腦中仿佛缺了氧,煩亂混沌,他一邊忽扇着寬大袍袖,一邊晃晃悠悠大口喘氣。玄朗向來勤勉,自幼練功無論寒暑絲毫不辍,這些日子為時疫四處奔走也無怨尤。只是他畢竟年輕,又從未出仕,忽然身居要職,覺得這官場寒暄、人事應酬,比一切公務修習都累。一看到那些達官顯貴、“國之棟梁”巧言令色、曲意逢迎的嘴臉,一聽到他們左一句“玄巫大人”、右一句“良軒公子”的稱呼,他就覺得頭大。
“玄巫大人……玄巫大人……”
幻聽了嗎?他坐起身,将小窗帏幔掀開一角。
“陳大人?”不僅是“幻聽”,還有了讨厭的“幻視”。真是陰魂不散!素雪反複叮囑要他磨練耐性、控制脾氣、與朝中同僚和睦相處。心煩之時、愠怒之時,他就服一顆她親手配制的烏梅丹。
“大人一路追來,有何吩咐?”金丹沁涼,入口即化,臉上重現笑容,心緒也逐漸平靜。
“家母……家母怕是不行了……”男兒有淚不輕彈,此刻的兵部尚書、二品大元神情張皇,泣不成聲,連車都沒有乘,直接騎馬趕來。
“大人莫急,在下這就去看!”不喜官場是一回事,治病救人是另一回事。玄朗卸下車頭駿馬,翻身騎上,一路飛馳,到陳府仍是晚了一步。哭聲震天,最響最慘的嚎啕來自與他一同入門的尚書大人。
尚書是哀恸,玄朗是震驚,二人面色都很不好。仿佛有所感應,天色一早便陰沉,此刻更是完全黑了臉。
“大人節哀……可否容在下再見老夫人一面?”
“家母已死,還有什麽好看?!”尚書哭軟在地,抖若篩糠。
“興許老夫人還有的救!”
“還有救?還有救!”尚書一把拽過玄朗的手臂,連滾帶爬就往內院跑。老夫人屋內烏壓壓跪滿了嚎哭不止的孫男娣女、仆婦丫鬟,一見尚書回來更是哭得厲害,幾乎将屋頂震破。尚書顧不得她們,拉着玄朗徑直沖到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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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朗努力凝神調息,仔細查看。脈息全無,心喉靜止,瞳仁渙散,四肢冰冷,确實回天乏術了。只是他隐約覺出一點異狀,遲疑片刻,從懷中掏出針具袋,取了最細的銀針,往老夫人喉頭一刺。
“母親已故,你要做什麽?!”健壯的尚書撲過來一肘撞開他。
“別動!”玄朗被撞了個趔趄,搖晃數下才穩住身形。他的目光始終凝聚在指尖銀針。果然,針尖已經開始變黑。
“大人,令堂是毒發身亡的!”
語出驚人,滿屋哭聲戛然而止。沉默,尴尬的沉默,恐怖的沉默。
“中毒?中毒?”兵部尚書驚詫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忽然他一拳打在玄朗胸口,緊接着翻手踢腿将玄朗擒拿在地。“家母只吃過你的藥,若是有毒,只會是你!”他咆哮着。
人在急恸之時是沒有理智的,所以玄朗并未反抗,由着他扭打鎖拿、推入車中、送到刑部。刑部尚書吓了一跳,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一面安撫兵部尚書一面告着罪将玄朗暫囚天牢,一面急匆匆寫了折子呈報楚王。
折子遞進宮兩個時辰還沒有一點動靜,連沉穩理智的刑部尚書都不免心焦,催了幾次。酉時已過,出來的不是楚王,而是蔫頭耷臉的內監總管。
“彭大人請回去吧,陛下今日是不會見你了。”
“黃公公,勞您再通報一次,兵部尚書控告玄巫大人毒殺其母,此事非同小可啊……”
“死個命婦算什麽?貴妃娘娘剛剛殁了,陛下哪有心思理別的?”大內監悄悄告知,彭尚書瞠目結舌。
“那,那玄巫大人怎麽辦?還囚在天牢呢……”玄巫是從一品,尚書是正二品,方才陳尚書鬧得厲害玄巫又并無異議,彭大人才便宜行事,但囚禁上官終究于法不合。
內監遲疑了一下,轉身入內,又過了一柱香的工夫出來傳旨:“陛下大怒,讓先關着……”他眉頭緊鎖,卻不像是畏懼,而是疑惑。
“彭大人,您說這事情怎麽都趕到一塊兒了……”
畢竟是當朝高官,刑部總得留些餘地,将玄朗送到了從前關押戴罪皇子的秘牢。牢房單設,床榻幹淨,又有飲食,空氣也還不算太差。
監牢,于玄朗而言并不陌生。這裏的監牢,比那時……條件好許多……可還是不免觸動記憶,想起父親的冤枉、母親的恸哭、長兄的傷殘和韓青的犧牲。也許這就是命吧,逃過了初一,逃不過十五……他頹然蜷卧,潸然淚下。
“玄朗,是我!”明玦的聲音令他心頭一振。“還好嗎?可受了傷?哪裏疼痛?”
“我沒事。”他看不見明玦的身影,卻聽得出她在流淚。
“你放心,我們一定救你出去!”明玦甚是心疼,淚如雨下。她是背着衆人冒險前來的。隐身訣是高階法術,以她的功力只能維持一刻。她也知道自己沒有能力立刻救他出去,只想看他一眼、證實他一切安好、暫無危險。
“明玦,這針,請轉交給小姐!”雖然身陷囹圄,也多少猜到受人陷害,玄朗卻并不驚慌。冥冥之中,他相信自己的醫術,更相信素雪的智慧。她一定會明白的,也一定會想到良策。
心定了,氣足了,玄朗重新躺倒,這次安然入睡。
原本,素雪也是安睡着的。勉強做法加固結界,她體力透支,必須強制休息。月神給她服下寧息丸,守着她閉關靜養。地底密室,光陰易逝,不覺又是夜半,若非明玦哭着闖進來,月神都不知道出了事。
入楚之後,蝶衣明玦被安插為明暗眼線,一個喬裝在鬧市茶樓彈唱、留意民間傳言兼打聽朝中消息,一個假裝賣身葬父被總管“恰巧”收留、“恰巧”惹得新晉玄巫不滿,又“恰巧”被派到玄巫院侍候。
事發在兵部尚書府邸,之後乘車秘密押送刑部,蝶衣那頭并無消息。玄朗不喜人随侍,連先行回來的車夫都不知大人去向,還逗明玦說沒準陳大人設席致謝、款留玄巫呢。明玦感覺不對,若是如此玄朗必然叫人傳信,至晚不歸,音訊全無,實在詭異。她潛入陳府聽到家丁議論時驚詫得差點從牆上掉下去。
“怎麽辦,小姐怎麽還不醒?!”明玦從未如此失态,一行哭一行氣促,眼睛都腫了。攪得月神也心煩意亂,沖她低聲吼了句“安靜些”。
素雪心跳緩慢,呼吸平穩,脈搏比白日有力,但仍細若游絲。寧息丸的藥效還要停留兩天,兩天後她的精神會大有好轉,可到那時,玄朗是否就身首異處了呢?月神一邊握着她的手腕一邊細細思索。救出玄朗容易,逃遁隐居也容易,可一旦劫牢就意味着前功盡棄,玄朗将再次蒙受不白之冤,素雪之前的辛苦籌謀也将付諸流水。
就是之前想的太多做的太多才會透支到這個地步!雪兒需要休息、長時間的休息,最好像仙魔之戰後一樣睡個千百年!可現在,卻不得不将她喚醒,還是用如此極端的方式!這提神丹,神仙服用大有裨益,凡人是承受不起的。不過素雪畢竟不是凡人,應該能平順度過。只是提神丹與寧息丸藥效相左,事後不知又要花多少工夫悉心調養了……
“明玦,倒杯水來……”
紅丸入喉,一片沁涼刺入胸膛,靈臺瞬間清明。芹芝的提神丹立竿見影,素雪雙目微啓,第一眼就看到月神碧青的瞳仁。
“嫱姐,出什麽事了?”素雪若無其事地詢問。她的面頰泛着異樣潮紅,冰藍的眼眸泛起層層漣漪,翻身坐起,精神煥發。
“公主,玄朗被關進刑部天牢了!”明玦搶着将事情經過簡述一遍,說到玄朗在獄中孤單無助,不禁哽咽難續。
“好孩子,別急……”素雪拍拍明玦的肩膀,“把針給我!”
“別!”月神伸手來奪。
“姐姐,你知道只有我可以……”素雪的目光堅定如鐵,又看向明玦:“快給我!”
血,混合着神族血統和雲妖靈力的鮮血,是蠱毒最大的克星。只需一滴就能查出是何種蠱毒,但要化解,消耗的就不止一滴兩滴了。
“雪兒不要……”月神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上次為給她解毒,素雪血流殆盡。每每想起她腕脈汩汩滲出的血液,從初時的殷紅變為玫紅,之後漸漸褪為桃紅,月神就心有餘悸。
“放心,我只想知道是何種蠱毒。”素雪冷冷一笑。“缪老毒仙,我早該想到的,楚地毒蟲邪草最多,他必會盤踞于此。”
“是屍魔作祟?!”明玦不知底裏,月神卻咬牙切齒。
當年潮崖反攻,紫玉相助,在冥界煽動亡人對抗天庭。天界動亂和平解決,人界秩序卻是在全部毀滅後重新建立的。白銀紀元的人界和青銅紀元并無分別,仍是沿着一樣的軌跡分分合合、打打殺殺。冥界也按照從前的規矩運作,不過紫玉不再是冥神。他卸任前召回了散落人間的部下,道清原委,開解誤會,對執迷不悟、趁機作惡的也一一做了處置。
屍魔本是一個不起眼的鬼吏。前世被毒殺身亡,死于非命,重返人間複仇也情有可原。紫玉将他捉回冥府并未嚴懲,仍留任聽差。不想紫玉隐居後他瞅準機會勾除生死策逃遁人間,蹤跡全無。
在通衢之時,素雪就聽聞南境有位缪老毒仙,制毒施毒手段舉世無雙,更能通靈鬼神、起死回生、驅屍成陣、所向披靡。四年前七夕,素雪月神探得屍魔蹤跡,孤峰截擊,将他重創。無奈時屆子夜,素雪恢複凡人之軀,月神稍一遲滞就被他逃了。
“真是物以類聚!”月神恨恨啐了一口。
“要解這冰蠶蠱對我來說并不難。可這毒……不解比解了要好。一則玄朗區區凡人,不應識得魔地之物,若能解才引人懷疑;二則屍魔詭計多端,解了這次還會有下次,反複折騰,受害的是無辜百姓……而且我也沒那麽多血可揮霍……”
月神隽眉聳動。她知道素雪是很在意也很難過的。黎民衆生、世間萬物,她都想好好守護。可現在她已經沒有力量了,只能勉強守護最想守護的人,而舍棄其他。這樣的取舍也十分煎熬。
“那玄朗怎麽辦?!貴妃死了、陳尚書的母親死了、歐陽禦史的獨子也死了……朝臣們都鬧得不可開交,楚王暴跳如雷……首巫指使言官進讒,硬說玄朗是江湖術士、他國細作……”蝶衣也撤了回來,不過貌似只有陪着幹着急的份兒。
“玄朗暫且無礙。”
施蠱之事,首巫即便察覺也不會主動挑明,否則就是向天下招認他的失職和無能。只要所有人都以為這毒只是一場疫病,玄朗的行為就毫無破綻。入宮診病、拿脈開方、配藥留底,全程都有至少三位太醫陪同監審、輪流核實、仔細備案。去陳府也有太醫在旁。病是一起診的,方是一起開的,藥更是專庫調配專人熬制,楚王可以不信玄朗,卻不能不信整個太醫院。
至于那幾位新喪親眷的大人,他們都不是愚頑之輩,只是一時急痛迷心,靜下來稍稍細想就明白玄朗絕不可能下毒害人。醫治時疫是他上位的基礎,他只會努力做到更好,怎麽傻到自毀前程呢?
同理,一個劍術精湛處心積慮的“他國細作”,居然放棄刺殺毫無防備近在咫尺的楚王,而是毒死了并無強勢外戚的妃嫔及無關痛癢的官屬,事後還不逃跑,反倒安然地蹲坐大牢,且無人接應營救,這絕對不合常理。
“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既然在氣頭上沒有處置,我們也就有時間謀劃了。”
雨下得很大,在所有堅實的表面激起詭異白霧。恰恰是看似柔弱的草木,能在風雨肆虐後幸存。
就像首巫院的結界,神兵利器、雄厚內力、天雷地火都無濟于事,反而是淪為凡人法力全無的素雪,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巫觋院中連最卑微的婢女都是修煉之人。明玦一入籍,總管就開始教授她基本咒術,所以誰都不曾想到,首巫結界的克星竟是最不起眼低賤脆弱的凡人。
除了首巫,沒有人進過這扇門,所以裏面的陳設布置、機關陣法無人知曉。明玦焦急忐忑地在外把風,月神則騰躍空中,開啓天目細細搜尋。
碧青的眼眸中,沒有雨簾,沒有煙瘴,直視無礙,連最隐秘的暗室都一覽無餘。太陰戟寒光凝滞,被冰冷雨水洗刷得更加鋒芒畢露。有上古神器在手,強攻,必可長驅直入,不過那樣動靜太大,首巫感應到事小,被觀應鑒照到就得不償失了,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月神絕不會輕舉妄動。
素雪站在中庭法臺遙遙望向她。月神再三搜索、确認無妨,玉指輕彈,點出一團球型閃電。
屍魔不在首巫院,蝶衣也證實首巫和幾位高階巫觋皆在宮城執辦貴妃法事,餘下的小喽啰明玦應該可以應付。月神将視線指向了他方。
素雪輕移蓮步,踏在冰冷幹燥的中庭石板。石板裂痕縱橫,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暗藏玄機。她深吸口氣,翩跹起舞。這舞是孩提時期潮崖王所教,步法為奇門八卦。曲可轉調,舞亦別裁。紛繁複雜的六十四陣破解步法就在游戲消遣中輕松掌握。許久不跳,雖然比小時候慢了些、沉了些、氣促了些,腳步竟還記得清清楚楚。心中哼唱的曲子,也還是當年的音調。只是當年,她穿的是絲羅紗裙,而非夜行緊衣。
雙手合十,擎于額際,玉足點踏,離未呼合。她的胸口急速起落,心跳快到數不過來。習慣了,習慣了呢,明明是只走步子就可以,卻不由得跳了整支舞。意猶未盡,奈何體力不支。
方才足尖履到的石磚依次亮起,組成完美的乾坤卦圖。于是寝殿門開,燭火自燃。
室內軒敞空闊,陳設極其簡單。除了壁上挂圖、四列藏書、一張供桌、巫神香龛,連床榻都沒有。素雪環顧一下,用心記下所有擺放細節,然後從房間一角開始細細翻找。她手上戴着密不透風的銀絲手套,既不會留下痕跡也不會被毒物所傷,可屋中彌漫的濃烈邪氣和陰森鬼氣仍令她感到不适和不安。鎖眉隐忍,她加快速度找尋。
一個時辰後,又是一團球閃懸浮半空,素雪合上手中卷冊,小心照原樣擺好,抽身掩門,悄然離去。
“拿到了嗎?”月神正等在院外。
“嗯,”素雪俏皮一笑,拳心舒展。“姐姐你猜藏在哪兒了?”
“回來再猜吧!”月神搶過她手中的紙包,轉身就走。
“好,回來再猜……”她目送月神消失于驟雨,眼中泛起點點淚光。
天,應該亮了吧。只是雨并不想停,執拗地扯過厚重烏雲,将陽光擋在外面。有些事,不是它想就可以改變的。畢竟是夏末,畢竟是南境,畢竟,會有雲消雨霁、彩徹雲衢的時候,而且不會遠了。
“明玦,一會兒要辛苦你了,先服一粒護心丹吧!”
“我會盡力,小姐別擔心。”明玦笑着搖搖頭。
這樣的微笑,那日也曾有過……你唯美笑言“沒事”,掙紮着走向平章獸……還是為了他啊……
“明玦,我回靜室去了。玄朗回來,叫他……別來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