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絕境轉圜

七日過後,貴妃喪儀和都城時疫皆得到妥善處置,朝中平靜,市井安然。上至宰輔尚書,下到平民百姓,大家都對新上任的玄巫大人贊不絕口,就連巫觋院內也改了風向。首巫仍在禁閉,三位大巫卻被玄朗一一陳詞放出,更有蒙他大恩求情免死的四十巫觋追随,餘者即便不好明說,人心向背,已然明了。

日頭過午,蟬鳴慵懶。衆巫觋步出齋堂,三兩成群,或外出散悶,或回室靜修,或相互切磋,或閑坐乘涼。這樣惬意又輕松的日子在從前根本不敢想象!

從前的巫觋院就如一座壓抑牢籠,連空氣都是凝滞的,除卻公務、修行、法事、靈藥,沒有其他話題,也不許有片刻閑聊,起居循時,非公禁出,連忠厚大度的褐巫都板着臉,首巫更是陰鸷肅殺,大家動辄得咎,唯唯諾諾,過得乏味呆板,如行屍走肉。

如今,玄巫掌權,首巫失勢,巫觋院反倒萬象更新,一切運轉自如。五天過去,十天過去,一月過去,除了日日輪流送飯到首巫院門口的三個低階明巫,幾乎所有人都忘了那最大最精致最富麗堂皇的院落中還住着一位不容小觑的大巫師。

“溢兒,今日外面事多,送餐弟子耽擱了時辰。來,快吃吧,加了菜……”褐巫滿面春風。食盒揭開,登時飯香撲鼻,“陛下賞了玄巫新供茗茶,他讓我給你拿些……”茶氣清幽,入口回甘,可首巫品到的卻是苦澀。“他還說你若覺得悶就去外面走走,只要不出巫觋院,算不得違旨……有機會他會跟陛下求情……”

“他真這麽說?!”首巫緊握茶杯,絲毫不顧燙手。哼,誰稀罕他惺惺作态!

褐巫無奈搖頭,想再勸勸他,卻明白無濟于事。溢兒這孩子小時候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屈,難免偏激執拗。這或許就是族長大哥、前任首巫臨死前将他托付于我,卻不讓我告訴他實情的緣故吧!越是剛強,越是脆弱……

“族叔,你這些日子也辛苦了。鬼日方過,法力耗損,還是多休息吧!”

“是有些累……不知為何,本月中望亡靈異動大舉劫掠,跟瘋了似的,好在有玄巫……”他赧笑掩口,“不提這個,反正是平安度過了……你再多吃些吧,大家都胖了,只有你還這麽精瘦精瘦的……”

他慈愛地拍拍首巫肩膀。首巫激靈了一下,卻忍住沒有躲。不過三十七八,族叔卻顯得未老先衰,額頭深皺、鬓發灰白、眼角魚尾、厚掌粗糙。我呢?我也才剛滿三十,最多還有十年吧……不,法力越高,犧牲越大,也許我根本看不到自己長出皺紋和白發……

這便是巫觋的宿命!一旦誓言道出、血盟成立就再不可回頭!既然如此,那就恣意燃燒吧!人生苦短,若不成就一番大事、掀動一波大浪還有什麽意思!他日壽數散盡歸入地府,又有何顏面去見母親!

“族叔,我有一事相求……近來體虛乏力,怕是鬼氣反噬,請您為我尋龍轉草來……”

“什麽?怎麽不早說啊!”褐巫跌手大叫:“你莫再動氣,靜心調息,我今晚便去!”

龍轉草是楚都北郊湛槐潭邊獨有的草藥,喜涼喜陰,正可以毒攻毒抵制鬼氣,但要采摘必趁暗夜,連一點月光都不可見。褐巫過午啓程、日暮即到,又等了約半個時辰。所幸夜幕低垂、濃雲瘴霧、四周黢黑,他略松口氣,執杖入林。

褐巫辛苦搜尋龍轉草的時候,萬裏之外的月神也在采藥。

鬼日妖魔暴動,玄朗帶領衆巫觋四處做法,看似卓有成效,其實靠的是素雪的守護結界。那夜素雪身披夜行袍,傲立北城門。月神、明玦和蝶衣分守南、東、西門。四人同時施法構建結界,将偌大楚都籠罩其中。整整一宿,紅日薄出之時,惡鬼散,邪妖滅,守界之人也疲累不堪,尤其素雪力殆神危,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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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界之事萊蕪并未參與。但傲立城牆的月神将他義無反顧奔走殺敵的身影盡收眼底。加之這些日子暗中監視,月神發現萊蕪幾乎足不出戶,每天躲在鳳祥樓配制良藥交給蝶衣救濟平民,毫無異樣,心中戒備漸漸消除。

多虧有他,畢竟是植木之仙,月神不熟悉的藥草萊蕪卻如數家珍。依他所說,兩日之後果然在西土梵天找到了起死回生的聖藥绛雲芝。

不料就在伸手觸碰草藥的一瞬,風雷湧動,山崩地徹,巨石化蛇,怒目如輪。月神仗劍來攻卻毫無用處。蛇身金剛不壞,削鐵如泥的寶劍沉力劈下居然連劃痕都沒有,反倒震得虎口劇痛、手臂酸麻。

石蛇獸性大發,怒不可遏,搖頭擺尾,橫沖直撞。孤掌難鳴,劍刃殘缺,泰山壓頂,濃煙蔽日。回響停歇,遍體鱗傷的月神被石蛇盤繞纏磨,緊緊箍住。

意識,模糊了,眼睛,閉上了,手,卻仍顫抖着伸向蛇怪頭頂那株金燦燦碧瑩瑩的救命藥草……

“雪兒,等我回來……”

素雪驀然驚醒,倒吓了明玦一大跳。

“嫱姐!嫱姐去哪兒了?!”她拽住明玦,厲聲叱問。

“月神去西土梵天采绛雲芝……”

“什麽?!”素雪一陣心悸一陣眩暈,急火上亢,口吐鮮血。

不錯,绛雲芝是靈力非凡有回生之效,但西土梵天是魔族領地。潮崖曾與衆魔立界劃規,盟誓永不相犯。何況守護绛雲芝的是上古岩蟒……

“公主!”明玦慌了神,蝶衣聽到她的叫喊也跑了進來。

“誰?是誰告訴嫱姐的?”她是月神,雖然屬意于藥神芹芝,卻終究對醫藥不感興趣。绛雲芝是岩蟒的頂蓋骨。岩蟒雖然兇殘到底是上古異獸,除非受到驚擾,否則千年才覺醒一次,且從不涉足西土之外。所有古籍皆無所載,目的就是避免人蟒沖突、兩敗俱傷。潮崖王也只跟她提過一次,就算是芹芝都未必知曉,月神又是從哪裏……

“萊蕪說的……”蝶衣一邊往她背心注入真氣一邊随口答道。

是了,我曾告訴過秦桑!算來那時萊蕪還未離開通衢!

萊蕪……為什麽……為什麽!

萊蕪?!

素雪突然想起月神“杞人憂天”的囑咐,瞪着蝶衣問道:“萊蕪現在哪裏?”蝶衣不知所措地怔住了,伸手指向身後,回頭才發現并無人影,自己也愣了。

幾乎同時,“轟隆”一聲巨響炸開了秘門。

素雪翻身下地,運足勁力将瞠目結舌的明玦蝶衣推入月神房中,話也不及說一句就按下機關、鎖閉隔門。她很感激月神的謹慎。當初修建密室,月神執意分鑿兩穴,又精心設計這雙面斷龍石,并且神經質地以血為鑰。除了她和素雪,無人可以開啓機括。

掌心傷口瞬間愈合,素雪心中默默祈願,轉身凝目,立對來者。

禁軍戍衛、甲胄将領,面面相觑,雙方都暗自吃驚。不過武人粗犷心無城府,所以驚詫全挂在臉上。素雪本以為是首巫、萊蕪甚至屍魔這樣的狠角來犯,幾乎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見到這些尋常兵将,急吊一息穩住心神。

戰?靈藥在手,芹芝說過可暫回仙身,要突圍應該不成問題。

她擡起手,卻越過唇角劃過面頰翩然捋了捋有些淩亂的額發。藥只有一枚,後果……還未到絕地,靜觀其變吧……而且……我終究不願殺生……

“怎麽回事?不是說厲害得很嗎?怎麽這樣嬌滴滴的?!”為首的是個将軍模樣的魁梧漢子。久經沙場的他心堅如鐵,勇冠三軍,取人首級視同砍瓜切菜,無論面對多嚴峻的形勢、多懸殊的差距、多殘暴的敵人,都毫無懼色冷靜沉着。可現在,面前只是個纖纖楚楚的單薄女子,倒讓他不知所措了。

“将軍大人,請問民女所犯何罪,勞您親自來捕?”素雪盈盈下拜,垂首斂衽。

“這個……我等奉命來拿妖人……”

“大人,小女子獨居此處,何來妖人?”素雪嫣然一笑。

衆将一愣,搔首踯躅。小小地穴盡收眼底,桌床爐火,燈燭小幾,不過寥寥幾件擺設。眼前女子言笑坦然,除了面色雪白、氣息細弱,和尋常女子并無兩樣。

“無論如何,也請姑娘随我們走一趟!”将軍語氣也緩和了許多,手持鎖鏈的兵士剛要上前就被他揮手擋下。“若是妖人豈會束手就擒?罷了!”

秘門被毀,地道多少受了波及,一路塵埃飛揚、碎石滾落,大家廢了好大力氣才爬出來。素雪坐在洞口極力喘息,那将軍皺着眉,倒不是着急,而是疑慮。待她氣息平順,衆人才又向外走去。與其說是一行人押着素雪,倒更像素雪帶了一隊随從。

刑部天牢,素雪和玄朗被分別監押,并未照面。這也是首巫的意思,不給他們串供的機會。所以天明入朝,當玄朗看到囚服素面、披枷戴鎖的素雪緩緩走進大殿時,震驚得幾乎暈厥。

“放開她!快放開她!”被捕不是第一次,下獄不是第一次,受審也不是第一次,但瘋了一般拼命掙紮放肆怒吼卻是第一次。

“陛下,看這情形,您該信了吧?”首巫叉手傲立,面露洋洋之色。

楚王沉默了。他原本希望玄朗像上次那樣保持冷靜坦然辯解,做出置身事外毫不知情的樣子,與妖人撇清關系。可惜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朝臣們卻一片嘩然,交頭接耳。

“陛下,請您下旨誅滅妖人!”

“陛下,民女有冤,請您容禀!”女音細弱,卻聚起了一衆目光,連玄朗都不禁一愣。

“陛下,此乃妖女,會蠱惑人心……”首巫單膝跪地。

“妖女?”素雪故作驚訝,“大人此言何意?”

“你!”首巫怒立而起,棱目圓睜。

素雪卻毫無懼色,仰面直視,揚聲質問:“可有證據?”

證據?還要什麽證據?!驀地,首巫愣住了。他細細打量眼前這個蓬發素面、形容憔悴的女子,忽然感到一陣寒意。

“是啊陛下,這女子……憑什麽說她是妖邪?”衆臣紛紛應和。

怎麽可能?!萊蕪分明見過的!難道可以隐藏得如此細密,連一絲異樣氣息都沒有?!首巫搶前一步,狠狠抓起她的左腕。玄朗又急又怒,再次暴跳。素雪冷靜地掃了他一眼,然後蹙眉翕口,故做躲避,淚眼婆娑望向楚王。

“陛下,男女授受不親!民女雖微,也不受這等屈辱!”

“住手!”

她凜然陳詞,楚王還未發話,押她上殿的萬俟将軍已然出手。

“太醫、紫巫,你們來驗!”楚王眉頭一皺,斜了首巫一眼。

紫巫擅長甄別,且同為女子,妖女也無法再多矯情。首巫點頭退後,又示意那些一同上朝的高階女巫齊來監視。不喜與懼怕畢竟是內鬥,關系到除妖大事,巫觋們責無旁貸,一個個又恢複了冷峻絕情鐵面無私的神色,理都不理被扭翻在地、堵嘴縛手的玄朗。

雖說男女大妨無礙驗證妖邪,但衆臣依舊自覺轉身,非禮勿視。楚王沖黃公公點了個頭,也掩面低頭。唯有首巫毫不避諱,铮铮直視。

卸去枷鎖,紫巫剝開素雪的囚衣,點亮琉璃妖燈在她胸前仔細照看。這燈芯是百妖右目煉成,識別同類百驗百靈,可現在,無論她拿遠離近、左右翻覆,燈都毫無變化,依舊跳動着微弱的青光。

首巫的眼珠都快掉下來了,指節已被握得青白麻木、咯咯作響。“你,你再好好看看!”他兇狠地瞪着紫巫,紫巫只得又舉起妖燈。

怎麽可能?!從最初僞裝成時疫的蠱毒到玄巫胸前的巫神印記,再到三場比試,以及後來陷害毒仙的詭計、與我纏鬥拖延時間的法術,還有鬼日強大的守護結界,分明都是這妖女所為!萊蕪也親眼見到她的神異真身……等等,神異!難道她并非妖類,也不是普通仙人,而是神族後裔?!

首巫震驚得倒吸冷氣,連頭皮都感到一陣酥麻。

“大人,查驗清楚了吧?”黃公公迎前拱手,面上帶笑,目光卻流露銳意。

“還差一步!”首巫忽然拂袖出手按在素雪面頰,推入一粒劇毒丸藥。

“大人!”紫巫驚懼凄厲的喊聲響起,衆臣和楚王紛紛下意識轉身,幸好素雪撲倒在地時□□的上身被及腰長發多少遮住,紫巫的反應也還及時,抓過囚服替她蓋上。不過□□入口,見血封喉,素雪立時昏迷,人事不省,屈辱也好,羞慚也罷,還有惱怒都來不及醞釀。

“大人!她确實只是凡人,您為何下此毒手!”同為女子,紫巫感同身受,心痛不已。

“陛下,妖女法力高強極善僞裝,若非如此定不現形……”

“夠了!現形?現什麽形?!蠍子蜈蚣?還是五步毒蛇?!你鬧夠了沒有?太醫!”

素雪的面上黑氣隐現,雙唇已變得黧黑,額角冷汗漣漣,發絲黏結。太醫跪地拿脈,失聲大叫:“毒入肺腑,刻不容緩!”

“救人!給我救、救過來!你、你!”楚王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結結巴巴大吼大叫。豈有此理,金殿之上,竟敢當着朕的面草菅人命、殘害弱女!“救不過來朕拿你填命!”

就算再不情願,首巫也只得掏出解藥。何況他內心另有盤算,并不想真的要了素雪的命。天界漸遠,人間之神已經極其稀少,若能将她收為己用豈不比毒仙更強百倍?所以他方才用的也不是最厲害的□□,而僅僅為了試驗。現在,他後悔不疊失望透頂,眼前這個女子真的只是個凡人,并無神族可解百毒的至純靈血。“妖女”抓不到,“神女”也得不着,萊蕪啊萊蕪,你真是害慘了我!

“陛下,我真的……不是妖……”素雪漸漸醒轉,在紫巫的攙扶下勉強跪坐,婉然垂淚。

“你到底是何人?為何居于玄巫院密室?”楚王面露憐憫之色,溫和詢問。

“陛下,我是玄巫的……愛人……”一言既出,又驚起一片錯愕之聲。最震驚的莫過于玄朗。他只覺得一口氣行到喉間,生生阻滞不前,心頭血湧、耳畔轟鳴。若非被打翻在地發亂衣淩,此刻驚訝的表情表露無遺,定會引人懷疑。

“我本大理人士,自小喪父,與母親寄居外祖家,靠世代販貨謀生,雖無大財,倒也十分殷實。不想三年前家鄉地震,祖家受災,一夜之間牆倒屋摧、死傷慘重,無力支撐買賣,母親只得帶着我離開,遠赴岳州投奔表姨。适逢陰雨,誤了時辰,船泊荒渡,向晚遇劫,母親為強人所害,兩個仆從也慘遭屠戮。幸得玄巫大人下界巡游,恰巧經過,出手相救,我才免于大難……

“大人憐我孤苦無依,又病弱無助,将我帶回巫山悉心照料。我倆漸生情愫,相約白首。可巫神嫌我卑微,不予允準,攆我離開,大人……一氣之下……就随我一起下山了……

“我們一路漂泊,行醫散藥,來至都城就碰到時疫爆發……大人義不容辭,揭榜入朝……之後的事陛下盡知……”

她娓娓道來,衆人紛紛嘆息。

“既是玄巫愛侶,為何要……金屋藏嬌?”黃公公代楚王發問。

“陛下,巫觋雖不禁婚娶,但為保血統純正,擇偶僅限同道中人……”赤巫主掌巫觋院規程,一語道破。

“隐瞞不報,引發首巫誤會……驚動衆位大人,平添陛下煩惱……罪在民女,請陛下莫要怪罪玄巫……”素雪屈身緩拜,氣息淩亂,更覺楚楚可憐、怯弱不勝。

“情之所鐘又有何錯?”楚王忡然變色,動情太息。一低頭,猛然看到狼狽委地的玄朗。

“住手!你們這些蠢材快把玄巫扶起來!”按着玄朗的兵士早已撤手,他們也不明白他為何匍匐不起。

“謝陛下聖恩……”

風止了,雲動了,心還在跳……只是死裏逃生,姐姐,你可還是你……過去了……終于過去了……下面的事……都……不重要了……

叩拜無聲,眼簾合閉,散開的不是長發與衣襟,而是勉強吊起的氣息與心力交瘁的精魂。

“陛下,已經……”太醫放下素雪的手腕,痛惜搖首。

“不會的!”玄朗一把抱起她。

“快去吧!”楚王立目起身,颔首允準。看着玄朗飛奔出殿、騰空而起的背影,悵然揮手。

“散了吧,都散了吧……”

想要守護和救助愛侶的心情,楚王最為清楚。他很羨慕玄朗,也很替他揪心。自己的噩夢會在這個年輕人身上重演嗎?巫觋院中會有回生靈藥、起死妙法嗎?他的眉皺起來。“黃升,回靈犀院吧!”

“陛下,近日東境傳來密報,唐軍頻繁調動,似有侵我之意。兵部尚書在偏殿等候……”

“朕今天不想見,讓他先和萬俟将軍商議吧……”

黃公公微嘆稱是,一邊吩咐外頭備辇,一邊自去偏殿傳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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