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國士無雙
果然,七日後玄朗銷假複朝,楚王張口便問素雪如何了。玄朗如實答曰:“僥幸救活,暫無性命之虞。”楚王眉心一顫,嘴唇緊抿,冷冷瞥向玄朗身後瞠目結舌的太醫院首座,不自然地咳了兩聲。
“既然已經救了過來,玄巫大人為何還面色深沉?”刑部尚書低聲問道。
“唉!”玄朗的神情變得更加哀戚,長嘆一聲,慢慢敘道:“陛下、大人,有所不知……師父不喜我與她相戀,盛怒之下曾出手震斷她的心脈……否則首巫大人的毒……若非心脈重創、回血不力,任是大羅神仙也救她不及!她算是因禍得福撿回一命,可這傷太重,只怕……”他喟然垂首,衆臣也一片惋惜之聲。
“原來如此……”楚王點頭沉思,面色逐漸明朗。“此女身世可憐,情義深重,卻被人陷害荼毒……卿且放心,朕必嚴懲那厮!”
“陛下,臣請恩赦首巫大人死罪!”一言既出,滿殿嘩然。楚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由得站起身來、趨步下階。
“陛下,首巫大人也是為了鏟除妖邪,縱有失察誤判,仍忠心可鑒,罪不至死啊!且內子的毒終是被他所解,功過相抵,不必再提……”
“他分明是惡意挑剔、百般刁難,你莫要怕他,朕會為你做主!”
“臣謝陛下隆恩!只是臣确實不恨首巫大人,于公于私,都希望陛下網開一面、留他一命,讓他繼續為國效力!”
“你……”
“陛下,這也是內子的意思,讓我一定禀告于您……”
“罷了,那就依你所言!朕将他交與你發落!”
“謝陛下!”
楚王欽敬地凝視玄朗。他已經越來越喜歡這個年輕人了,覺得他是足可依仗的股肱之臣,甚至也可傾心相交視為摯友甚至兄弟。
“陛下可是動了封王之意?!”
誰也想不到堂堂一國丞相竟是個雙腿殘疾、常年辍朝、面目枯瘦的幹巴老頭。就是這樣一個其貌不揚行動不便連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垂暮之人,當年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幾乎兵不血刃就為主公拿到了王位。不過被理所當然地奉為丞相之後,他卻漸漸淡出了朝堂。至今,楚王更疊三代,當年的同袍也一一亡故,他已年近耄耋再不願入朝。以至于本朝本代,“丞相”變成了只存在于言談中的神話。不過早朝分列時,玉階最前方那塊小小的空位始終留存。
楚王卻幾乎要将他遺忘了。這個幽靈一般的三朝元老無家無室,一直恩養宮中。被選為太子和剛剛登基的那些年他還偶有探視,請教方略,甚至年節壽辰執晚輩之禮敬賀。不過老丞相不茍言笑、性格乖僻、古板拘禮,每次去不是他頂得楚王窩火,就是楚王攪了他的安寧,這幾年漸漸不相往來了,逢年過節不過遞個賀帖、回封辭文。但丞相的寝屋中卻堆滿各色呈文,更有新茶供果,馥郁芳香。可見他雖然從形式上淡出了朝堂,但實質上仍是德高望重的權臣。朝中上下,內宮外省,上到尚書将軍,下到舉子百姓,都視他為神話,若蒙召喚垂詢必然傾心相告、全力協辦。就連最獨立最神秘的巫觋院中都有許多仰慕他、聽從他的心腹。所以這位丞相可以足不出戶就通曉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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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年不見,他的眼眶更加深陷,目光也更加幽詭,言辭呢,更加犀利,連寒暄都省去,一語中的,一針見血。
“唔……”楚王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低頭搓手。
“陛下,這些年您屢經歷練,才智和意志都已成熟,朝中大小事宜也擺布得開,所以我就不過問了……只是封王之事非同小可,切不能孤注一擲啊!”
“呂公,朕是覺得玄巫年輕有為,可堪大任……”被盯得心裏發虛,楚王擡手飲茶,卻覺得茶味苦澀,想吐出又強忍着咽下。
這孩子還是那麽心軟那麽懦弱啊!從前我就告誡過陛下莫要重蹈周武摘瓜的覆轍,他偏不聽,鬧到最後想留的沒留住,反倒剩下最不中用的一個!罷了,人算不如天算,好在弼兒雖然無大作為,到底恪職勤勉,沒有太胡鬧。
他捋了捋稀松的長須,不禁有些感慨。這輩子注定活到老操心到老了!不過他很欣慰,弼兒只想着加爵,卻沒動過改換丞相的心思,哪怕他現在已經成了個形同虛設的老廢物,他也沒有那樣想。
弼兒呀,太孤單了些,想找個志氣相投的兄弟扶持也是應該的,可玄巫……
“陛下,臣以為此時加封萬萬不可!”他正言栗目,聲如洪鐘:“臣如此考慮,不為陛下,是為玄巫。他年紀輕輕初來乍到就官居一品,越過了多少年資、底歷、家世、功績強于他的朝臣。您看他這些日子屢遭陷害,便是有人眼紅了。是,他的才學很好,也有氣度,不過終究走得太順了些。您越是加恩榮寵、他越是炙手可熱,就越惹人嫉恨、越容易登高跌重!”
如雷貫耳,楚王心頭一震。确實,玄朗入朝不過兩月,一再入獄,屢屢涉險,連他的妻子都未能幸免……
“呂公之言甚有道理!多虧你深謀遠慮,不然朕的好心可要辦成壞事了!”楚王稽首行禮,心悅誠服。
“還有,關于他那位夫人,陛下萬萬不可輕言賜婚!”
“這是為何?”楚王正在盤算盡快為玄朗完婚。雖然國喪期間禁辦喜事,但素雪病情危重,楚王擔心她等不了一年,準備特賜恩旨,許他們滿三月即可婚嫁。“您也在意巫觋院陳規?玄朗并非巫族,這血統之說……”
“臣知道。但要提醒陛下,玄巫乃巫神門徒,婚娶大事必須經過巫神首肯。巫神明明不允,還起了殺心,您下旨賜婚就是擺明了同他作對,這于您、于我大楚都只有禍患沒有益處啊!”
況且,況且您就能肯定那女子、那玄巫值得信賴嗎?您敢用社稷江山來賭嗎?
這句話他并未問出。楚王悻悻離去後,丞相仰面躺下,皺眉擎額,反複思量起萊蕪的話。
在素雪派明玦和蝶衣全力搜捕萊蕪的時候,萊蕪已經先一步躲到了她們意料之外的禁宮。确切地說,他一直潛伏在城門附近,看到玄朗抱着素雪全身而退,他就心知不妙,于是打暈內監買辦喬莊混入宮城,徑直來到丞相幽居的僻靜別院。謊稱首巫心腹,他将近日之事擇取言明,包括丞相查不到的屍魔蠱毒、鬼日惡陣。
“哦,原來如此!”丞相淡淡一語,移開了視線。萊蕪的心冷了半截。這是他最後的希望,也是首巫最後的希望。本以為知道了玄巫的“真面目”後,丞相會立即入朝、當衆揭穿,至少,至少也要求見楚王如實相告。難道右丞料錯了?難道這糟老頭子真的老糊塗了,對一切都不上心了?
“你且住在我這兒,首巫……自然有人作保!”丞相撣蚊子似的揚了揚手,就閉目緘口悠然假寐。
不一刻侍從歸來,言安置妥當。丞相目露銳色,低聲吩咐小心看管、多加布防,又秘傳褐巫來見。
最後一塊拼圖自己送上門來,他終于理清了這十年間發生的大小事故,包括鄰國權變、江湖暗殺、門派內鬥。
詢溢啊詢溢,你陰謀□□、血腥上位、排除異己、草菅人命我都可以睜一眼閉一眼,畢竟巫觋之類本就詭谲狠辣,注定見不得光,但你暗通敵國攪入黨争,這就為我朝埋下了動蕩的隐患。不行,不可姑息!首巫是多行不義,正好借此機會一舉取締巫觋院!這是我的心願、先王的心願,也是舉國上下一衆巫觋的心願。該自由了,該解脫了,讓他們也過過人的日子吧!他看着未老先衰的褐巫,心中着實不忍。
可是還未等他安排的幾大重臣提出建議,玄朗就保下了首巫也保下了整個巫觋院。丞相心下大驚。這些年大大小小發生了許多事,很少出乎他意料,能令他吃驚的更是幾乎沒有。萊蕪的密告、褐巫的陳詞以及眼線的消息彙聚起來,他心中豁然開朗。
“他到底要什麽呢?”丞相微眯雙眼,眉頭攢簇。大唐左丞滅族冤案,右丞是主謀、首巫是同謀、萊蕪是幫兇。萊蕪曾追殺過玄朗,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但他沒有告訴首巫而是直接告訴了我。也對,他只想以此為交換救首巫一命,畢竟這顆棋子得來不易,将來對他們還有許多好處。右丞并不想把水攪渾,兩國保持勢均力敵的平衡他們才能安享尊榮。
那麽玄朗呢?他是如何籌謀的?要麽忘掉過去遠遁江湖,過閑雲野鶴的逍遙日子,但看來他放不下冤屈和仇恨,所以重上仕途,力求為玄家昭雪。轉投大楚無非為了積蓄力量、借刀殺人。按照常理,他最該除掉的就是首巫,然後是我,然後再奪得兵權,就掌控了整個大楚。至于陛下,到時淪為傀儡,殺與不殺只看玄朗在不在意篡位民議了。
然後他可以選擇以楚為祭,向唐王表忠心,令他主動下诏為玄家平反。也可以揭開真相,發兵攻唐。左丞聲望猶在,天下歸心,唐王也不得不屈從。或者幹脆血債血償,斬草除根,将兩國并為一國、更朝換代、自成帝王……
可他偏偏選擇了屈居人下、放虎歸山,這到底是為什麽?!兩個月,才兩個多月他就已經位居一品,還有什麽可等的……
“等等!他在等!”驀地,丞相圓睜枯目,赫然捶床,“或者說有人勸他等!”
“陛下,臣還有個不情之請……近來倦怠乏力,不思飲食,夜不安寝,前日太醫來診脈,偶然說起玄巫醫術精湛,能否請他來一趟為我開個方子調理調理?”
丞相之請,楚王覺得并無不妥,所以一口答應。次日散朝後他留下玄朗,遣人将他帶到了丞相小院。
丞相,玄朗略有耳聞,只知他老邁殘疾、常年卧病。入室躬身行一滿禮,丞相笑着欠身,揮手屏退侍從。玄朗掏出迎枕,屈一膝跪立榻旁,調息探脈。
“沒想到玄穆宰輔之家,竟出了位妙手仁心的華佗公子!”
玄朗登時大驚,氣息凝滞,指尖也不禁一沉。
“大人脈象總體和緩,略有沉澀,雖長年卧床、行走不便,但起居規律,飲食有節,保養甚好。只是這兩日多些思慮,待下官開些安神湯藥稍加疏散即可緩解……”玄朗勉強穩住心神,視線凝注指尖,從容道來。
果然不錯!丞相點着頭又細細打量了玄朗一遍:眉目俊朗,器宇軒昂,處變不驚,臨危不懼。只是,還差了一點……時間……正因喜歡,才必須除掉!否則這樣厲害的人物留在楚國、留在世上,待我不日歸西,誰又能轄制阻止呢?
“十五年前令尊出訪楚國,我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雖然立場不同、各為其主,但英雄相惜、志趣相投,一夜棋局,竟成莫逆之交。奈何他時運不濟,為人構陷,唐王不察,一代賢相居然落了個身敗名裂、橫死鬧巷的結局,怎不令我痛惜啊!”他捶床大哭,失聲涕泣,幾乎氣結喘悖。
玄朗搶上扶住他,為他捋背撫胸,一邊也潸然淚下。
好!上鈎了!
“賢侄啊,可是你父親讓你來投奔于我?”
“并非如此……事發突然,家父未及安排……我自幼離家習武,也沒聽家父提起過您……”
“哦,那便是天可憐見,冥冥中導引你來我楚國,讓我得為故友略盡綿力!賢侄莫要外道,私下相見不必拘禮!”他的目光和藹誠摯,連密布的皺紋中都寫滿慈愛,攜着玄朗的手久久不舍松開。“賢侄啊,你的身份雖不能明了,但我自會向陛下進言,許你高官厚祿。他日我不在了,你就是大楚丞相!”
“世伯垂愛玄朗感激不盡!但請恕我無法接受您的好意!”玄朗抽手作揖,目光決絕。
“賢侄,你是想……哎呀,接我相位也是一樣,楚唐國力相似、地域相接,又何必……”
“世伯,我并非斟酌權重,而是……”
“是了,是了,如此深仇斷不能沉沒汨羅!是我糊塗了,糊塗了啊!”丞相握拳擂壁,又一把抱住玄朗肩膀,“我懂了,賢侄果然胸懷大志!”忽然他眼珠一轉,面露疑色:“只是你雖為伸張正義,也不可借助邪道力量、陷入詭算迷局啊!”
“世伯此言何意?”玄朗眼中的惶惑不像是裝的。
“怎麽,最初城中的巫蠱邪毒不是你派人放的?!”老人一臉驚詫。
“蠱毒?什麽蠱毒?!”玄朗一個激靈,騰然立起。驀地,他的眉皺起來,目光也游離開。
在獄中首巫就問過他類似的問題。他矢口否認,能測謊言的驗金石也并無示警。首巫陰鸷的目光寫滿憤怒,忽然他嘴角扯起一個冷笑,恍然大悟似的自言自語:“她果然将你蒙在鼓裏!”玄朗忍不住問是何意,首巫更加放肆地嗤笑道:“你以為有那麽恰到好處的時疫嗎?若非賊喊捉賊怎麽只有你的藥可解?!”當時他堅信那是首巫的攻心毒計,可現在……
“孩子,令尊一生光明磊落,我知道你也并非不擇手段之人,想是受了蒙騙蠱惑……”丞相拉着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
“世伯,那位小姐是我救命恩人,我不相信她會害我……”
“或許她并不想害你,只是巧加利用……”老人拍着他的肩膀,慈愛地說:“無論如何早些問清楚,有誤會也好好開解,莫要存疑于心啊!”
道謝辭別,将調養藥方交與侍從,玄朗快步出宮、飛馳回府、徑直奔向地道。
“出什麽事了?這樣急着跑來,跑得一頭汗……”明玦秀眉微蹙,掏出絹帕,卻遲疑着又縮回了手。
“小姐,我有事要問您!”玄朗繞過明玦,單膝跪在榻前,“請您如實相告!”
素雪支撐着坐起,倚住側壁,點頭答應。
“城中時疫,是否是您做法放毒?”他的眼眸明亮透徹,仿佛一看就能看到心底。此刻,素雪看到了他的希望、恐懼和矛盾。
“是。”素雪略一沉思,還是直視着給了答案。
“是巫蠱之術?”
“是!”
“怎麽可以?!您怎麽能做這樣的事?!”玄朗的聲音有些顫抖,目光無限失望、無限惋惜。她是他心中的女神,擁有至善至美的純淨心靈。如今神光褪去,月神成魔的樣子漸漸浮現,他不禁寒心痛徹。
“若非如此,怎能助你功成名就?”素雪神情堅決,別說慣常笑容,竟連一絲暖意都無。
“那就可以罔顧人命嗎?在您心裏,貴妃、臣母、稚子,以及千千萬萬飽受折磨的百姓,他們的命就賤如蝼蟻、只配聽憑擺布、可以随意犧牲嗎?!”他立起身大聲責問。
“玄朗,不是你想的那樣……小姐始終……”蝶衣不在,明玦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卻被他憤怒甩開。
他狠狠盯着明玦。這樣纖纖楚楚、文弱秀麗的姑娘,這雙手竟也沾滿了無辜者的鮮血!“你?是你做的?”明玦低頭不語,手懸在空中,無從落下。
“你們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到底還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他絕望地嘶吼,淚如雨下。“為什麽要救我?救我一命,害了那麽多人……”
“玄朗,午時交子,氣血躁動,你不可妄起無名,以免內息上逆沖撞心脈……”以肉體凡軀修習孤冥訣本就兇險,素雪見他怒火攻心情緒失控、雙瞳炯炯紅光隐現,不覺驚詫憂心。
“內息……內息……這咒術……不!不是咒術!你教我的究竟是什麽?!”玄朗凝眸對視,喘息不止。從開始修習古書秘咒,他便不時感到心頭痛楚。初時像芒刺碰觸,後來漸覺如輪碾軋,這半個月痛楚加劇,幾乎時時隐痛。尤其前日明玦對他說有離開之意,他看着她決絕又冷酷的玫紅眼眸,簡直心痛如絞無法呼吸。
“玄朗,我并不想讓你痛苦……對不起……”此刻,素雪頹然的神情更令他難過。是真的?居然是真的?!他只是氣糊塗了亂說的,沒想到……
“為什麽?!我只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值得你如此費心嗎?你要什麽我都給你!是我的命嗎?拿去!拿去啊!”他的腦中一片空白,恨也好、怕也好,還有憤怒,被欺騙被玩弄被利用造成的憤怒,幾乎要将心髒燃盡。
“玄朗,靜下來!”
忽然,一雙溫柔而有力的手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玄朗愣住了,素雪也愣住了。那手細膩溫潤,貼在胸口,如寒冰化火,沁入點點涼意,也吸走了灼人燥熱。沒有火了,沒有怒了,玄朗身子一軟,頹然倒在這溫柔的臂彎中。
“對不起公主……”明玦眼中淚光點點,寫滿歉意。她已經大概猜出了玄朗的真實身份,也決意斬斷情絲,但出于對素雪的擔心和對玄朗的不舍,終究拖延着沒有不辭而別翩然遠走,希望再守護他們一段日子。這樣的感覺,半是苦澀,半是甜蜜,竟像早已習慣了似的……
“快!快把那藥拿來!”素雪撫胸急喘,明玦匆忙放下玄朗、回身向壁龛中摸索。
“紅色瓶子!”
“公主!”明玦震驚得差點碰翻木龛。
“快!再晚就來不及了!”