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暗流湧動

汐崖王面色鐵青,一路獨行直奔東南。淩雲臺依舊高聳矗立,卻已由占星聖壇變成了絕巅牢籠,邪氣蒸騰,烏雲密布。

“怎麽,又有誰惹你不悅了?”天帝正襟盤坐,雙目微睜。

汐崖怒發沖冠,伸手掐住天後細白的脖頸,一把提起,另一手掌風翻覆,将方欲起身的天帝按倒在地。天後閉目蹙眉拼命掙紮,卻牙關緊咬始終不發一聲。天帝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承受痛苦、命懸一線。

“求饒!快求饒!”汐崖的聲音,半男半女,渾厚而尖利,帝後耳中汩汩滲血,目光卻堅定如鐵。

“為什麽不讨饒!”他大吼一聲,将天後狠狠擲地,同時撤走了壓在天帝身上的千鈞力道。

天帝爬過去扶起天後,一下一下拍着她瘦弱的脊背,讓她伏在自己臂上喘嗽流淚。他擡頭仰視亂發旋立、淩眉入鬓、圓眸凝血、咬牙切齒的汐崖王。這個模樣,依稀見過。可汐崖不是潮崖,沒有情,沒有義,也沒有理智。他悲憫地凝視了汐崖幾秒,然後低下頭,将目光柔和地灑在天後背上。

“可憐啊……可憐……”天帝撫着天後的肩膀,苦笑嘆息。

“如今你終于知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滋味了?!”汐崖血紅的眼眸中跳動起興奮烈焰。

“不,我不是說我們,而是說你……”天帝定定直視着他,天後也定定直視着他。他們的目光平和如水,靜默如冰,有憐憫,有惋惜,有不忍,有無奈,就是沒有怨恨和恐懼。

“胡說!”汐崖怒不可遏,風雲變色,掌心現出紫電清霜,面上氤氲灰瘴邪毒。

“我有什麽可憐!”

這句話,潮崖說過,洺崖說過,澎崖也說過……

為什麽,為什麽?無論是自怨自艾自暴自棄的潮崖,還是一敗塗地任我宰割的洺崖,以及唯唯諾諾呆若木雞的衆神,都令我奈何不得呢?明明贏的人是我啊!我做到了長兄澎崖做不到的事、得回了本應屬于他的權力和榮耀,可是為什麽,一切都不是我想的那樣……

“小弟,成為最強者并不一定會感到快樂……”長兄的話,令他心頭一顫。他疑惑地盯着自己一直奉為榜樣的澎崖王,不明白為什麽他的法力如此強大,目光卻如此蒼涼。

“長兄放心,待我調息一下殺将出去,把那出爾反爾的小人捉來……”他抹去額角血痕,加快呼吸。

“不!不要再打了!”澎崖憐惜地看着他,苦笑,唯有苦笑。

Advertisement

他不會聽的,也不會停的。他還太年輕,情與愛、恩與義都無法真切體會和理解。

“長兄,我們不是他的人!你相信我!”

果然啊,汐崖,果然你心頭的執念是最深的!澎崖王撤掌一震,點在汐崖毫無防備的命門大穴。

“長兄!”還未多說一字,汐崖便覺得周身麻木、意識模糊,直挺挺向後栽倒。

“小弟,對不起,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最後的話,他能聽見嗎?聽見了,會理解嗎?理解了,還會怨我嗎?這道封印會讓他沉睡三日,三日後一切塵埃落定,若是洺崖念舊,剪桐自會放出平章将他尋回,若是發狠,那他也有力量隐世自保……汐崖,永別了……

澎崖王最後一次為弟弟束發淨面、穿着護甲,然後将他交給忠心死士,反複叮囑死士護送勸導一路西行,找到三界縫隙隐藏遁世。

然後,澎崖王釋然轉身,步入後堂。冰棺熒爍,冷燭華光,他輕輕躺下舒了口氣,側頭微笑,深情看向枕畔安詳長眠的清麗女子,柔聲說道:“璇澈,我來了……”

燭火,緩緩熄滅。

“長兄,你本是這世上最強大的神祇,為何心志變得如此脆弱!”比起醞釀叛亂、篡位□□、屠戮兄弟的洺崖,他更恨動搖君心的禍水紅顏。

“就是因為你們這些該死的妖女!長兄敗了,洺崖敗了,潮崖敗了,紫玉敗了……世間一切罪惡都是從陰陽之分開始的!”

可他們中毒太深,已經不可救藥!

“你若敢傷她,我必以死相殉!”

潮崖,你我可是至親兄弟,你卻為了區區妖女立下這般狠絕的毒誓!我是傷心,是失望,卻奈何不了你,你悲憤泣血的眼眸不是假的,心脈相連,你的每一分寂寞和執着、痛苦與絕望我都感同身受。

愛,是這樣的感覺嗎?

他憤然轉身,不讓天帝天後看到眼中淚光,展翅飛下雲臺。

“剪桐,苦了你了……”天帝疼惜地輕揉天後淤青的脖頸和手臂。

“無妨,慣了也就不覺得疼了……”天後柔柔淺笑,伸手捋在他眉心縱痕。“他只是個長不大的孩子,無助又迷茫,你也莫要煩心,一切都會好的……”

“是啊,潮崖還住在他心裏,紫玉和雪兒已經找到了嫱兒,我們只需再等等……”

“紫玉……”天後垂下眼簾,飄忽地望向腳下梵宇。嫱兒淪為邪仙總比堕落成魔容易接受,但紫玉和雪兒的決裂,對不起,恕我無法直言相告……

“君上、主母!”清音頓入,憑空落下的小小丸藥滾動掌心。良藥入體,傷痕立除,內息湧動,精神爽籁。

“沉香,多謝!”

“水神之毒已解,三日後就能恢複功力。”

“好!只差土神了……他剛剛繼任,年紀尚輕修為最淺,須得仔細斟酌,不可心急冒進!”

“君上放心,藥神自有分寸!可惜涵通鎖閉,下界之事我們一概不知……”

“我相信紫玉,更相信嫱兒和雪兒。按部就班做好我們的事吧!”

“公主,請您教我《桃夭》之舞!”明玦下定決心,斂衽謹拜。

“你如何知道《桃夭》?”月神吃了一驚,看看明玦,又将視線移向素雪。素雪眼中也劃過一瞬驚詫,但她很快想通了,嘴角牽起一個無奈的苦笑,先扶起明玦,又将貴妃升仙的始末細細道來。

“你真是!”月神果然大怒,“騰”地立起,轉身就走。素雪及時抓住她的手腕,賠着笑解釋:“畢竟貴妃此劫因我們而起,原本她和楚王兩情相悅,可以執手白頭,如今卻要陰陽永隔……”

“若于心不忍,讓明玦打退鬼吏救下她的魂魄即可,何必動用元神煉制血靈助她成仙呢?她又不是……”一時情急險些脫口而出。素雪警惕地瞪了她一眼,月神也自知失言,好在明玦并未留心。

“姐姐,僅是救下魂魄,要如何安置呢?不入冥府,無法往生,難道要讓她成為孤魂野鬼飄零四方嗎?楚巫的本事你我都知道,她一個脆弱亡魂又怎麽躲得開逃得了?!恐怕屆時連貼了靈符的寝宮都進不了,更見不到心心念念的楚王……”

是啊,月神不禁沉默了。

“況且我算過她本是上界仙女,戀慕紅塵私入人間,此番緣盡劫滿,也該回去了……若非夙有慧根,以我現在之力,哪有這麽容易重鑄仙靈?”關于那支舞的記憶,大概就是一時神馳,順着血靈流入她心中的吧!

“雪兒,你真的……不要緊嗎?”精神貫注是最基本的修煉法門,素雪這次竟然情志蕩漾,連記憶都散了出去……月神重新搭住她的腕脈,分明與這幾日相同,細弱虛浮,間搏雜亂。提神丹激發了她血液的靈力,令她意外暫回神妖之身,可病況仍毫無起色。月神蹙眉低語:“還能再撐一個時辰,你快坐好,讓明玦為你疏導疏導!”

素雪卻淺笑着抽回手腕,“明玦與鬼吏鬥法,又為我守護結界,勞神耗氣,不宜運功……而且我也不想将時間浪費在療傷上……”

明月當空,星光搖映,素雪擡首相望,目光迷離。

王君……這漫天箕鬥、星河燦爛,哪一顆是你呢……

藍眸瑩動,朱唇微啓,夜行緊衣瞬間化作曳地櫻裙。絕壁青峰,寥寂無聲,曲調自在心間。身着最初的霓裳,默唱最初的琴音,跳的自然是最初的舞步。一肌一容,一颦一笑,顧盼生姿,靈動隽美。時移世易了,青春逝去,回首白頭,我們已經回不去了,可那些記憶始終不曾磨滅。而今想來,愛恨成空,唯有懷念與追思,令我心生蕩漾。

這最初的《桃夭》,除了潮崖王,無人得見。明玦已然看得如癡如醉,不覺落淚,連月神都愣怔了。

長發委地,殘雲閉月,遠了,遠了……

月神猛地一驚,跑去将她抱起。發色烏黑,眉印褪卻,氣滞神虧,時候到了……

“抱歉……”素雪喘息着看看明玦,“沒想到……沒想到竟連跳完一支舞的時間都沒有了……”不過當年,我教你也只教了一半。你呀,一向柔弱謙卑,殊不知潛力無限,青出于藍……

“公主……”明玦泣不成聲。

“放心,這丫頭機靈得很,已用晶石記下你方才所舞……”月神一語道破,明玦愧疚之下更添窘迫。

“姐姐莫要逗她……”素雪氣息調順,面色轉圜。“我既決意教她,教一次與教十次都是一樣。這樣最好,倒省我許多工夫。”

“出來甚久也該回去了,蝶衣未必拖得住玄朗……”月神蹙眉凝目,為素雪裹緊裘袍。

“是啊……”明玦随口附和,月神的眉峰異樣一跳,伸手攬在素雪腰際,削肩沉力就要将她抱起。素雪激靈着閃開,笑推她道:“怪癢的,姐姐還是背着我吧!”她口角含笑,左眼卻微微一眨。

“好吧,”月神會意搭言:“只是你勒着我的脖子,飛起來會慢許多……明玦,你不必等我,先回去吧……”

明玦點頭騰身,倏忽消失在崖壁之下。

“出來!”月神猛地向後躍起,從對峰罅隙中抻出一個笨拙的黑影。

“說!你是何人?這幾天跟着她有何目的?!”她本就形容峻峭、氣質高冷,發怒之時更覺淩厲可怖。

“我……我……”那人在月神的提攜下驚魂未定,連句話都說不出,只一味顫栗掙紮。忽然他目光一錯,登時展露喜色,大吼一聲“上仙救命”,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掙斷了被月神牢牢抓住的腰帶,一個趔趄向前撲去。

“上仙!上仙救我!”他跪倒在素雪面前,得了救命稻草一般緊緊抱住了她的膝蓋。

“你!”月神眼中綠焰蒸騰,指甲也變長變黑,直沖那男子天靈揮出。

“姐姐住手!”素雪下意識橫掌來擋,絲毫不顧自己凡軀弱體已無法力。月神倒吸口氣急忙轉向,“轟隆”一聲,硬是将側後一棵參天松木震斷。

紋絲不動,男子石化了一般用祈求的目光盯着素雪。素雪也沒有動,而是蹙着眉認真端詳他。

“你,認識我?”

“是!我知道您是通衢女神!”男子堅定地點頭,“當年您住在通衢山頂離恨宮中,守護着天柱四方的黎民百姓。”

“你是從前的通衢遺民?!”素雪圓睜杏眼,一把握住他的手臂,“通衢慘遭屠戮,你是如何幸免的?”

“天柱遭劫之時,我……并不在那裏……”他失望地垂下頭“您已經忘了我嗎……那可還記得我師妹秦桑?”重新昂首,目光哀絕。

“秦桑!”醍醐灌頂,素雪心跳驟然。

秦桑,秦桑……快四千年了,通衢生民千萬、小仙逾百,唯有她,令我至今無法忘懷,歷歷在目……最可惜的,也就是她了……潮崖醫典镌刻千古,慈愛仁心卻永世難求,秦桑,若你還在,這醫術、這藥譜、這法訣也總算後繼有人……可惜你救人千載、行善四方,卻落得橫死身滅、魂散支離……

他是絕壁古松,她是松上青藤,受日月精華照耀百年,被偶然路過的萍黎散仙點化,幻成人形,又随散仙修行千載,得享永壽。萍黎曾對他們講述通衢仙境,感嘆無緣一見,所以萍黎死後他們師兄妹二人到處游歷,一邊行醫一邊尋覓,數十年不曾放棄,竟真的找到了通衢入口。後來素雪發現他心術不正,偏激執拗,将他逐出通衢,秦桑則留下繼續修行。

“沒想到我當年将你趕走反倒救你一命……萊蕪,你是叫萊蕪吧?”

“是!”印象中,雲眉吊目,鷹鼻銳口,棱角分明。而面罩滑落,卻是瘡疤累累、淤腫紫滞、面目全非。驀地,素雪明白了秦桑的心思,不禁扼腕痛惜。

“上仙,請您收留我吧!”她的視線移開了,萊蕪卻沒有。

月神在萊蕪背後厲目搖頭。她不知道這個萊蕪、秦桑和素雪之間具體發生了什麽。在翺臺恢複仙身之後她就離開了,再上通衢就是起兵血洗,這期間種種事故她毫不知情。不過萊蕪身上邪氣濃烈,她不得不警覺。

素雪的目光從月神處移回,眉心微蹙,略略啓口,卻說道:“那就随我走吧!”

下山入城,天色未明,巫觋院中一切如常。明玦和蝶衣說笑着迎出來,見到蒙面黑衣的萊蕪都吓了一跳。不過蝶衣的神情轉瞬如常,明玦卻面色蒼白、冷汗涔涔。

“公主!我……”事到如今已是無法欺瞞。明玦哭着坦白,月神的眼中幾乎迸出火來,素雪卻面色如常,唯有些許不露痕跡的無奈。

“是我辦事不力,請您責罰!”話畢,明玦凝淚叩首。

“起來吧,我不怪你……反倒要謝謝你……”素雪溫和地将她扶起,“善有善報,你的善心讓我得見故人……”

她簡單訴說萊蕪的來歷,然後吩咐蝶衣将他帶回茶樓妥善安置。萊蕪遲疑了一下,拱手謝過,随蝶衣去了。

“累了吧,快下去休息!”

确實熬不住了。素雪虛疲地笑笑,扶廊緩步。不過她并未走向東廂書房,而是先繞到了正室。

玄朗的呼吸,均勻平穩……蝶衣的迷香靜靜燃燒,就在床腳……罷了,他也累了,好好睡吧……

潛回茶樓,蝶衣把萊蕪帶到間壁空房,本想天亮後讓他隐身出城,再裝作尋常商客來茶樓租屋,可一見萊蕪的真面目不覺倒吸冷氣。

“長成這樣實在引人注目,看來你只能多藏幾日了。等公主身子好些給你施法換張面皮!”她天真爛漫,一向口無遮攔。萊蕪眉鋒微顫,強作笑容。

蝶衣回房後,憤恨浮現在萊蕪臉上。

容貌……容貌……對女子而言,容貌真的如此重要嗎?!師父偏愛師妹,我不惱,反倒替她高興。可師妹,你為何也要以貌取人?!你可還記得,草木前身,我為你架構天梯讓你暢享光照、為你遮風擋雨令你免受傷害、替你承受斤斧護你性命周全!那時你說,有我就有了天下,希望永世相偎相依、不離不棄。成人之後,我為你采精煉藥、獻寶求法,甚至不惜犧牲容貌偷習禁術,只希望快些變強,成為你堅實的依靠。你卻日漸疏遠,翻臉無情!你那般急切地找尋通衢,我還真以為真是想增進修行!是啊,是我太傻太天真,一個走火入魔的邪仙,怎麽可能與你同留通衢長相厮守!

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也謝謝上蒼!我們的命運羁絆而生,你終究是逃不掉的,你是秦桑還是明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又回到了我身邊!還有那位高高在上的通衢女神,和你一樣僞善膚淺!這裏不是通衢,我也不是曾經的萊蕪!你等着吧!總有一日你會匍匐在我腳邊,像藤蔓一樣纏着我,甘心情願為奴為婢!她也将為當年的狠心驅逐與無力護佑付出血的代價!

明鏡無聲碎裂,掌毒陰柔,獰笑厲厲。在城中逡巡已久,該打探的消息都打探得差不多了,最後的謎底今夜揭曉,意外之喜令他精神亢奮,來回踱步。

指尖輕彈,信煙飛出。

片刻之後,窗外飄入一團濃霧。

“請滴血為證!”形影未現,傳聲先聞,杯水之中赫然懸浮一滴墨色濃血。還真是謹慎!萊蕪冷笑着刺破手指,也滴了血。血色相斥相激,忽然破散開來。松木本可驅邪解毒,雖然萊蕪堕入邪道修習邪術,可這血的靈力是不會變的。如此邪魅劇毒,能以單純滴血輕松化解的,确實只有他了!

霧氣散盡,面前人形跪跽。

“好久不見,首巫大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